英雄出世






卜大爷脸黑了下来:〃你不愿也不成,我会把你捆去!现如今只有你能救爹!〃

卜守茹道:〃我不是赔钱货么?今个儿咋就这么金贵了?也能救你了?你这爹当的可真……真够本!〃

卜大爷直到这时记起了十八年来对闺女的轻慢,有了些愧疚,叹息着说:〃妮儿,爹过去对不住你,一来因你不是男孩儿,就看轻了你。二来爹整日价想着轿子轿号,也顾不上你。今个儿,你有气只管冲爹出,出完气,还得到马二爷家去。〃

卜大爷伸出手想去拉拉卜守茹,卜守茹却把身子一撤多远。

卜大爷又说:〃就算不心疼爹,你也不心疼咱的三十六家轿号么?你想想,你一过去,那三十六家轿号又是咱的了,还有城西那么大片地盘,那么大一片呀!全都是高高低低的麻石路,不好走车,只能使轿!妮儿,你去看看,扒开路道上的雪,好好看看,那一块块麻石,就是咱使不完的金子!〃

卜守茹愣愣瞅着卜大爷:〃你眼里只有这?〃

卜大爷坦诚不讳:〃爹眼里只有这,白日里看着它,夜里梦着它。〃

卜守茹想了想:〃我去马家做了小,你就能得到它了?〃

卜大爷道:〃能!爹再不会让它丢掉了,妮儿,你得信!〃

卜守茹这才说:〃好吧,爹,你容我想想。〃

卜守茹出去时,卜大爷又想去搂搂她,可卜守茹却一把将卜大爷的手推开了,这让卜大爷略微有些哀伤。

整个上午没再见卜守茹的影。

中午,仇三爷过来说:〃卜姑娘好像在自己房里哭,可是出了啥事?〃

卜大爷说:〃没出啥事,怕是想她娘了吧!〃

卜大爷交待仇三爷别到卜守茹房去,更别去问啥。

傍晚,卜守茹从自己房里出来了,穿了绿缎袄,系了猩红斗篷,怪妖艳的,一点不像伤心的样子。

卜守茹要仇三爷和巴庆达备轿,说是出去走走。

卜大爷那时就知道,卜守茹是要去看看他的地盘,心里不禁一阵狂喜。

卜大爷相信,自己闺女不会不要那三十六家轿号和金子铺就的麻石路的。闺女是在轿行里长大的,知道轿号和麻石路的价值。轿号和麻石路是他的一切,也是闺女的一切,闺女懂……

上灯时分,闺女回来了,卜大爷拖着断腿从床上爬起来,趴在床头的窗前看。卜大爷看到了在院中轻轻落下的小轿,看到了闺女披在身上的猩红斗篷,还看到了仇三爷凄苦的老脸。

看到这一切的同时,卜大爷也照例看到了自己的半边鼻子,那半边油亮的鼻子已凝固在卜大爷起家之后的所有景物中了……

第三章

九格纸窗上有个洞,是父亲趴在床上用手抠的。

这个乡巴佬不甘心,从躺到床上那天起,就一心渴盼着重回外面的世界。他抠破纸窗,老把那只独眼紧贴在纸洞上,阴阴地注视着院子里的一切。

这很让卜守茹讨厌。

卜守茹觉着父亲其实是个无赖,成事时是无赖,败事时仍旧是无赖。

小轿在院中一落下,卜守茹就看到了父亲贴在窗洞上的独眼,独眼热辣辣的,在明亮汽灯的映照下闪现着幽蓝的光,且定定地望着她,随时准备捕获她的允诺。

卜守茹装作没看见,下了轿,径自回了自己的西厢房。

窗洞上的眼急了,〃妮儿,妮儿。〃一声声唤。

卜守茹不理,先用热水洗了脸,烫了脚,又叫巴哥哥把带回的狗肉包子拿到火炉上去蒸。

正吃包子时,仇三爷过来了,好声好气说:〃卜姑娘,你爹叫你昵!〃

卜守茹道:〃我知道,我耳朵没聋。〃

仇三爷又说:〃那……那就过去吧,你爹都哭了……〃

卜守茹坐着不动:〃他也该哭了,日后他还会哭的,没准得天天哭,——三爷,你记着我这话。〃

仇三爷那日还不知道后来将要发生的大变化,还是尽心尽意地劝:〃卜姑娘,别赌气了,好歹他是你爹,就算他过去对你不好,也……也还是你爹嘛。〃

卜守茹粉脸一板:〃你让我静静心好不好?你去告诉我爹,我还没想好,一想好就过去和他说!〃

吃完包子喝过茶,卜守茹才过去了,出门前无意中发现脸上有泪痕,又洗了次脸,还在脸上扑了些香粉,显着很平常的样子。

父亲独眼红红的,扁长的脸上有泪痕,见她进来,慌忙用手撑着床坐起了,连声问:〃妮儿,都看过了?你都看过了?〃

卜守茹不答,在床前的红木小凳上坐下,漫不经心道:〃老刘家的狗肉包子不如从前了,馅少,也缺油。〃

卜大爷应付说:〃是哩,是哩!〃

卜守茹摸起父亲心爱的提梁紫砂壶,在白白的小手上把玩着,又说:〃独香亭茶楼的老掌柜问你好,要你好生调养。〃

卜大爷点点头:〃再见着老掌柜,替我捎个好。〃

说完这话,卜大爷又想问自己的事,卜守茹却扯起了革命党。

〃爹,你可别说你冤,咱城里还真有革命党呢!官家的缉拿告示上有名有姓,还有像,我都见着了。是贴在咱独香号门上的。从那像上看,人还挺俊的,有点像我巴哥哥。〃

卜大爷说:〃革命党谋反,都是作死……〃

卜守茹捧着提梁紫砂壶,喝着水:〃作啥死?还不是被官府逼急了么?今个儿若是有人来伙我,我也会做革命党的!〃

卜大爷这下总算逮到了话题:〃妮儿,爹不是逼你,该给你说的话,爹都给你说了,不知你想好了么?〃

卜守茹不做声,转脸望着火焰跳跃的汽灯出神。

卜大爷又小心地问:〃咱……咱城西的三十六家轿号和地盘,你……你可看过了?〃

卜守茹淡淡道:〃看过了。〃

〃妮儿,你觉着爹的这盘买卖咋样?〃

〃有点意思。〃

卜大爷被这轻慢激火了:〃有点意思?妮儿,你口气真大。为了这点意思,爹差点死了三回!〃

卜守茹柳眉一扬:〃你咋就没真死掉呢?〃

顿了下,又说:〃那时你要死了,我会哭的。〃

卜大爷嵌着刀疤的脸颤动起来:〃妮儿,你……你说这话?你……你也巴不得我死?〃

卜守茹笑了笑:〃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你要在那会儿死了,就不会落到今个儿这步田地了。你想想,你今个儿有多惨,老趴在窗洞瞅人,还得把自己的黄花闺女硬送给人家马二爷。你就没想过,人家马二爷是羞辱你么?〃

卜大爷用拳头砸着床沿,叫道:〃谁也甭想羞辱我!甭想!老子今日把你送过去,就是为了往后能好好羞辱他们马家!妮儿,你得记住,这世上的人都只认赢家!只要斗赢了,今天的事就会被人忘掉!〃

卜守茹摇摇头说:〃别哄自己,今天的事谁也忘不掉。你就算日后赢了,人家也会指着你的脊梁骨说,这人卖过自己亲闺女!〃

卜大爷似乎有了些愧,不言声了。

卜守茹又说:〃况且,我断定你赢不了,我劝你再想想。〃

卜大爷不愿去想,说:〃妮儿,你……你只要答应到马家去,爹一准能赢,爹说过,爹凭五乘小轿……〃

卜守茹打断卜大爷的话头道:〃别再提那五乘小轿了,我听腻了!你要还是我爹,现在就别把话说得这么死,就再想想。想想你三年前给巴庆达许下的愿,你答应他娶我的。〃

卜大爷认这笔账:〃不错,我是答应过小巴子,只因为小巴子对你好,你也喜他……〃

卜守茹插上来说:〃现在我还喜他……〃

卜大爷手直摆:〃现在不行了,小巴子不能给我三十六家轿号。我想定了,为了三十六家轿号,你非去马家不可!〃

卜守茹似乎早已料定父亲不会回头,站起来问:〃日后你不会后悔么?〃

卜大爷点了点头。

卜守茹再问:〃真不后悔?〃

卜大爷又点了头。

〃那好,〃卜守茹说,〃就这么定了,我是你的闺女,我听你的,你叫麻五爷和马二爷说吧,让马家定日子,我去。出阁那日,我要东西城新老八十二家轿号一起出轿,红红火火,气气派派!〃

卜大爷高兴了:〃这行!爹都依着你的心意办。〃

卜守茹哼了一声:〃你可真是我的好爹!〃

言毕,卜守茹转身就走,走了几步才发现,手上还攥着父亲的提梁紫砂壶,遂死命将砂壶摔碎在方砖铺就的地上,旋风一般出了门……

门口,巴庆达正呆呆立着。

第四章

风掠过屋脊时发出刺耳的尖啸,旋到空中的积雪纷纷扬扬落。

天幕是凄冷的,月影和星光显得异常遥远。

巴庆达痴痴走到院里,抬头仰望着夜空,硬没让聚在眼中的泪淌下来。

风刺着他上仰的脸,落下的碎雪在脸上化成了水,冰凉冰凉,像许多小虫在爬。

巴庆达袖着手想,这时候自己不能哭,卜姑娘最看不起男人的眼泪。可他差点儿管不住自己的眼,在堂屋门口,听着卜姑娘和卜大爷说话,鼻子就发酸了;走到院里,西北风一吹,泪一下子就盈满眼窝。

他透过泪眼看到的天空没有星月,只是一团茫然的黑。

于那团茫然的黑中,看到了小时候的卜姑娘:一张总洗不净的圆圆的脸,一只小小的翘鼻子,穿一身打着补丁的老蓝色土布衣,直搂着他的脖子叫巴哥哥。

十年前,卜姑娘就是这副模样在她乡下老林前上的轿,他当时可没想到有后来的相好和今日的分手。

卜大爷不中意自己的丫头,打从把卜姑娘从乡下接来,就没打算日后好好打发她。卜大爷一心扑在他的轿子、轿号上,只把卜姑娘当做狗儿、猫儿一般对待,后来发现他和自己闺女好,就把闺女许给他了,条件是,白给卜大爷侍弄五年轿子。

说这话时,卜姑娘十五,他二十二。

他当时想,五年是好过的,他也是上算的,——卜大爷当年为五乘小轿,白给马二爷抬了三年轿不说,还赔上了一只眼;他得人一个闺女,才搭上五年光景,值。

可谁能想到卜大爷会败呢!

在巴庆达看来,卜大爷简直是个神话,咋也不该败!

可卜大爷竟败了,且败得这么惨,落到了卖闺女的地步!

他的好梦也跟着完了……

尽管仰着脸,泪水终还是滚了下来,顺着下巴颏往地上落。

巴庆达再也无法压抑自己,抱头蹲在地上,如同受了重伤的狗,呜呜咽咽哭了起来,哭得浑身乱颤。

不知啥时,从指缝中看到了一副贴在地上的人影,人影细长一条,在巴庆达面前轻轻晃。

巴庆达不敢放肆哭了,先是收了呜咽,继而,又用祆袖子抹去眼里和脸上的泪,才慢慢抬头去看那人。

是卜姑娘。

卜姑娘在看天上的星。

巴庆达站起来说:〃天冷,回屋吧。〃

卜姑娘不动。

巴庆达又说:〃我胃又疼了,都疼出了泪……〃

卜姑娘道:〃你得穿暖点。〃

巴庆达点点头:〃我知道哩。〃

旋起一阵风,〃嗖嗖〃啸声又起。

卜姑娘叹了口气:〃风真大。〃

巴庆达应了句:〃是哩。〃

卜姑娘这才回转身说:〃巴哥哥,咱回吧。〃

巴庆达默默看了卜姑娘一眼,要回自己屋。

卜姑娘伸手把他拉住了:〃去我屋,我……我屋有火……〃

巴庆达知道卜姑娘有话和他说,想去,又不敢,怕自己会当着卜姑娘的面再次哭出声,便道:〃明个儿再说吧,今晚我……我还得到……到王家班子跑趟龙套……〃

卜姑娘问:〃你还有心思去跑龙套?〃

巴庆达嗯了一声,道:〃和人家王老板说好的,得去。〃

这倒不是瞎话,真是说好要去跑一趟的,戏衣都备好了,还想拉着卜姑娘一起去。卜姑娘起小就喜听戏,但凡轿号的伙计去跑龙套,她都跟着。晚上没轿可抬,伙计们就去挣碗夜宵钱,她去听白戏。

卜姑娘今晚不想听戏,说:〃还是别去了,到我屋陪我坐坐。〃

巴庆达又找了个借口:〃明个儿再陪你吧,晚上不好,你爹不许哩!〃

卜姑娘一下子火了,手指戳到了他额头上:〃你这人真贱!不抽着你你就不上道!去,到我屋去!〃

只好去。

往卜姑娘住的西厢房走时,巴庆达就在心里对自己说:老巴,你别哭,你狗日的说啥也别哭,人家卜姑娘心里原就够烦的了,你可别再给人添烦了……

屋里燃着盆木炭火,火很旺,也好看,蓝蓝黄黄一大团。

卜姑娘进屋后,先到火盆上去烤手。

卜姑娘的手小小的,细细的,被火烤着,又红红的,让巴庆达为之动心。心一动,巴庆达鼻子就发酸。

卜姑娘说:〃这世上若是还有信得过的男人,我就只信你。〃

巴庆达说:〃我不足信。我这辈子都做不下你爹做的那些事。〃

卜姑娘说:〃你和我爹压根儿是两种人。〃

巴庆达点点头:〃我也想做你爹那种人,也想弄上三十六家轿号,可……可卜姑娘你知道,我没能耐,只能给人抬轿。〃

卜姑娘定定地盯着他问:〃我若是给你三十六家轿号,你能给我守好么?〃

巴庆达摇摇头:〃怕……怕是守不好。卜姑娘,我不能骗你,我斗不过马二爷,也缠不了麻五爷和他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