域外屐痕





  我说:是我呀!
  他说,你不是队长吗?怎么在那儿呀?
  我说,我不在工地,我该在那儿?
  他说:好,你贵庚几何。我听他问得阴阳怪气,我也答得不恭不敬:虚度56载矣。他问:国内是正处吧?我答:正处不过六年耳。他突然马着脸,五线谱十分清晰的显现出来,我想,大约修理程序要开始运作了。不过,既然刚才在阴阳怪气、不恭不敬中已经进入了交火的状态,不如来一个两军相逢勇者胜,转念一思,还是被动进入、后发制人为佳。
  只听见他说:老同志了,你不知道外事纪律吗?人家阻工、你凭什么开工?
  我说,开工前,我已得协调代表穆罕默德通知,阻工问题已解决,才安排后续工作,热料不铺每车损失几万美元呀。
  他笑了:好,请问损失的钱要从你工资中扣吗?
  我说:有你这样问的吗?
  他说:懂不懂,老兄,这是政治问题,外事问题。我看你也太多事了,你不知道“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说法吗?你看,他曲着手指:“处长之上是副局、副局长之上有正局,管正局者为副部、副部之上有正部、正部之上、国务委员,副总理、还有常务副总理,再上才是总理,上面还有主席总书记呢,你算一算,少说也是九级,你急什么”?
  在他一级一级向上数的时候,我觉得这人真会说话,以致突然令我想起了幼时读的司马迁的《报任少卿书》,说到接受腐刑极度痛苦的描写:‘……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再次不辱辞令……,’层层叠叠九次,一直结穴于一句:‘最下腐刑极矣。’而这位牟秘也是层层叠叠九次之后,结穴的一句必然是:你跨越这么多级来干这挡子事,你不是吃多了吗,和你球相干呀?
  看起来任务完成不好,后面应该怎么操作呢,突然,我想起了在北京飞机场里,关于‘麻唐’的故事,于是我心里一股无名火冒了起来,心想,我们一天在工地吃苦,你听汇报到这样来斥责我们,我只好牙眼相还了。大不了不吃这份公粮,不当这个‘员外’,还能其他怎么的。于是,我按捺火气,反而笑咪咪的看着他,作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他却可能是惊讶于我的麻木不仁,也就怔怔地望着我。
  我问,你的指示就是这些?
  他说,是呀,呵,不不,只是谈谈看法而已。
  我又一笑,‘那好,牟秘既然不是指示,而我今天又是来奉命听指示的,所以,就不想转达看法了,为了完成任务,我将等待领导牟秘、能把牟秘的意见转换为指示的人的指示带回去,才便于回去向我的领导人传达这一指示,这符合程序吧!不对吗?’我这一番像绕口令的话,使得牟秘不知道如何作答,于是,我们彼此对峙起来。
  这时,突然有人进来说,熊经参回来了。我转身就走,牟秘说,请等一下,我去安排。而且,公然流露出了我们没有见过的笑容,使我似乎看见了光明的前景。所以,不管男女,都要闯关了。
  这位近40岁的女经参,我曾与她到工地视察时间见过的,和国内见到的女同志并无太大区别。但是今天才说是经办了外事归来的女外交官,样子就是不一样,不但穿的是裙服,而且脸上薄施粉黛,并且戴了项链和耳坠。看来,从事外事工作总是要重视自己的仪表和打扮的。她对我略为一笑,就说:“咱们先开录相看”。
  放到我猴跳马跳的镜头,牟秘又重放了一遍。
  但是,秦经参仍然不动声色。沉思有顷,她说:“陈队,你说一下想说的话吧”。
  我估计第二番的刮胡子运动又要开始了。于是我说:‘情况和例行的报告,我不说了。我想说的是,你看,一方面工作进展不了,大家着急。还有说要停工的,又听说停工当局又不让走。还听说要停发奖金,扣减生活费。我们的工人出国,有多少困难,有多少周折,如果不是实在恼火,谁会出来干这种事情。其中的情况,局外人可能是不了解的。所以,队内是一片灰暗,众人唉声叹气。今天,局长,哦,副组长叫我来请示你。’
  经参听到这里,就说:牟秘,请你去沏两杯茶,客人一杯,我也要一杯。
  牟秘出去之后,经参说:我很抱歉,不能像去你们项目那样接待你,今天午饭我也招待不起。各有各的难处呀。老实说吧,我有时去各项目走走,主要当然是了解动态,掌握情况;其次呢,也十分希望和同志们交谈交谈;还有,就是也改善一下生活。请不要见笑。
  说得这样诚恳,我只有好好点头,觉得就是被刮胡子,也比较舒坦。
  在牟秘端茶进来后,她做了一个‘请用’的表示,接着说:‘我在当外交官之前,只是翻译,我是北外毕业学习阿语的。’她停了一下:‘刚才看了录像,我不知道怎么表述我的想法。我不但不想责备你们,而且感到非常同情,乃至有点儿心疼。也门这样热,铺油又是170度以上的高温,阻挡你们的当地人还背着枪,你们为什么在这样的条件下还要去推搡,究竟为什么。我知道你们来的这批同志都不年轻。战国时的孟子还说:’颁白者可以不负载于道路矣‘,何况你们在异国他乡来铺路。要说是发扬国际主义精神,完成党交待的任务,当然没错;就说是为了改善一下生活,养家活口,也没有什么不对呀!听说不少的同志,在国外得到的大件指标,自己完全没有购买,一律卖给了别人,我不相信,他们不想自己用,或者用不来。实际就是缺这一份养家活口的钱。’
  她沉默了一下,又说,‘不过,话又说回来,我的任务,其中一个就是关注我们国内来的所有的同志,当然不希望发生外事纠纷了。但是,我更重视是你们的安全,首先是生命安全。人家讲完成任务,工完人全,我从心里看重的首先是人全。你们从万里之外来到这里,残了、死了,我就是没有任何责任,我也会非常不安的。你们都知道这儿的’张工墓‘,是一个牺牲在南也门工地的张工,其实,他发生事故的时候,我还没有在这儿任职,还工作在沙特。但是,每年我都会去看一次,以求心理的平静,以鞭策自己的工作。所以在任何时候,不要你们冒险,不要你们勉强,不要你们急于求成,不要你们用国内的理念来指导工作,要规定很多条条框框,有的我自己在签发时手都发抖。但这是我的任务,我的职责。’说到这里,她有些激动,又饮了一口茶:‘你是老同志了,你不介意吧。’
  我十分诚恳地说:‘我,我很感动。’
  她说:‘顺便说说也门吧,中东地区的很多小国,经常都处于一种动荡之中。你不了解,民族问题、宗教问题、语言问题、边界问题、历史纠纷问题、现今制度问题,任何一个小事情,都可能酿成难以预料的后果。往往一夜之间,政权发生了变更,区域之间的争执,会造成成百上千人的死亡。今天的也门共和国,曾经有个南北也门的称谓,南部也门曾于一九六七年独立,称为也门民主人民共和国,1968年即与我们建交,你们工地也可能都看见过’学大寨‘的影子。但是在1990年的5月,他们突然与北方的阿拉伯也门共和国合并,改叫做也门共和国。南北的首脑,重新作了位置安排,势力划分。现在,当然因为利益纷争,也许还有外国势力介入,似乎南北又要分开,情况是非常复杂的。作为我国,当然不能也不会介入其中,所以后来究竟要发生什么事,我也说不清楚。’
  说过之后,经参说:‘今天也讲得较多了,其实,对我自己也是一种释放,心里也舒服多了。’
  她又吸了一口茶,话头一转:‘现在,我来说几点意见吧,干脆说成我的指示也可以。第一呢,你们的局长,就是副组长,只要不是涉及外事工作,他可以权处事情,不要动辄就是请示,一般情况,按实际情况处理问题吧,大一点的事,事后当然要给经参处备案的。’她又说:‘第二是,我的看法,大家的基本工资不但不扣,基本奖金也暂时不变,超产奖,当然不说了。至于伙食,原来的标准也要保证,大家身体垮下来,怎么也不行。第三嘛,我听说不少的同志,从下飞机之后就到工地,一干两年,除开去上工,连门也没有出过,以后又上机,回国,人家说出了一次国,什么也没看见,不但是一个笑话,也太不尽人情了。说我的安排,同志们应该分批到亚丁来看看,不是说有什么特好看的东西,只是这点人情味也没有,这算什么呀!’
  她望着我,我连连点头。心想,不说工人了,就是我这位高工队长,不也是这样吗?又听见她说:‘第四呢,在没有开工的时间,安排一下机器维修,抽时间学一点文件,还有加强一下菜蔬的培养,你们有专门拉水的车,水质又好,是深水井的水,比我们好,我们烧饭都用纯净水,有的人以为我们奢华,其实是没有办法呀,你们哪儿的蔬菜,也比这儿的好吃。还有,第五,也是最重要的,我要立即向大使馆报告,设法约见也门官方代表,专门讨论是否复工,如何复工的事。’
  她又停了一下,问我:‘是不是基本清楚了,还有什么说的吗?’
  我急忙回答:‘好,太好了。’
  她说:‘刚才说了,我不能留你们用饭了,你和你们总工一道去办事处吃,再回工地,先向你们局长传达。来我送送你。’我一迭连声的叫:不敢当,请留步。但是她坚持和牟秘送我们一直到大门才握别。
  握手的时候,我真有一种遇见观音菩萨的感觉。而与牟秘握手时,我突然想观音的手下,不是善财和龙女吗,怎么又有你这么一个韦驮,何必这样凶神恶煞呀!
  六、掠影亚丁
  几天过去,大体按照经参的安排,我们分几批次去亚丁观光。为了不致如有的人去了一趟转来说的,莫得什么看头,我就在同行人中,安排了几位有点水平的。一位是王试工,大家是帽儿亲。另一是戈工,此人是一位什么硕士,人很标致,操北京腔,学地质,在工程中担任爆破工程师,大家称他为戈炮。
  我们一行十三人分两车在早饭之后出门,向亚丁进发。才上路,我就说:王试,今天你可要给我们讲点亚丁历史什么的,想必你懂得。王试说:我虽然不像你们,一旦任了个一官半职,就做起一副假忙假忙的样子。别人说你们:球事没办到,走路放小跑。不过,你想听的东西,我倒说不出一个子午卯酉来,要讲点什么名堂,还要听戈炮的。戈炮说:我也不懂多少,不过,出国之前,查看了一点资料,现在信口说说。
  原来这个位于阿拉伯半岛西南端的古城亚丁,原建于半岛东部的“克雷特区”。戈炮说:‘克雷特’意思是火山口,那时亚丁就建在这死火山口上。昔日的火山爆发火山熔岩形成了两个像马鞍子形状的口子,伸进印度洋,这样海水就心安理得的躺在这个有点如椭圆的海湾里,这种得天独厚的条件就使它成为了一个天然良港。有的讲打仗那些玩意儿的人,说什么亚丁扼守红海通向印度洋的门户,是欧亚非三洲海上交通之要冲,我们讲不清楚。到了海湾,我们再讲。这儿我问一件事,你们可知道郑和这个人。
  开车的钟师傅说:我了解老郑,这人原来是开车的,小时候是一个兔唇咀,开刀缝合的,以后与某人有点关系,出来援外,事情做不来,还爱说谎话,大家说他爱豁(huo)人(川人谓撤谎者为豁人,兔唇咀为豁豁),就起名郑豁,一是影射他兔唇,二是挖苦他说谎。不到一年,就让他回国了。
  戈工说:不是吧。王试说:钟师不要冲壳(ke)子,我解放前在国民小学校读书,就学过‘三保太监郑和下南洋’的课文。
  戈炮说:对,15世纪,明朝年间,三保太监郑和到是三次访问‘阿丹’,就是亚丁,现在正确的叫法是下西洋。明史上的阿丹,意思是‘快乐之地’;阿拉伯人则把亚丁叫做‘伊丁’,意思就变成‘乐园’、‘天堂’了。
  我问:上次匆匆过了一趟,感觉不出什么‘快乐’、‘乐园’的意思。戈炮说:好像佳人不佳遇,红颜多命薄一样,亚丁也是饱经沧桑,多次遭异族人占领,古罗马帝国、土耳其帝国、英帝国都侵占过这里。
  钟师说:对呀,女人一漂亮,吊膀子的就多。大家都笑了起来。因为讲得很切题。
  说说笑笑,两个小时过去,我们就到了亚丁办事处。估计上次我办事的表演可以,所以,在办事处,还受优待,说要好好安排一下。
  按照安排,我们的第一个地点是去机场,这本是原来去过的,不过这次说要去一下候机楼,让我们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