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蝉那把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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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北游沿着土坑边缘滑到公孙仲谋的身边,双手握住老人的一只手,低声说道:“师父你说,徒儿一字不漏地听着。”
“你既然要继承剑宗宗主这个位子,就要做好当一只过街老鼠的准备,当年为师的师尊一死,偌大一个剑宗分离崩析,于是为师和你师母便做了几十年的过街老鼠,直到六十岁之后,为师重建了剑气凌空堂,修为上也算是登堂入室,这才好过一些。而你现在不过是一品境界的修为,尚且比不得为师当年,如今剑宗更比不得当年剑宗,所以你肩上的担子要比为师当年还要重上几分。”
师徒两人之间有了片刻的沉默。
片刻之后,徐北游语气坚定道:“这个担子,我挑得起来。”
公孙仲谋欣慰地笑了笑,继续说道:“剑宗,传承了千余年,不能让它断绝在咱们师徒俩的手里,为师为这个剑宗奔波了一辈子,能留下的东西不算多,只有区区一个剑气凌空堂而已,不过以你现在的资历能力,想要把这个剑气凌空堂完全抓到手里,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剑气凌空堂共有十二剑师,除了宋官官以外,你先不要太早接触其他人,免得奴大欺主,最好是去江都找你师母,为师死了,她的怨气也就散了,应该会帮你一把。”
听到那个死字,徐北游握拳抵在唇上,死死咬紧牙关。
“剑宗的家底被为师藏在剑冢了,那儿有祖师爷留下的阵法,若没有诛仙就不能进入,所以道门才找不到也拿不到。至于公孙家的家财,则是在你师母那儿,这些东西,你若能拿到手上,那便是你的,若不能拿到手上,那么为师也无能为力。”
“扶大厦于将倾,挽狂澜于即倒,听起来很是慷慨激昂,说起来也不过是上下嘴唇一碰的事情,但知易行难,想要真正做到,不知要费多少心力,像为师这般丢掉性命也不稀奇,这一点,你不要学为师,如果真到了事不可为的那一天,那就走吧,哪怕是另起炉灶,也不要被这栋倒下来的旧楼砸死。”
徐北游抬起手臂,遮住了双眼,肩头微微颤抖。
公孙仲谋张嘴想笑,却是没有笑声传出,只有一阵宛若破旧风箱的嘶哑声音,他艰难喘息了一声后说道:“为师本想带你走万里路,读万卷书,循序渐进,再有二十年的打磨才让你继承为师的衣钵,只是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日后的路就要靠你自己去走了,剑三十六就藏在诛仙里面,你慢慢参详,莫要贪快冒进,以你的悟性而言,其实也没什么难的。玄冥是为师的佩剑,也留给你,为师背了几十年的剑匣,以后就要换成你来背了。”
已经负剑两把的年轻人重重点头,看不清脸上神情。
此时的老人已经有些精神不济了,半合着眼皮勉力支撑,声音微弱道:“再有就是一些私事了,你师母这人,从小就是一身大小姐脾气,向来不讨人喜欢,就算是老了,也没好上多少,事事以自己为主,不懂得体桖旁人,你以后难免要多忍耐些。如果有朝一日,你能走到一个为师都要仰望的高度,恰巧她又惹下了什么麻烦,你就看在为师的面子上,帮衬一把,让她晚景好过一些”
“北游,为师把剑宗和家事都交给你,那么你注定不能逍遥自在了,而且以后的路会很难走,希望你不会怪为师。”
当老人被徐北游握在掌心的手掌无力垂落时,徐北游泣不成声。
七十年前,第一次握剑,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学会了剑十三,开始在宗门里崭露头角,欣然自喜。
碧游岛上,御剑飞剑用的娴熟无比。落霞岛上,一袭白衣的她,回眸一笑,最是刻骨铭心。
六十年前,草原上风沙呼啸。齐聚于碧落湖畔的宗门俊杰中,也有一个手持玄冥的年轻公子。运剑闲庭,独步横行,罕有能敌。就连那道门首徒秋叶,也败在了他和师妹的双剑合璧之下,负伤而逃。
大雪山上,他差点杀了一个叫萧煜的年轻人,师妹也差点杀了一个叫林银屏的草原女子。
剑十九一出,谁堪敌手?
一年之后,战火燃遍草原,奉师命抗衡道门。可没想到无力回天。无论是卷土重来的秋叶,还是大难不死的萧煜,自己都已然不是对手。
一步错,步步错,一场逐鹿天下刚刚拉开帷幕,就已经黯然退场。
手中虽有三尺青锋,胸中却高筑块垒,一腔积郁无处宣泄,万幸的是身旁还有那一袭白衣。
现如今,草原上风吹草低现牛羊,原来已经是天下太平。
从草原,西北,中原,江南,谁还记得那个剑宗?
无数次的梦回故国,无数次夜半惊坐。
这么久了,可是懂得什么该放下?又该把什么拿起来?
自己酿一壶蛇胆酒,自斟自饮,向徒弟讲述自己的经历。讲述当年的旧人故事,讲述当年的恩怨情仇,讲述过往这些年的见闻。直到一壶酒饮尽,酒不醉人,人已自醉。
将那些曾经的辉煌和辛酸尽数埋在心底。
趁着酒兴,对徒弟说一些当不得真的酒话:“师父当年也曾经青衫风流仗剑行。”
有人把他视作心腹大患,有人把他看成是一代奇人,有人等着看他的笑话,也有人已把他当成难辨真假的故事传说。八十年的风风雨雨,却让他能完全不在意地付之一笑。
有人说天下如棋,也有人说人生如戏。
戏台高搭,每一个人都是台上伶人。
他在这戏台上,曾经站在中央,也曾去过角落,有过风光得意,也有过狼狈不堪。
人生荒诞孤僻,天道艰涩堂皇,说到底就是演一幕荒诞不经的戏,做一回举世无敌的剑仙,斩断掌教真人的宝塔,挑落皇帝陛下的帝冠。大笑一声:“琴瑟琵琶八大王,魑魅魍魉四小鬼,单剑独战,合手即拿。”
身背剑匣万里行,此生无愧心安宁。
天地之间,一抹流华散去。
第一百零三章 公孙仲谋且走好()
东湖别院,女子仍是站在湖边,低头望着脚边的起伏湖水,眼神晦涩不明。
她的腰间悬着一块手掌大小的圆形玉璧。
世间修士远行或是闭关之前,多会以本命精血炼制命灯,生死相连,若是人死,则命灯灭,将命灯置于宗门之内,可让同门亲朋知晓自己境况。剑宗已经覆灭,公孙仲谋夫妇两人自然没有地方放置命灯,所以夫妻两人在多年之前各自炼制了一块性命交关的玉璧,互相交换携带。
一声轻微的响声,玉璧上出现了一条清晰裂痕。
张雪瑶循声望去,怔怔无言,眼睁睁地看着玉璧裂成两半,掉落在自己的脚下,脸色苍白。
“死了?”过了许久,张雪瑶似是不敢置信地轻声自语道:“公孙仲谋,你就这么走了?”
张雪瑶蹲下身,双手微微颤抖着捡起碎裂成两半的玉璧,咬了咬纤薄嘴唇,嗓音凄然道:“你不是叫仲谋吗,你都谋到哪里去了?谋来谋去,就是把自己给谋到死地绝境里去了?你总是这么自以为是,从来都不肯听我的话,剑宗再重,能重过自己的性命吗?”
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曾经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只是一个失去了丈夫的可怜女人而已。
女子手中的两截玉璧缓缓变为粉末,随风而逝。
“雪瑶。”
张雪瑶正怔然望着手中粉末,耳畔忽然听闻那熟悉又陌生的声音,猛然抬头,看到那人后,瞬间泪流满面。
有俊雅公子,笑脸温柔。
两人曾一起拜师学艺,曾一起行走天下,曾一起患难,曾一起重建剑气凌空堂,也曾在这儿结为夫妻,相濡以沫。
张雪瑶痴痴望着眼前男子,轻声道:“公孙仲谋。”
男子的身影逐渐飘摇不定,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消散在风中,他缓缓飘荡过来,伸出已经变得虚幻通透的右手,似乎想要轻抚下妻子的脸颊。
张雪瑶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泪痕,仰起脸,闭上眼睛,笑容恬静。
男子的手终于“抚摸”在了女子的脸上,轻声道:“我走了。”
然后身体逐渐模糊不清,化作流华散去。
张雪瑶睁开眼睛,不知是哭还是笑,双手敛袖弯腰,一如当年新婚之夜时的夫妻对拜,柔声道:“夫君,走好。”
公孙仲谋死了,没有尸骨,连同那道刺入他胸口的镇魔锥一起化作了点点流华,彻底消散于天地之间。
他留给徐北游一把诛仙、一把玄冥、一个剑匣,以及三方印玺。
其中一方印章是尘叶的信物,另外两方则分别是剑宗宗主的印玺和公孙仲谋的私章。
徐北游收敛了师父的遗物,全部装在剑匣中,又将剑匣背到了自己的身上。正如公孙仲谋临死前说的那般,这个剑匣以后就要换成他来背了。
背起一个剑匣很容易,可是背起一个剑宗,很难。
在刚才公孙仲谋交代后事遗言的过程中,慕容玄阴一直都是远远地站着,一言不发,静静地目送老友离去。
直到徐北游将剑匣背到了身后,慕容玄阴这才走到徐北游的身旁,缓缓开口道:“秋叶杀意已决,甚至不惜自损福德也要用镇魔锥钉杀公孙仲谋,那么便是无可奈何之事,神仙难救。”
徐北游转过身来,低声道:“但不管怎么说,还是要多谢慕容前辈出手相救。”
慕容玄阴摆了摆手“于我而言,公孙仲谋不能死,倒不是情分深厚与否,只是利害使然,如今他既已故去,我也只能早作打算。不过在此之前,我还能再送你最后一程,你可是要去江都见张雪瑶?”
徐北游思量了一会儿,摇头道:“我想先回西北见一个人。”
慕容玄阴也不问徐北游想去见谁,只是一甩大袖,说了个好字。
下一刻,一道紫色长虹裹挟着徐北游冲天而起。
西凉州,千佛洞。
小和尚仰头看着正站在高大佛像肩膀上的师父,高声问道:“师父,你站那么高做什么?”
站在佛像肩膀上的中年僧人平静回答道:“站得高才能看得远。”
小和尚又问:“看得远有什么用?”
“看得远才能走得远。”
“师父你要走了?”
“嗯。”
“去哪儿啊?”
“去西河原。”
“去西河原做什么?”
“见一个人。”
“谁?”
“韩瑄韩文壁。”
“师父,这分明是两个人啊,他们是什么关系?兄弟吗?”
“”
“师父,你怎么不说话了?他们到底是不是兄弟啊?”
“这是一个人,他姓韩,名瑄,字文壁。”
“哦,原来是这样啊。对了,师父,前几天来的那个人,他为什么叫你病虎,你不是龙王吗?”
“病虎是我以前在朝中为官时的绰号,乃是先帝钦赐,你说的那个人也有一个这样的绰号,叫做人猫,不过现在已经没多少人敢这么叫他了。”
“师父,朝廷里是不是有很多人像你们一样有绰号啊。”
“当年有不少吧,现在恐怕没多少了,除了我们两个,就还剩下鬼猴和御鹰。”
“师父你是不是见了那个韩瑄之后,就不要做龙王,而是要去做病虎了?”
中年僧人沉默许久,摸了摸头顶上已经有些日子未剃的青黑发茬,缓缓道:“也许吧。”
叶府今日来了个不速之客。
即是不速之客,那么多为恶客,而且叶家这样的高阀世家,想要登门拜访,不说要提前几日准备,那也要递交一张名帖才行,偏偏眼前之人不但没有名帖,反而还扛了一根青竹钓竿,张口就要见叶家大老爷。
叶家门房也算是有涵养了,还是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大老爷?那是一般人能见的?任凭你是三公九卿,还是高门世阀,哪怕是天家贵胄,都一样没戏,平心而论,就是老太君和老爷也未必能见到!
就当门房想要把这个不速客拒之门外的时候,府里管家竟是急匆匆出来,大开中门迎接贵客。
就在门房的目瞪口呆中,这人扛着竹竿大大方方地走进了叶家中门。
进了后府,一名青衣中年人负手而立,显然是等候多时了。
来客放下肩上的鱼竿,拱手笑道:“有劳掌教真人相迎,萧某人惶恐。”
换下了道袍,换上一身家居常服的秋叶淡笑道:“几十年没见,怀瑜仍旧是风采依旧。”
姓萧,怀瑜。
来人的身份不言而喻,正是如今的魏国主人,萧瑾萧怀瑜。
算算年纪,萧瑾如今也马上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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