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蝉那把剑
换下了道袍,换上一身家居常服的秋叶淡笑道:“几十年没见,怀瑜仍旧是风采依旧。”
姓萧,怀瑜。
来人的身份不言而喻,正是如今的魏国主人,萧瑾萧怀瑜。
算算年纪,萧瑾如今也马上要古稀之年,不过现在看去也不过是四十许岁,当得起玉树临风四字,一身书卷儒雅气,再配上那个尊贵至极的显赫王爵,足以让无数女子心神摇曳。
叶家后府有一方占地极大的湖泊,非是人工开凿,而是叶家建府时将其圈入府内,两人就坐在湖边垂钓。
萧瑾甩钓钩入湖,笑容恬淡道:“恭喜掌教真人终于除去了几十年的顽疾。”
秋叶面容平静,“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怀瑜此言,言之尚早。”
萧瑾望着湖面,“哦?怎讲?”
秋叶手里捧着一根紫竹鱼竿,慢慢放线,道:“公孙仲谋死了不代表剑宗就亡了,如果说当年的青尘是道门内里的烂肉,那么剑宗便是外在的剑伤,外伤好治,就怕有人想趁此时机在这道伤口上再砍一刀,来一个伤上加伤。”
兴许是这湖中鱼儿饥饿太久的缘故,几句话的功夫,萧瑾的钓竿已经开始不住颤动,他一边开始轻车熟路地溜鱼,一边轻声感慨说道:“我那个侄子,可是其志不小啊。”
秋叶平淡道:“年轻人,又是起步堪比天高的年轻人,心大一点,不是怪事。”
萧瑾猛地一拉手中钓竿,一尾鲜红鲤鱼随之跃出湖面。
他将那条不断摇摆挣扎的红鲤从鱼钩上摘下,又是放入湖水中,笑道:“早觅为龙去,江湖莫漫游。须知香饵下,触口是铦钩。”
第一百零四章 人生不妨再少年()
塞外戈壁荒漠,有人独行,年轻男子穿了一身白布麻衣,背后负着剑匣。
陕州往西便是西河原,以青河为界,与草原遥遥对峙,大郑太祖皇帝曾在这儿设立西河州,大郑末年萧煜掌权后,整合诸州,将西河州并入陕州,不过老辈人还是习惯将这儿称作是西河州。
萧煜从草原起家,成势却是在西北,西河原是整个西北的腹地,中都更是屹立于此。
早些年萧煜还只是一路诸侯的时候,因为草原当时已经归顺的缘故,对中都的主要威胁并非是来自背后,而是屯兵于北地燕州一线的秦政,所以萧煜在西河原上大肆修筑堡寨,号称十里一寨,五里一堡,紧密罗列于各处关隘之间,共有三十六寨,以最大的丹霞寨为核心枢要,连接成片。
秦政败亡之后,牧人起大军趁机攻陷陕中,长驱直入西河州,东北大军和西北大军在西河原上展开决战,决定胜败的也正是丹霞寨一战。
只是如今天下太平,丹霞寨几经变迁后已经不见当年的战火狼烟,反倒成了西河原上颇为繁华的所在,虽说名义上还是寨,但与中原的寻常城池也相差无几了。不少不想在土里刨食又不愿离家太远的年轻人都会来这儿讨生活,当初的他也是其中一员。
如今再次踏足这片生活了二十年之久的土地,虽然之前仅仅是离开了数月之久,但却是恍若隔世。
外面的世界,飞仙高人,权贵王孙,就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梦醒后了无痕迹。
可背后的剑匣却又无时不刻在提醒着他那绝不是一场梦。
临近黄昏时,背剑匣的男子沐着暮色走近了丹霞寨,昏暗光线中依稀可见点点早早亮起的灯火,那是寨中勾栏所在。他缓缓而行,轻车熟路地走进丹霞寨的城门,看不出半点生疏,可他身上那份气度却又不像是这个小地方的人物。
他进了一家客栈,独占一桌,将剑匣放置在自己对面,然后要了一碗酒和一碗水。
年轻人先端起酒碗,将碗中之酒倾倒在剑匣面前,然后才端起水碗一饮而尽。
从他进门起,客栈掌柜的就觉得这年轻人有些眼熟,不过又有些不敢相认,毕竟自己记忆中的年轻人只是个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土包子,可眼前这人无论气度还是举止,都不像是个小地方能出来的人物,反倒是更像从中原那边过来的士子。
年轻人端着水碗,望着剑匣,怔然出神。
不管是腹有诗书气自华也好,还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也罢,如今的他不再是那个向往外面世界的井底之蛙,一路走来,见识了堪比天高的风景,心态上已是大不相同。
徐北游没有与掌柜的叙旧的兴致,只是在这儿略作停留,又重新起身,穿过丹霞寨,从寨子的另一个大门离去。
他要去小方寨。
待他来到小方寨时,已经是漆黑深夜,整个寨子只有一家还亮着灯火。
徐北游背着剑匣来到那家门前,推门而入,正在看书的老人放下手中书卷,抬起头,目光先是在徐北游的身上略作停顿,然后落在他背后的剑匣上,轻声问道:“公孙仲谋,他”
徐北游点了点头,低声道:“师父他老人家已经仙逝了。”
老人幽幽叹息一声,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满头银发的老人那张刻板脸庞微微牵动,轻声道:“说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徐北游稍稍犹豫,将这段时间的经历大致讲了一遍。
老人坐在躺椅上,轻轻摇晃,眯起眼睛,道:“尘叶出手不算稀奇,能惹出六十年不下山的秋叶却是天大的稀奇事,由此可见如今的形势很是微妙,即使是天下第一人的道门掌教也不能稳坐昆仑,如果老夫没有猜错的话,公孙仲谋应该是打算倒向朝廷,这才惹来了道门的彻底撕破脸皮。”
老人稍微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北游,那些修行界的争斗你也见识了,就算公孙仲谋这样的逍遥地仙,一个不慎也要陨落其中,你是怎么打算的?”
徐北游坐在老人身前的一张小板凳上,这是他小时候就坐过的地方,双手放在膝盖上,缓缓闭上双眼,轻声道:“一饭尚铭恩,况曾教诲提携,只少血缘二字,千金难报德,即论人情物理,也当泣血三年。先生,我想给师父报仇,最不济也要完成师父没能完成的遗愿,光复剑宗。”
老人点点头,“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不过你若想要报仇,却是难如登天,先不说秋叶是道门掌教,握有偌大一个道门,就算是神仙降世也未必能把他如何,只说秋叶如今的修为,即便是用出镇魔锥折损了自身福德,那最多也不过二十年就能飞升,到那时,你又找谁去报仇?”
徐北游睁开双眼,平静道:“事在人为,大不了天上再战。”
韩瑄没有说话,曾经官至次辅的他自然比徐北游更了解这个世界,更了解这位掌教真人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存在。
报仇?
杀掉一位道门掌教?
这不比推翻大齐朝廷容易多少。
不过年轻人敢想敢做是好事,韩瑄也不愿太过打击这个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他不是个喜欢侃侃而谈的老人,更不喜欢讲什么大道理,最起码没喝酒的时候不是,所以让他说一通圣人义理那是不可能的,反倒是这些年来居住于乡野之间,颇有许多别样感悟。
韩瑄缓缓道:“北游,你是我从小养到大的,可你知道我为什么从来没有教导过你什么,反而是把你交到公孙仲谋的手中吗?”
徐北游摇了摇头,虚心受教。
韩瑄轻轻拍打着扶手,道:“我这些年之所以没有教过你什么,不是不想教,而是不敢教,生怕毁了你这块璞玉。因为我与你一样同样是出身寒门,有些东西在我身上已成定势,正如小家碧玉,纵然有几分姿色,终究是难免有股出在根上的小家子气,让我去教个世家子没问题,因为刚好互补,可让我再来教你,却是容易让你变成第二个韩瑄。所以我才会把你交给世家出身的公孙仲谋,这就好比是大家闺秀,即便姿色不足,却有天然的富贵气态和大家格局,让公孙仲谋帮你开拓格局眼界,这才是最好的选择。”
徐北游点了点头。
韩瑄闭上眼睛,轻声说道:“我这辈子,几起几落,当过高谈阔论的所谓名士,也曾像现在这般一文不名,做过位极人臣的当朝一品,也曾沦落为阶下之囚,到头来一辈子什么也没留下,算是虚活八十余年。到了如今想明白一个道理,年轻的时候不要有顾虑,尽情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那么到老了,也不会有那么多遗憾。”
“你看公孙仲谋,他放不下剑宗,于是他就去光复剑宗,死得洒脱。再看我,龟缩在这个小寨子里苟且偷生,活得憋屈。这就是我说的那股小家子气了,因人而异,这一点你不要学我。”
徐北游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我这次回来,是想请教先生,接下来我该怎么做。”
韩瑄停下拍打扶手的动作,睁开眼睛,道:“先去江都找张雪瑶,让她帮着你把公孙仲谋留下的剑气凌空堂拿到手里,至于其他的,就交给先生我吧。”
徐北游愣了一下,随即震惊道:“先生你要重新出山?”
韩瑄笑道:“人生即可超百载,何妨一狂再少年。”
第一百零五章 再酌酒先干为敬()
虽然韩瑄自嘲虚度光阴八十余年,但在实际上,这八十余年的宦海沉浮却让老人积攒了巨大的声望,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即便现在只是一介布衣,可如果皇帝真能颁下一纸诏书,那么重返庙堂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这是没有根基的朝堂新人无法比拟的。
二十余年前,先帝萧煜忽然驾崩,太后掌权,次辅韩瑄和首辅蓝玉各成一派,朝堂上呈现出三足鼎立之势。新皇即位之初,韩瑄和蓝玉两党相争,最后关头太后选择帮助蓝玉,让韩瑄不败而败。
现在,太后早已故去,而新皇与老相的权争逐渐浮出水面,那么就给韩瑄制造了一个重返庙堂的绝好契机。因为新皇想要打压执掌朝堂近五十年的首辅大人,就必须要扶起另外一个有足够分量的老人,放眼整个庙堂,徐琰于承平十年病死,端木睿晟执掌暗卫府,萧瑾早已封王就藩,就只剩下一个韩瑄能够跟蓝玉相提并论。而且韩瑄不比蓝玉,空有莫大声望,却在朝堂中并无太多根基,不必担心他成为第二个尾大不掉的蓝玉。
更重要的一点,韩瑄不是蓝玉这样的修为高绝之人,等到他稳住了朝堂局势,差不多也就该老死了,到时候萧玄刚好开始着手准备给自己儿子铺路。
韩瑄道:“你刚才说已经见过张无病了,当年他受我牵连,被太后娘娘革去禁军都督的职位,心灰意冷之下削发为僧,机缘巧合之下又是入了佛门的八部众,成为龙部龙王。如今他被佛门主持拿掉龙王名号,那么他像我一样回归朝廷的日子不会太远了,不过他是否还愿意站在我这边,就有些不好说了。”
徐北游说道:“张无病将却邪赠予我,让我为他办一件事。”
韩瑄轻笑道:“他不过是放不下一个人而已,你别多心,不是放不下你的师母张雪瑶,而是他要通过张雪瑶才能找到这个人,日后你再见到他时自然知晓。”
徐北游点点头,接着问道:“辽王牧棠之那边?”
韩瑄微微皱了下眉头,轻淡道:“辽王那边的水太深,涉及到当今圣上和镇北王这对舅舅外甥,不是现在的你可以插手。”
徐北游叹息一声,“这些大人物也是不得自在啊。”
韩瑄淡然一笑,指着身后墙上的一幅字道:“如入火聚,得清凉门。这本是华严悲智偈中的一句偈语,被当年的千古一相江陵相公引用,说白了就是站在火坑里,却有冰窖的感觉,那时候的张江陵可谓是如日中天,拜首辅,封太师,相爷的均旨比皇帝的圣旨还要管用,他却说出这么一番话,你说他是自在还是不自在呢?”
徐北游望着那副字,缓缓道:“大约是不得自在的。”
“张江陵不得自在,蓝玉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如今蓝玉的处境与当年张江陵的处境又是何其相似,如果换成你是蓝玉,你该怎么办?”老人轻笑着问道。
徐北游想了想,回答道:“江陵相公死后几乎被大郑神宗皇帝抄家灭族,如果我是蓝玉,有前车之鉴在先,要么放手一搏,成王败寇,要么就激流勇退,用几十年的情分换个余生安稳,除此之外,再无他法。”
韩瑄欣慰点头,道:“你能有这份见识,说明公孙仲谋的一番心血没有白费,我也不多夸你,总之你一步一个脚印走下去,等到有一天爬到山顶上,领略了上面的无限风光之后,再去公孙仲谋的衣冠冢前敬一杯酒,这样他即使身在九泉之下,亦能欣慰含笑。”
如果是有当年的朝堂老人在此,就会知道韩瑄的这番话分量有多重,韩瑄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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