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蝉那把剑
徐北游的剑匣被竖放斜靠在床头上,沾染着血迹。
萧知南凝视徐北游许久,脸上有着并不掩饰的忧虑之色,开口问道:“张都督,徐北游的情况如何?”
“不容乐观,南方鬼帝出手阴毒无比,不但将尸毒打入徐北游的体内,还将他的脊骨震断,虽说公主殿下用六粒南华丹吊住了他的性命,可也仅仅是维持在一个不生不死的境地,想要复原还是要道门的九转金丹才行。”
张无病脸色凝重,声音更显沉重。其实还有几句话他未曾说出口,先不说可以活死人的九转金丹是如何珍贵难得,道门中的寻常大真人也未必能有一颗,就算真给徐北游用了九转金丹,那也只是救回一个废人而已,这样的赔本买卖,公主殿下肯做吗?
公主殿下轻轻嗯了一声,略微犹豫后,就要起身离去。
萧元婴突然伸手抓住她的袖子,低着头轻声说道:“姐姐,就当我求你。”
萧知南转过头来望着她,摇头道:“不是我不想救,而是我也没有九转金丹。”
萧元婴手指如钩,死死攥紧她的大袖,抬起头望着她,嘴唇微颤,“我记得你有一颗的,当年皇祖母六十寿辰,慕容夫人代表道门送上一枚金丹作为贺礼,后来皇祖母留下懿旨将自己的私库全都留给了你,那颗金丹也在其中。”
萧知南轻声慢语道:“元婴,你记不记得三年前姑姑生过一场重病?”
萧元婴先是一愣,然后喃喃道:“御医都说姑姑是早年落下的沉重病根,几乎是无药可医,可后来又莫名其妙地好了,难道是姐姐把那枚金丹送了过去?”
萧知南平静道:“你还小,你记事的时候,姑姑的身子已经不大好了,平日里很少露面,所以你可能对姑姑没什么印象。我和你不一样,姑姑膝下无子无女,又早早丧夫,于是便将我看作是半个孩子,虽然她活得很苦,但我还是不希望她就这么早早去了。”
萧元婴慢慢松开了萧知南的袖子,有些茫然若失。
萧知南轻声道:“现在只能等平安先生回来,若是他也没有办法,那就真的是回天乏术了。”
一直到黄昏时分,张百岁终于是姗姗来迟,在别院正厅见到了萧知南。
这位权倾朝野的巨宦不知何故竟是满面风霜之色,不过仍是不忘礼数,按照规矩对着公主殿下行完一整套礼数之后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问道:“不知殿下急召老奴有何要事?”
萧知南将前后因果大致讲了一遍,说道:“所以还请平安先生出手,救他一命。”
张百岁并未急于开口表态,只是道:“老奴要先看一看那年轻人的情况。”
萧知南亲自引路,道:“平安先生请随我来。”
来到客房,张无病正亲自守在这儿,见到张百岁后率先施礼,不卑不亢道:“末将见过平安先生。”
张百岁皮笑肉不笑道:“张都督,真是有些年头没见了,如今陛下给了你重归朝廷的机会,你可不要辜负陛下的信任。”
张无病对于这位多年前差点要了自己性命的巨宦显然有些忌惮,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退到一旁。
一时间气氛有些僵硬,萧知南不得不站出来打圆场道:“张大伴,床上之人就是徐北游。”
性子阴沉的张百岁没有拂公主殿下的面子,看了昏迷不醒的徐北游一眼,微微皱眉,然后屈指一弹,只见一道道沉沉黑气逐渐浮现出来,在徐北游的体表飞快游动,好似蛇虫活物一般。
这些黑气看似杂乱不堪,有长有短,游走时也似乎是毫无章法,但实际上却是沿着徐北游的周身脉络向心肺所在蔓延过去,一旦毒气入心,那就是神仙境界也救不回徐北游。
“玄阴尸毒。”张百岁嗤笑一声,“果然是镇魔殿的把戏。”
说话间,张百岁五指伸张,有温热气机隔空注入到徐北游的体内,在张百岁的宏大气机面前,南方鬼帝玄阴尸毒根本支持不住,只是略微挣扎抵抗之后,就开始各自飞快游走四散,最后被张百岁的气机逼入死路,逃无可逃,只能迅速黯淡消散。
张百岁轻声细气道:“尸毒易解,伤势却是棘手,这年轻人的脊柱已断,想要接上也不算太难,难的是接上之后能否恢复如初,我这些年精擅杀人之术,却不怎么救人,若是勉力为之,怕是只有五成把握,至于救还是不救,还是请公主殿下做主。”
萧知南闻言后有了片刻犹豫。
她没想到徐北游的性命最后还是握在了自己的手上。
公主殿下看了眼昏迷不醒的徐北游,沉思片刻,然后转过身去,轻声道:“那就有劳张大伴了。”
张百岁微微躬身。
萧知南向外走去,张无病跟在她的身后。
来到门外,萧知南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地问道:“张都督,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今年应该是古稀之龄了吧。”
看相貌不过是而立之年的张无病轻轻点头道:“末将十六岁参与太湖红巾军起事,二十岁那年归降先帝,至今五十有一年矣。”
“人生七十古来稀,都这么多年了,张都督还有什么事情放不下吗?”她不带烟火气地说道,“你本该在西北的。”
张无病平静道:“我来见一个人,然后就去西北。”
萧知南犹豫了一下,缓缓说道:“你回西北的时候,把他也带走吧。”
这个他,自然就是指屋内生死未卜的年轻人。
萧知南叹息一声,“在东北牧王府,公孙仲谋让我不要急着把一个不成气候的徐北游拉进这潭浑水之中,现在想来,公孙先生果然是有先见之明。”
张无病摇了摇头道:“路是他自己选的。”
萧知南微微讶异愕然,回头看向张无病。
张无病微笑道:“他既然选择接过公孙仲谋的衣钵,就应该知道会有今天,生死由命怨不得旁人。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年轻人虽然出身低了一点,境界修为差了一点,但心性不错。如果他这次死不了,能熬过这一关,以后在这天下之间应该会有一席之地。”
萧知南同样也笑了笑,“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他是个有野心的人,我不介意在他落魄时多拉他几把,说是功利也好,另有图谋也罢,总之我不希望他死在江都这个只讲利害不讲人情的地方。”
张无病沉声道:“他不会死的,他是公孙仲谋的徒弟,要死也该死在秋叶的手里,死在南方鬼帝这种宵小手里算什么!”
第五十六章 一场大梦好大雪()
徐北游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又很荒诞的梦。
西北寒苦。
那一年大雪,雪特别特别大,几乎要压死人一般,甚至有几座年久失修的房屋已经支撑不住,在似乎没有尽头的白雪中悄无声息地塌了下去。
令人惊奇的是,在这样的冷天中竟然还有一只蝉,凄切哀鸣。
一对年轻夫妇乘着马车经过丹霞寨,无奈大雪阻路,只能在这儿暂避风雪。丈夫书生打扮,温文尔雅,自有一番让人心折的气度,妻子则是披着一件素色大氅,端庄素雅,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小家碧玉,倒像是士族出身的大家闺秀。
女子怀中还抱着一个正在襁褓中的婴儿,不哭不闹,睁大了没有半点杂质的眼睛,好奇地望着四周的一切。
夫妇二人在一家客店落脚,妻子脸色似是有些疲乏,想来是坐马车累的,毕竟这一路上几乎没有停歇,在这大雪纷飞的日子里远走塞外,路远难行,自是旅途劳顿,丈夫吩咐丫鬟陪着妻子先去安歇,他自己却是站在客店的后院里,望着鹅毛大雪怔怔出神。
这雪可真是大啊,素白素白的,就像此时帝都的颜色,满城缟素。
就在前不久,在位三十年的大齐皇帝陛下驾崩,太子继位,太后垂帘,整个朝堂地动山摇,各大权贵府邸均是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他们夫妻二人之所以要在这个时候远赴西北塞外,也是族中长辈不得已之下提前布置的后路。
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古不变之理。首辅大人和次辅大人的一场庙堂恶斗已经分出胜负,最后太后娘娘出手,次辅大人大败已成定局,自己家中与次辅大人牵连颇深,如今局势尚不明朗,虽说太后娘娘和首辅大人不是那种心狠手辣斩草除根之人,但难免有人趁此朝堂混乱之际出手。
端木家,端木睿晟。
此人从一开始就想大兴株连,铲除异己,自家更是首当其冲。
男子幽幽叹息一声,这次秘密出京,就连护卫也没带半个,总该能避过暗卫府的耳目了吧?等到雪停后,赶紧去中都拜见诸葛老将军,以西北军的武力强横,总能庇护他们夫妻二人一时平安。
只是不等雪停,就有追兵尾随而至,黑色的无翅乌纱,黑色的锦绣官袍,黑面的白底官靴,还有那把藏于黑鞘之中的璀璨明亮不沾血的杀人刀。
在这白雪之中,黑得触目惊心。
当来人拔出刀鞘中的刀后,男子心中已经了然,今日怕是没有半分善了的可能。
诗圣的一句“绣衣春当霄汉立,彩服日向庭闱趋。”定下了绣春二字,只是楚人用绣春二字做了园名,齐人却是用绣春二字做了刀名。
好一个绣春刀。
只是在这严寒酷冬的天气里,绣不得春,反而是要绣冬了。
昏暗天幕之下,是刀光剑影,大雪纷飞之中,有点点血花似红梅。
待到尘埃落定之后,客栈一片狼藉,男子,女子,暗卫都不知去向,只有婴孩的啼哭声在这寂静的冬日里格外响亮。
这副场景,围观的人不少,可谁又会去多管闲事?不怪路人冷漠,只是怕惹祸上身。
各扫自家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不知过了多久,一辆老旧马车在大雪中缓缓驶来。
经过客店时,赶车的老仆停下马车,循着哭声走进客店,不多时后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孩走到马车前。
车厢中的人撩起车帘,是个面容略带枯槁之色又不失威严的老人,他看了眼老仆怀中孩子,轻轻叹息一声,挥了挥手。
老仆皱纹横生的苍老脸庞上露出一抹真诚笑意,将孩子放进车厢,然后继续赶着马车上路了。
雪越下越大,那个冬日,这辆马车离开丹霞寨,去了一个叫做小方寨的地方。
那个婴孩也随之在那儿落地生根。
直到十年后,又有一位老人背着剑匣来到这儿,看到了那只夏蝉,以及那个握着夏蝉的稚童。
这个梦可真长啊。
徐北游缓缓睁开眼睛,已经不是在大报恩寺,而是一处雅致房屋内,身上盖着一块苏缎毯子,显然不是寻常人家。
一名白发无须的老者坐在距离床榻不远处的椅子上,徐北游瞥了一眼,看不出深浅,但老人身上那股子久居高位的势却是假冒不了,在徐北游见过的所有人中,只有镇魔殿殿主尘叶能够比拟,其他人哪怕如师父公孙仲谋和张无病也略逊一筹。
徐北游的剑匣被搁置在老人旁边的桌子上,老人伸出两指轻轻抹过剑匣,手指上瞬间爆开一道道细细血线,不过不等鲜血渗出就已经完全愈合,轻声道:“仙剑诛仙的剑气,果然是不同凡响,若是由公孙仲谋手持此剑,除了道门掌教秋叶以外,当今再无人敢言稳胜这位剑宗宗主。如今诛仙落到你的手中,只能藏于匣中不得吟,真是明珠暗投。”
徐北游皱了皱眉头,小心翼翼问道:“可是前辈救了小子?”
老人把手指从剑匣上移开,说道:“老夫张百岁,奉公主殿下之命救你一命,所以你用不着感谢老夫,要谢还是谢公主殿下吧。”
徐北游神情震撼,轻声问道:“平安先生张百岁,公主殿下萧知南?”
张百岁啧啧道:“竟然连公主殿下的闺名都知道了?难怪公主殿下愿意舍给老夫一个天大的情面也要救你一命,实话与你说,想要请动老夫出手,就是有望继承大统的齐王殿下也要花费好些香火情分,张无病有求于你,帮你也就罢了,可老夫却有些想不明白,公主殿下为什么也要救你,难道是瞧上你小子了?只是老夫眼拙,实在瞧不出你有什么过人之处。”
徐北游轻轻苦笑,自嘲道:“我也不知道公主殿下为何会如此帮我。”
张百岁伸手在剑匣上轻轻一敲,剑匣开有三寸,一缕紫青色剑气飞起,被老人捻在两指之间,“剑道一途,至刚至猛,本就是杀人术,说什么救人剑都是无稽之谈,老夫虽然不用剑,但有幸见识过大剑仙上官仙尘御剑,剑三十六硬撼九重雷刑,剑三十五抵挡先帝携天下大势的天子剑,三十六剑败尽天下敌手,号称一人便是半个剑宗,你若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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