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剑
陈石星忽地面向那勾鼻深目的虬髯大汉说道:“请问你的手指是怎么受伤的?”
虬髯大汉变了面色,说道:“我伤了手指,关你何事?”陈石星道:“没什么,随便问
问,你不肯说,也就算了。何须动怒?”虬髯大汉怒道:“好呀,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是
不是怀疑我偷你的东西?”他的汉语说得生硬,但一些民间俗语,却是运用得相当纯熟。
陈石星道:“偷我东西的人,自己心里明白,我可不是说你!”
虬髯大汉气得面色铁青,说道:“你这分明是说我了!真是岂有此理,我和友人见你穷
得可怜,帮你付帐,你反而诬赖我作贼!”
众人都在帮他斥责陈石星,店主人说:“这种恩将仇报的小无赖,和他多说作甚,送他
进县衙去吧!”
那个短小精悍的汉子作好作歹,拦阻众人报官,说道:“他未必是骗子,只怕是穷得糊
涂了。咱们何必与一个乳臭未干的穷小子一般见识,待我和他说个明白。”回过头来,咳了
两声,对陈石星道:“我的朋友是削梨子误伤了手指的,你为什么想要知道?”
陈石星忍耐不住,说道:“我和两个贼人扭打,其中一个给我伤了手指,你的朋友既然
是削梨子受的伤,那就当然不是他了,请莫多心。”他叫别人不要多心,其实等于是指着和
尚骂秃子。众人都动了怒,店主人道:“你瞧他像疯狗一样乱咬人,给他东西吃的人也咬,
还能和他说什么道理?”
那汉子道:“他不讲理是他的事,咱们是大人,应该原谅他年幼无知。小兄弟,我和这
位朋友是住一间房的,你怀疑他,是不是也怀疑我呢?”陈石星道:“还有一个贼人,给我
在胸口打了一拳。”说话之时,正好那个汉子搓着胸口,咳了两声。
那汉子不由得也变了面色,说道:“我伤风咳嗽,原来你也怀疑我了,好,请各位做个
见证,叫这小子到我们的房间搜查,看他能否搜出赃物?”那心地善良的客人说道:“对,
我本来同情这孩子的,如今也觉得真是可恶了,要是搜不出赃物,咱们是该惩戒惩戒他才
好。但也莫要太难为他,送官究治一层,我看是可以免了。”
陈石星情知他敢让自己去搜,宝刀决不会藏在房间,冷笑说道:“失了的东西哪里还能
找得回来,我认命罢啦!”
店主人道:“他不敢去,分明是作贼心虚!”
众人纷纷起哄,有的说道非送官究治不可,有的说可怜他穷得发疯,赶他出去就算了。
那短小精悍的汉子装出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气说道:“这孩子穷得一个钱也没有,也真是
可怜。我当如做好事,你把这张烂琴给我,我给你十两银子,让你作盘缠回家。”众人听
了,纷纷称赞这汉子是世上少有的好人。
店主人道:“你这穷小子倒是好造化,还不快快多谢恩人。”
陈石星道:“我穷死了也不卖这张琴!”
那心地好的客人道:“你真是不识好歹,你难道要人家平白送你银子吗?”
陈石星:“谁要他可怜,我这张家传的古琴,也不能落在坏人的手里!”
此言一出,旁观的人也都为那汉子不平,那客人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活
了这一大把年纪,还不曾见过你这样的浑小子!”
店主人道:“其实这位客人已经替他付了一两银子的房饭钱,他这烂琴最多值十几个铜
钱,这位客人有道理拿他的琴抵债。”
陈石星退后一步,抱着古琴,冷冷说道:“谁敢抢我的琴,我和他拼命!”店主人怒
道:“你这臭小子穷得发了疯啦,白食白住,对待恩人,还要这佯凶横!哼,我瞧他要吃了
苦头才会舒服,送他到衙门打几十大板!”说罢,摩拳擦掌,作势就要上前抓他。陈石星咬
牙说道:“好,我倒要看你能给我吃些什么苦头,你来试试!”陈石星发了怒,那短小精悍
的汉子不觉颇有怯意,劝道:“算了,算了,我也不稀罕他的烂琴。由他去吧,一两银子,
当作是施舍乞儿。”
店主人其实也不愿意惊动官府,当下喝道:“难得这位客官如此宽宏大量,看在他的份
上,我不追究你行骗之罪。你这患了失心疯的穷小子给我滚。”陈石星道:“走就走!”指
着那两个客人道:“你们留下姓名地址给我!”那短小精悍的汉子道:“干什么?”
陈石星道:“你们给我付了一两银子的房饭钱,他日我一定加倍奉还!”那汉子哈哈一
笑,说道:“谁要你还?我已经说过我当作——”陈石星圆睁双目,说道:“当作什么?”
气得几乎炸了心肺。
那汉子有点害怕,“当如施舍乞儿”的话不敢再说,讷讷说道:“没什么。你不知道,
我的为人是施恩不望报的。你走吧!”
众人起了公愤,纷纷道:“你这小子当真是穷得发了疯啦,你再胡闹,这两位善长仁翁
不和你计较,我们也非打你不可。”
陈石星不怕和那两个人打架,可怎能和不懂武功的一些闲人打架?只好恨恨的抱着古
琴,从人丛中挤出去,出了店门,回头说道:“哼,什么施恩不望报,我记着你们的恩惠
了!”后面发出一片哄笑声和喝骂声。
陈石星情知在这小镇立不着足,只好在官道上等那两个客人出来,心里想道:“钱财不
打紧,云大侠的宝刀可不能落在他们手里!”
哪知左等右等,却不见那两个人出来,不知不觉已是近午的时分,陈石星的肚子已饿得
难受了。
陈石星翟然一省:“想必他们是从另一条路走了。”大着胆子回去一看,那小客栈的门
外,果然已不见那两个客人的坐骑。店主人又跑出来赶他了。陈石星一气离开这个小镇,走
了一程,越走越是饿得难受。
走了一程,又到一个市镇。这个市镇,比他昨晚居留的那个小镇,似乎兴旺得多。陈石
星经过一间饭店,闻得酒香肉香,饥火如焚,不知不觉,便踏进去。
饭店里有四五桌客人,其中一桌,坐在上首的是个军官,主人是个富商。作陪的几个本
地的绅士。这桌客人正在猜枚行令,高谈阔论,旁苦无人。
衣衫褴褛的陈石星走了进来,一个客人皱眉头斥道:“你小叫化懂不懂讨饭的规矩?站
在门外等候!”
陈石星面上一红,说道:“我不是叫化子!”那客人道:“哦,你不是叫化子,难道你
是来喝酒的客人吗?”这个人是读过一点书的绅士,否则早已大声喝他滚开了。但这几句调
侃陈石星的话一说出来,登时也引起哄堂大笑了。陈石星忍着怒火和饥火,说道:“我没有
钱喝酒吃饭、但我并不是讨饭的,我是卖艺的。”
那大腹贾模样的主人酒醉饭饱,正想寻开心,笑道:“失敬,失敬,原来你是个艺人。
你会的是什么玩意?”
陈石星道,“我会弹琴。”
那军官道:“哦,你这小子居然还会弹琴吗?弹来听听。”说罢回过头对那大腹贾道:
“我虽然不懂弹琴这个玩意,但我们知府大人的二公子正在省城请来一个琴师教他弹琴,每
个月要花好几十两银子。看来这是公子哥儿才有闲清逸致学的东西,我不相信这个穷小子也
会弹琴。”那绅士道:“听他一弹,就知道了。喂,你的琴呢?还不拿出来弹。”其实这个
绅士虽然读过点书,对琴棋诗画,却是一窍也不通的。冒充内行,不过是维持他的绅士的面
子而已。
陈石星把匣子打开,取出古琴,说道:“请给我一张小几。”众人见了他这张琴古色斑
谰,不觉又笑了起来。那大腹贾道:“也不知是在哪里拾破烂得来的一张烂琴。”
陈石星忍着气道:“我这张琴虽然不好,也还能够将就弹奏。只要你们大老爷听得喜
欢,随便赏几个钱吧。”不知是饿坏了还是气坏了,调理琴弦,指头微微颤抖。
饭馆的老板倒是好心,说道:“小哥儿,你先喝一碗热汤,暖暖肚子吧。”他的饭馆里
有早已熬好一大锅猪廛骨汤,五个铜钱一碗,卖给一般过路的贩夫走卒的。是廉价的肉汤。
陈石星喝了肉汤,饥火稍煞,重理琴弦,叮叮咚咚的便弹起来。一面弹一面唱道:“坎
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漪。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
庭有县貉兮?彼君一子兮,不素餐兮!”这是诗经魏风“伐檀”篇的一段。檀是一种木材,
“坎坎”是伐木的声音。“河之干”即河岸。“廛”是“束”的意思。“三百廛”言其数量
之多,不一定是确数。“胡瞻”是“为什么会看到”的意思。“县”主文同“悬”“挂着”
之意。“貉”是一种野兽,今名猪獾,在这首诗里亦泛指一般野兽。“不素餐”犹言“不白
吃饭”,但在诗中却是作为反话,刺讽那些“君子”的。
“伐檀”是一篇嘲骂封建社会那些大老爷不劳而食的诗。说你们这些“君子”不种庄
稼,为什么拿的粮食特别多?你们又不打猎,为什么院子里悬挂有野兽?你们这些”君子”
呀?原来都是不干活儿白吃饭的。那军官向那读过一点书的绅士道:“李翁,这小子弹唱的
是什么调调?”
那绅士作了个鄙视的神色,说道:“我只懂诗文,谁知道他哼的是什么莲花落?”“莲
花落”是一种不登大雅之堂的民间小调名称,通常是叫化子在讨饭的时候,随口编出来唱,
讨好施主的。
那军官摇了摇头,说道:“叫化子唱的莲花落可比他好听得多。”
那大腹贾道:“真是难听死啦,远不如苗家姑娘跳月时吹的芦笙。”陈石星几乎气得炸
了肚皮,心里想道:“弹给这些俗不可耐的人来听,当真是辱没了我的古琴。哼,我宁可饿
死,也不能这样糟蹋了自己了。”正待拿起古琴离开,忽听得一个人道:“我听他倒还弹得
不错嘛!”陈石星抬头一看,只见说话的人是一个书生模样的少年,这个书生并无朋友作
陪,坐在靠窗的座头,自斟自酌。他称赞了陈石星之后,掏出一块约莫一两多重的银子,叫
店小二拿去给陈石星。
那个自命懂得诗文的绅士,摇了摇头,说道:“龙相公,你是可怜这穷小子吧?你是一
位秀才,难道当真会欣赏这种下里巴人的曲调?”
那秀才本来想说:“你自己不识货,以为是下里巴人,在我听来,却是阳春白雪呢。”
但因不愿和当地的大绅顶撞,只是微微一笑,说道,“他小小年纪,也应该算是弹不得错
了,似乎比一般琴师还高明呢!”
那绅土道:“龙相公宅心仁厚,佩服,佩服。既然是龙相公给他说好话,咱们也赏他一
点银钱吧。”当下和那大腹贾各自掏几钱碎银,那个军官也送了陈石星几十文铜钱。
陈石星欲待不要,又怕扫了这些人的面子,惹出事来。正在踌躇,那书生道:“难得相
逢,请过来喝杯酒吧。”
陈石星把银子留在几上,过去向那秀才道谢。绅土、军官、大腹贾等人见他只是向秀才
道谢,心里都是不觉有气。只是恐怕有失风度,不便在这秀才面前发作。那姓龙的秀才道:
“小兄弟,你的琴技是哪位名师教的?”陈石星道:“我哪里请得起什么名师,是小时候胡
乱跟我爷爷学的。”那姓龙的秀才道:“啊,令祖一定是位高人了?”陈石星道:“爷爷除
了弹琴,只会捕鱼,我一出生就跟爷爷在山沟里住,我也不知他是高人还是矮人。”
那秀才道:“小兄弟,你怀才不遇,也难怪你有这许多牢骚。趁热吃了这只鸡腿,再喝
一杯。若不嫌弃,我倒想和你交个朋友。”
那绅士不觉摇了摇头,暗自想道:“怪不得人家都说这位龙大少爷行事怪诞,以秀才的
身份,居然要和一个小叫化做朋友,真是荒唐透顶。”
陈石星喝了两杯,牢骚满腹,站起来道:“多谢你看得起我,我给你弹奏一曲。至于说
到做朋友的话,我是不敢高攀的。”
这次陈石星弹奏的是一首唐人艳句,沈彬写的《结客少年场行》。诗道:
“重义轻生一剑知,白虹贯日报仇归。
片心惆怅清平世,酒市无人问布衣。”
这首侍不啻为他而写,虽然只是寥寥四句,却已包括了他的遭遇、心事和眼前的情景。
他一面弹唱,一面心里想道:“我虽有决心重义轻生,但云大侠给我的宝刀却已失了,也不
知是否有‘白虹贯日报仇归’的日子呢?至于‘酒市无人问布衣”那是我早就情愿如此过这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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