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剑
他一路西行,这天已经第三天了。一路上倒是平安无事,但却没有碰见黑白摩诃。
正在他怅怅悯悯,独自前行之际,忽听得有人叫道:“啊呀,你,你不是那位小琴师
吗?想不到在这里碰上了你!”
陈石星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少年书生正在加快脚步向他跑来。虽然不是黑白摩诃,陈石
星稍稍有点失望,但与这少年书生意外相逢,却也不禁有了意外之喜。
这个少年书生不是别人,正是那天在那个小镇的酒馆里,赞赏他的琴技,请他喝酒,送
他银子的那个龙秀才。
陈石星停下脚步,说道:“龙相公,那天的事情,我还没有多谢你呢。”那少年书生
道:“那天我真是为你担心呢,想不到你不但琴弹得好,还有一身武艺。你逃出了那些恶人
的掌握,我才安心。对啦,我还没有请教你的姓名呢。”
陈石星心想自己不过是个初出道的“雏儿”,江湖上也不会有人知道他是谁,让这书生
知道自己的名字也无妨,于是便老老实实的告诉他。那少年书生道:“我姓龙,名叫成斌,
你叫我的名字或者叫我一声龙大哥好啦,别那么客气。”陈石星道:“我是个穷小子,不敢
高攀。”
龙成斌眉头一皱,说道:“你这么说,那是把我当作俗人了。结交何论贵贱,何况你是
身怀绝技,说句实话,我还恐怕配不上和你做朋友呢。”
陈石星笑道:“我不过学会几招庄稼汉的把式,哪称得上是身怀绝技?”
龙成斌笑道:“武功一道我是门外汉,你那天抖露的功夫,已是足以令我五体投地了。
不过我说的身怀绝技;还不是指你的武功,我最佩服的是你弹得一手好琴。不瞒你说、我性
喜琴棋书画,尤其酷嗜弹琴。我结识的琴师也很不少,可没有一个比得上你!”
陈石星听他称赞自己的琴技,不禁颇有知音之感,说道:“龙相公谬赞了。”
龙成斌道:“怎么又叫我龙相公了?你若看得起我,请与我兄弟相称。”
陈石星心想:“这秀才的确不俗。”当下便叫了他一声“龙大哥”,说道:“龙大哥,
你留个地址给我。他日若路过贵乡,定当登门拜访。”
龙成斌道:“别忙,别忙,小兄弟,你上哪儿?”
陈石星当然不能把要去石林找张丹枫的事情告诉他,想了一想,说道:“我是在江湖卖
艺的穷小子,四海为家,哪有一定去处!”
龙成斌道:“小兄弟,你既无一定去处,我倒想和你商量商量。”陈石星道:“商量什
么?”龙成斌道:“我想请你到寒舍住下,拜你为师,跟你学琴,不知你可肯答应。”
陈石星道:“我这点微末之技,怎配为师?龙大哥,多谢你的照顾,我心领了。”
龙成斌道:“你的年纪虽然比我小,但项橐七岁为圣人师,你是学有专长,何用这样客
气。小兄弟,我是诚心拜师的,你若不信,我给你磕头?”
陈石星连忙将他拦住,说道:“不是客气,我自问尚未到家。再说我浪荡江湖,已经惯
了,也不想在一个地方定居下来!”
龙成斌看他辞意坚决,料想请不动他,忽地哈哈一笑,说道:“小师傅,你不肯到我家
里,那我只好跟你走了。”陈石星吃了一惊,说道:“你是位秀才公,怎能跟我江湖流
浪?”
龙成斌笑道:“功名富贵算得什么,像你这佯的琴师都是难得一遇的。既然给我碰上,
那就不能放过你了。”
陈石星感激他的知音,但却怎能让他缠上?一时间不知如何应付才好,情急之下,只能
连连说道:“这怎么行?这怎行?”
龙成斌道:“为何不行?”
陈石星道,“你有你的事情,我有我的事情。”
龙成斌道:“你有什么事情?”
陈石星道:“我要走江湖混饭吃,你要读书应考,不回家里怎么成?”他不擅言辞,只
好重复刚才的理由。
龙成斌笑道:“我早说过我不求功名富贵了。至于你要谋生,那更不成问题,我跟你
学,难道还能不供养师父吗?”
陈石星摇头道:“不行,不行!还是不行!”
龙成斌道:“为什么还是不行?”
陈石星道:“你这次出来,总有一点你自己的事情吧,怎能说走就跟我走?”龙成斌笑
道:“原来你是为我顾虑这个,实不相瞒,我性喜游山玩水,这次离家,也是和你一样,并
无固定的去处,只是随意所之,哪个地方风景好,就在哪里多留几天。嘿嘿、这可对了你的
脾气吧?”陈石星心里想道:“怪不得那天那个酒馆的人说他行径怪诞,不通世务。”其实
不通世务的是陈石星自己,他碰上了这样出乎常理之外的事情,也不仔细想想人家是有什么
用意,这可不是简简单单的“行径怪诞”所能解释的。
龙成斌继续说道:“反正你也是一个,咱们结伴同行不好吗?你高兴的时候,就随便点
拔我几下弹琴的技法。”
陈石星一来是对他有知遇之感;二来也实在没法拒绝他的请求,心想:“待将到石林的
时候,我再设法摆脱他吧。或许他是公子哥儿脾气,一时高兴,任性而为。过得几天,待他
吃了苦,就会知难而道的。”于是说道:“好吧,咱们结伴同行。我教你弹琴,你教我读书
写字。大哥,你想到哪里游玩?”
龙成斌道:“这里已是云贵交界之处,咱们就去一访溪中名胜如何?先到四季如春的昆
明,再到风花雪月的大理。”昆明、大理当然是云南省的风景幽美之地,但还有一个石林,
更是被人视为“天开异境”的地方,龙成斌说了昆明大理,却单独没有提到石林。
不过陈石星对他也没疑心,反而暗自欢喜,“这可正合我的心意了,我可以陪他同到昆
明。”石林在离昆明二百多里的路南县的地方,陈石星在路上早已打听清楚了的。
陈石星道:“好,咱们走吧!”故意加快脚步,令他吃点苦头,龙成斌赶得吁吁气喘,
陈石星听得不忍,只好又再放慢脚步等他。这样边走边停,结果这一天仍然走了六七十里,
龙成斌居然没有叫苦,晚上宿店的时候,他的精神也没显得如何疲倦,还是谈笑风生,脚上
也没起泡。
陈石星笑道:“龙大哥,想不到你也还能走路。”
龙成斌道:“我常常独自出去游山玩水,当然不是普通的秀才可比,你的本领这样好是
谁教的?”
陈石星道:“我是山沟里长大的孩子,走山路更是走惯了的。爷爷教过我一些强身健体
的拳术,根本谈不上是什么本领。”
龙成斌乘机便问他的家世。
陈石星道:“我自幼父母双亡,与爷爷相依为命,度过了十几个寒暑。不幸今年爷爷也
去世了,我只好独自出来流浪江湖啦!”
龙成斌道:“那么你弹的这手好琴,想必也是令祖所教的了?”
陈石星道:“不错,我的爷爷平生没有什么嗜好,就是喜欢弹琴。”龙成斌道:“你的
武功和琴技都是令祖教的,如此说来,他老人家倒是一位文武全才的隐士呢!乱世埋没多少
高人,可叹,可叹!”叹息两声,跟着便问:“不知令祖大名,可能见告?”
陈石星道:“人家都叫他做琴翁,他原来的名字,我也不知。”
龙成斌道:“你的琴已经弹得这么好,令祖想必更是出神入化。依我看来,他老人家应
该称作琴仙才对,但不知他老人家既然身怀绝技,何必自甘遁迹山林?”
陈石星道:“爷爷从没和我谈过他的生平,不过他倒是非常喜欢与人无忤、与世无争的
村夫野老的生涯;怀才不遇之感,我相信爷爷是不会有的,只可惜,唉!”
龙成斌注视着他,问道:“可惜什么?”
陈石星道:“只可惜这样平静的生活,我们过不久长。”想起爷爷平生与人无忤,人家
却不肯放过他,垂暮之年,竟遭害死,不觉眼圈红了。
龙成斌道:“小兄弟,你有什么伤心之事?”
陈石星抹了眼泪,说道:“没什么,我是想起了爷爷。龙大哥,别谈我的爷爷了,我弹
琴给你听好不好?”
龙成斌瞿然一省,暗自想道:“不错,我若盘问太多,只怕反而引起他的疑心了。”于
是说道:“好,我正想跟你学琴。”
在客店住宿一晚,第二天继续前行。龙成斌没再盘查他的身份,只是和他谈讲琴棋诗
画。陈石星教他弹琴,自己也得益不少。
陈石星和他一路同行,除了怕他盘查身世之外,还担着一重心事,要是碰上了黑白摩
诃,那怎么办?“我是没法和他说得清楚的,到其时只好撇下了他,和黑白摩诃走了。”陈
石星心想。
他们在路上走了将近半个月,不知不觉,这一天已经来到昆明,仍然不见黑白摩诃踪
迹。
昆明号称四季如春,当真是名不虚传,时序虽是暮秋,郊外仍是繁花如锦。
进得城来,但见市街整洁,处处花木扶疏,时序虽是暮秋,仍是颇饶春意。城西有碧鸡
山,迤逦数十里,好像一个侧卧的美人,俯瞰全城。西山脚下,滇池环抱,远远望去,但见
波光浩淼,严若水乡。
陈石星赞道:“这地方果然真是不错。”心中却是不禁想起故乡:“这地方倒有几分象
是桂林,桂林有个漓江,昆明有个滇池,水色山光,各有佳趣。但不知什么时候,我才能够
重赏故乡景色,如今只有在这昆明聊解乡思了。”
龙成斌见他欢喜昆明,必里十分高兴,笑道:“是不错吧,那么咱们可以在这里多玩几
天了。”两人绕城一匝,先饱览了一遍昆明景色,然后才到市中心找了一间最大的客店住
下。
第二天龙成斌替他拟下行程,上午游大观园,下午游西山。这两处地方是昆明风景的精
华所在;大观园是宋代就已经有了的名园,最初的主人是谁,已不可考,不知什么时间开
始,辟为公园,任人游览。经过千百年的经营,的确是昆明一处风景绝佳之地。一进园门,
便觉一路花香,红酣紫醉。园中有个大湖,名为“翠湖”,两岸垂杨,翠拂行人,人从杨柳
丛中穿过,俨如置身于层翠幔之中。两边又有莲叶田田,荷香沁脾。陈石星这几个月来饱经
忧患,几曾得过一日如此心情闲道,从千层翠幔之中踏过湖滨,便觉人似忘忧鸥鸳,好像重
回七星岩下,面对漓江。
园中有个大观楼,楼高百尺,登楼一望,但见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远处蟹屿螺州,
俨若风鬓雾鬓。陈石星心醉神驰,遥看滇池归帆点点,想起漓江景色,在晴波潋滟中的片片
渔舟,和这滇池景色不是正好相似。乡思一起,不觉悲从中来,难以断绝。人倚栏杆,俯瞰
滇池,茫然若梦。
忽见两名大汉走上楼来,冷笑一声,四只眼睛,都在盯着龙成斌。
正是:
少年不识人心险,疑阵安排待上钩。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黄金书屋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广陵剑》——第六回 秘笈几番招鬼魅 瑶琴叠责谒宗师
梁羽生《广陵剑》 第六回 秘笈几番招鬼魅 瑶琴叠责谒宗师 龙成斌正在念楼上的楹联,忽听得那两个汉子在旁边插科打诨,一个说道:“我最怕听
书呆子的念书声,大哥,你给我唱一段京戏,解解闷好不好?”另一个汉子道:“好!”于
是擘开喉咙,大声唱道:“一马离了西凉界,……”声音刺耳异常,震得陈石星耳鼓嗡嗡作
响。陈石星不禁心头一凛:“这两个粗汉武功的底子倒似乎很不错呢!”龙成斌似乎有点害
怕这两个汉子无事生非,忙道:“咱们到别处玩吧。”
两个下了大观楼,只听得那两个汉子戏也不唱了,却在上面哈哈大笑,好像是因为赶走
了他们,十分得意。陈石星道:“碰上这样两个俗人,真是大煞风景!”龙成斌笑道:“天
下多的就是这种俗人,也气恼不了这许多,咱们到西山玩吧。”
走出城来,天方过午,万里无云,是一个大好的晴天。陈石星胸怀舒畅,把刚才的气恼
忘了,尽情观赏山景。心里想道:“昆明西山的景色,也不在桂林普陀山之下,只可惜少了
一个七星岩。不过这里的‘龙门’之险之奇,普陀山却也没有。”
昆明西山,果然名不虚传,越上山势越奇越险。一到“龙门”,更是令人惊心骇目。原
来那“龙门”是从山上凿出来的,从下望上,峭壁千丈,上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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