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剑
“张大侠,你也应该早点歇息了,要办的事情留等明天不行吗?”
张丹枫苦笑道:“大化迁流,明天、明天的太阳还是一样会从东方升上来,但我已不知
身归何处?”
陈石星不觉心头感到一股寒意,一时间竟是不知说些什么话好。
张丹枫继续说道:“好孩子,你的来意我已知道,你是不是想拜我为师?”
陈石星本来不想在他伤心的时候麻烦他的,但张丹枫既然自动提出,陈石星当然亦是求
之不得,立即便跪下去,向张丹枫行拜师大礼,说道:“弟子正有此意,只不知张大侠可
肯……”
张丹枫道:“你我虽然刚刚相识,我已知道你是个诚朴的少年,更难得的是你也是性情
中人,正对我的脾气。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关门弟子了。”
陈石星悲喜交集,抹干眼泪,恭恭敬敬叫了一声“师父”。
张丹枫将他扶了起来,说道:“你把云浩传给你的刀法演给我看!”
陈石星心里想道:“让师父的精神转移到另一方面也好。”他本来是没有心情的,如此
一想,也就强振精神,把自己所领悟的云家刀法,在张丹枫面前,一招一式的练起来。
张丹枫微笑说道:“好孩子,你很聪明,有了这个根底,更上乘的内功,看来你也可以
无师自通了,嗯,我是可以放心啦。”
陈石星怔了一怔,张丹枫称赞他虽然令他感到欢喜,但“师父为什么要这样说,我可以
无师自通,他就可以放心呢?”
张丹枫拿出了一本书,缓缓说道:“这是我著的玄功要诀,你用心研读,不过三年,便
可有成。有几点难解之处,我现在先和你讲解一遍。”
陈石星摒除杂念,用心倾听,好在张丹枫的解释深入浅出,并不难懂。张丹枫道:“倘
有还不十分明白的地方,你只要熟记口诀,日后也会自己领悟的。”
陈石星不觉又是一怔,为什么张丹枫要他日后“自己领悟”?“难道师父要离开石林
么?”
张丹枫继续说道:“我创有一套无名剑法,刻在石窟的壁上。我的大弟子霍天都是天山
派的掌门人,但他也还不知道我有这套剑法。你学成之后,倘有机会和大师兄相见,就把这
套剑法转授给他。倘没机会相见,也就算了。他的武学自成一家,他日成就只有在我之上,
决不在我之下,也用不着我替他操心啦。”
这晚月色明亮,湖中花树的倒影和石峰的倒影,构成了绚美的画图,湖光更增山色,陈
石星不知不觉想起了小时候爷爷教他读过的一首诗,心里想道:“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
动月黄昏。林和靖孤山咏梅的这两句诗,倘若移到这里来用,也是贴切不过。”但晚风掠过
林梢,吹皱一湖绿水,依稀犹带血腥气味。陈石星不由得又是瞿然一省,心中叹了口气,
“此地本是无殊世外桃源,可谁想得到,就在这幽美的剑湖旁边,刚才就曾卷起过一阵血雨
腥风?唉,可见得‘世外桃源’,也未必就真能避世!”
张丹枫也似若有所思,忽地喟然叹道:“今晚月色真美,可惜和我同一时代的人,不论
是敌是友,差不多都已‘大去’(死)了。再也没人陪我赏月啦,唉,这世界真是寂寞得
很,我也活得太长了。”
陈石星感到一股寒意,说道:“师父,弟子今后可以陪伴你老人家呀。”
张丹枫微喟说道:“你是个好孩子,但你年纪太轻,一个孤独的老人的心情,说给你
听,恐怕你还是不会懂的。”说了这几句话之后,好像沉漫在过去的回忆之中,默默的凝视
湖面荡起的涟漪。
陈石星正想劝他早点休息,张丹枫忽地拿出一把长剑,一把短剑,放在石上,说道:
“奇怪,今晚我的心情似乎有点异样,有许多话想和你说。我给你说一说这柄宝剑的故
事。”
陈石星不敢扫他的兴,只好听他再说下去。
“你的师娘名叫云蕾,她是云浩的姑姑,想必云浩曾和你说过?”
陈石星点了点头,张丹枫继续说道:“我和她是师兄妹,我这把长剑名叫白虹,她这把
短剑名叫青冥,我和她合创了一套双剑合壁的剑术,黑白摩诃就是由于他们的双杖合壁被我
们的双剑合壁打败,给我们收服的。”
“你的师娘最喜欢石林风景,”张丹枫拔弄湖水,似乎是在追忆往事,过了一会,方才
往下说道:“她比我年轻,想不到她却先我而去。我为了无名剑尚未练成,只好遵从她的嘱
咐,在这石林里又独居了十多年。最近我发觉自己身体太过衰老,恐怕天不假年,是以在三
日之前,作最后一次的闭关练功。希望能够多活些时,完成心愿。原定‘闭关’七日的,不
料这三个魔头却在今晚来到,以致害死了黑白摩诃。”
陈石星道:“师父,这不是你的过错……”
张丹枫打断他的话道:“虽然不是我的过错,他们究竟是因我而死,我总是觉得对他们
不住。不过好在我已经把无名剑法的最后一招想出来了,刚才我回到石窟,就是把这最后一
招的图形添刻上去。”说至此处,凄然笑道:“我总算没有辜负你的师娘和黑白摩诃的期
望,现在是已经大功告成啦!”
陈石星道:“师父大功告成,可喜可贺!”
张丹枫道:“更可喜的还是我收了你这个关门弟子,不愁我的无名剑法没有传人了。”
说至此处,忽地问陈石星道:“云浩有个女儿,叫做云瑚,他告诉你没有?”
陈石星道:“云大侠曾经嘱咐我将他的刀谱将来交回他的女儿。”
张丹枫道:“好,那么待你艺成之后,我还要顺便麻烦你做一件事情。”
陈石星道:“师父尽管吩咐。”
张丹枫拿起那柄长剑,说道:“这把白虹剑给你,希望你别辜负了它。”陈石星受宠若
惊,讷讷说道:“弟子,弟子不敢受师父如此珍贵……”
张丹枫笑道:“傻孩子,本门宝物,我不传给你、难道要把它带进坟墓去吗?你的大师
兄如今已是一流的剑派宗师,武学修为,将来可能还在我之上,他早已无需用剑的了。”若
再推辞,就是矫情了,陈石星只好把那白虹剑接了过来。
张丹枫接着把短剑拿起来,说道:“这把青冥剑,请你送给云浩的女儿。”
陈石星接了过来,说道:“弟子遵命。”
张丹枫面露笑容,继续说道:“这把剑本是云家之物,云浩死了,云家就只剩下他的女
儿了,这把剑应该回到她的手上。希望你能明白我的用心,要是你们也能双剑合壁,那就更
加好了。”
青冥、白虹是张丹枫夫妻的佩剑,他们夫妻曾以双剑合壁威震武林,如今张丹枫将这把
宝剑分赠陈石星和云浩的女儿,而且说出这番说话,倒是令得陈石星猜疑不定了。“师父是
什么用意呢?难道,难道他有意……嗯,我刚入师门,大仇未报,怎可如此胡思乱想?”
张丹枫若有所思,半晌忽地说道:“今晚的月色真美,星儿,你给我把‘广陵散’再弹
一遍。这次是要弹奏全曲,不是只弹半阂。”
陈石星怔了一怔,心里想道:“下半阂曲调凄怆,师父此刻精神似乎有点异样,听这样
哀怨的曲调,恐怕不宜。”
张丹枫似乎知道他的心意,微笑说道:“古人有云,朝闻道,夕死可矣,‘广陵散’失
传己久,当真说得是绝世琴音,我若得闻此曲,就如古人得闻‘大道’一样。难得你会弹
奏,就当作你的拜师礼物吧。”
“朝闻道,夕死可矣。”这句话从张丹枫口中说了出来,听得陈石星不觉又是如感一股
寒意透过心头,“师父为何出此不祥之言?”但张丹枫的话已经说了出来,他要是不弹的
话,岂非更着痕迹?何况张丹枫是指定要这“拜师礼物”的。
陈石星无可奈何,只好把“广陵散”重弹一遍。
初时虽是怀着无可奈何的心情,但琴音一起,他自己也不知不觉全神贯注,沉浸在他自
己所弹奏的曲调之中了。渐渐周围的一切,对他都恍似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甚至忘却了张
丹枫的存在。
张丹枫低首冥思,往事一幕慕从心头揭过,有多少欢乐,有多少哀伤……“蕾妹,为了
不负你的期望,练成无名剑法,我让你久等了。其实没有你在我的身边;我就算练成了绝世
武功,又有什么欢乐。”
琴声戛然而止,陈石星抬起头来,只见张丹枫严似老僧入定,仍然是动也不动。
陈石星叫道:“师父。”不见张丹枫回答,吃了一惊,大着胆子,走过去将他抉起来,
这才发觉张丹枫已经死了!
一代武学宗师,在人间难得一闻的琴声之中去世,死得十分“洒脱”,可是陈石星却不
禁伤心欲绝了。正是:
入门方一日,洒泪悼师亡。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黄金书屋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广陵剑》——第八回 胡马久惊侵禹域 人间哪得有桃源
梁羽生《广陵剑》 第八回 胡马久惊侵禹域 人间哪得有桃源 春去春来,花开花落,不知不觉,陈石星在石林已是过了三年。
在这三年当中,他每隔几个月,就到三十里外的一个山区市集,向土人购买粮食,倒也
结交了几个朋友。
这天他从市集回来,心里闷闷不乐。原来他碰上一批从大理逃来的难民,说是蒙右有个
名叫瓦刺的部落兴起,蚕食四疆!有一支瓦刺骑兵,数月前侵入青海西康,矛头直指大理,
居民恐遭战祸,是以闻风逃避。这支骑兵,还不过是流寇性质而已。据说瓦刺的北面大军,
此刻正集结在山西省的雁门关外,准备随时侵入中原呢。
陈石星不由得心里想道:“这里虽然无异世外桃源,但外面干戈扰攘,我却怎能独善其
身?爷爷的坟墓恐怕已经是野草丛生了吧?唉!爷爷和云大侠的仇,也还要等待我去替他们
雪恨。只是我的武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练成?”
他是无师自通,究竟是否已经练成了武功,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越学越觉得张丹枫所
传的武功精深博大,学了三年,还好像只是初窥藩篱。
不过想起若要报仇,武功非得练成不可。既然自己都觉得若是拿来应付雷震岳、尚宝
山、余峻峰等人,恐怕还赚不足,那就当然还要勤加苦练。于是摒除杂念,按照张丹枫的
“玄功要诀”练那上乘的内功心法。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觉浑身燥热,痛苦难熬。过了一会,一股热气,似乎从丹田升
起,转瞬之间,流遍全身。忽地胸口烦闷顿消,就像猪八戒吃了人参果一样,八万四千个毛
孔,无一个毛孔不舒服!陈石星练功完毕,站起身来,不由得惊喜交集。暗自想道:“按照
玄功要诀的说法,我好像已经打通了奇经八脉!难道,我的内功当真是已经练成了么?”
他提一口气,走出石窟,试一试跑下山去。剑峰陡峭,平时他施展轻功,也还是要牵藤
附葛的,但此际他竟然步履如飞,一口气跑到平地。
皓月当空,湖平如镜。浮光耀金,静影婆娑,和他师父坐化的那天晚上一样,一样的剑
湖,一样的月色。陈石星的心情可是大大不相同了。
他呆了一会,拔出师父所赐的那把白虹宝剑,抖起一朵剑花,蓦地凌空跃起。待他落下
地时,只见片片花瓣,飘落湖面。原来他把湖边一棵树上的十几朵花,每朵花削掉一瓣,那
棵树竟是枝不摇,叶不动。
陈石星大喜如狂,跳起来叫道:“无名剑法的最后一招我也已经练成了!”
“明天我就可以出去了,我应该向师父告别啦。”他正想到师父坟前,把自己练成武功
之事,告慰师父在天之灵,忽然就在这个时候,听得似有异声。
陈石星的武功已是今非昔比,听觉、视觉都比常人敏锐得多。发觉有异,立即伏地听
声。果然听得似是有两个人的脚步声。
那两个人踏入石林未久,距离剑湖也还有一段路程。但他们的内功道诣比不上陈石星,
他们没听见陈石星刚才的笑声,陈石星却已发觉他们踏进。
过了一会,那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也听得见了。
声音好熟,陈石星怔了一怔,终于听出是谁,不禁怒从心起。
原来这两个人,一个是曾经用尽心机,阴谋害他的龙成斌;一个是曾和尚宝山、铁杖禅
师等人联手,那天晚上,和黑白摩诃恶斗了一场的那个“刀王”余峻峰。
只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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