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剑





  云浩冷笑道:“哦,还要我自废武功?” 
  那姓尚的魔头道:“自废武功,总胜于掉了性命!” 
  厉抗天冷冷说道:“云浩,你要明白,我要取你性命,易于反掌,你落在我的手上,我 
有十八种酷刑让你一一去尝,每一种酷刑都要比自废武功更为难受十倍,你信不信?” 
  那姓尚的魔头又道:“我现在开始数,数到三时,你若还不自废武功,我就来替你动 
手!一,二——” 
  他和厉抗天都是武学的大行家,云浩是决不能弄假自废武功的。 
  是拼着丢了性命还是屈辱求生,云浩必须立即决定了! 
  云浩叹了口气,说道:“好吧,我依你们!” 
  厉抗天哈哈笑道:“对啦!这才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云浩说道:“我先给你剑谱,然后自废武功,行吧?” 
  厉抗天谅他逃不出自己的掌心,便道:“好,也行。把剑谱放在地上。” 
  云浩说道:“拿去吧!”忽地把手一扬,好像是把一本小册子抛下深潭。黑晴中看得不 
很清楚,厉抗天和那姓尚的只道他抛的当真是剑谱。 
  那姓尚的魔头和他距离较近,百忙中无暇思量,飞身一纵,便想抢救剑谱。 
  与此同时,云浩亦是飞身纵起,陡地喝道:“下去吧!”呼的一掌击出! 
  那姓尚的魔头倒是粗中有细,早已料到云浩会袭击他。不过,他却没有料到云浩在中毒 
之后,武功还是这样高强。 
  他左手挥出腰带,卷那在半空中缓缓落的“剑谱”,右手拿的铁琵琶向云浩拦腰便扫。 
  他以为云浩非得倒纵避开不可,哪知云浩这一掌依然是迎面劈来。 
  “当”的一声有如铁杆撞钟,那精钢所铸的琵琶竟给云浩一掌打凹,琵琶腹内的暗器如 
雨纷落。那姓尚的魔头武功虽强,也是禁受不起他的金刚掌力,好像断了线的风筝似的,坠 
下悬岩! 
  在这性命俄顷之际,这姓尚的魔头挥出腰带,卷着一根横空伸出的石笋,身子悬在半 
空,急得大叫:“厉兄,快来救我。” 
  厉抗天正在提起独脚铜人向云浩击去,哪里还能顾他死活。 
  云浩运刀如风,把厉抗天杀得只能招架,猛地欺身直进,左掌疾劈,喝道:“你也给我 
下去!” 
  眼看这一掌就可以把厉抗天打下深潭,不料就在这最关键的时候,云浩忽觉虎口一麻, 
竟然力不从心! 
  原来他刚才击毁铁琵琶之时,中了一枚淬过剧毒的梅花针,此时在真力大耗之后,不但 
毒针发作,酥骨散的毒也一并发作了。 
  双掌相交,厉抗天身形一晃,云浩却不由自己的连连后退,只觉得浑身无力,脚步虚 
浮,一步踏空,登时也像刚才那姓尚的魔头一样,从悬岩上直跌下去!厉抗天呆了一呆,哈 
哈笑道。“终于是你喂大鱼!只可惜张丹枫的剑谱陪你同葬鱼腹!” 
  云浩坠下深潭,心里却有一丝快感,“无名剑法你们始终没有得到,我总算也还对得住 
姑丈!”原来他刚才掷下深潭的,乃是单拔群写给他的一封信。不过张丹枫付托他的事情, 
他却是无法做到了,从十几丈高的悬岩上跌下去,“咚”的一声,云浩头下脚上直冲水底, 
登时不省人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云浩渐渐有了知觉,眼睛睁不开,耳朵却听到了美好的琴声。正是那 
个引诱他踏进七星岩的琴声! 
  云浩试一试动动手脚,半点气力都使不出来,身体竟似完全僵硬了。想要说话,喉头也 
发不出声音,云浩不禁心中苦笑:“我这样不成了死人么?”不过他的知觉却是渐渐恢复 
了,记起自己是跌下深潭的,而现在则是躺在床上。心想:“想必是那位弹琴的高人救了 
我,可惜我看不见他——也不能和他说话。” 
  只听得那人一面弹琴,一面曼声吟道: 
  “孤鹤归飞,再过辽天,换尽旧人,念累累枯第、茫茫梦境,玉侯蝼蚁,毕竟成尘。载 
酒园林,寻花巷陌;当日何曾轻负春。流年改,叹围腰带剩,点缀霜新。交亲散落如云,又 
岂料而今余此身。幸眼明身健,茶甘饭软,非惟我老,尚有人贫,躲尽危机,消残壮志,短 
艇湖中闲采药。吾何恨,有渔翁共醉屋,谷友为邻。” 
  这是南宋爱国诗人陆游晚年写的一首词(词牌名“沁园春”),表面似有甘于隐逸,不 
免颓唐,其实却是满腹牢骚,大有壮怀未展,无可奈何之慨。云浩暗自想道:“伤心人别有 
怀抱,看来这位高士,恐怕还是一位大有来历的人物呢!” 
  他的眼皮终于能够稍稍张开了,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白发萧疏的老头,侍立在老头旁边的 
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那少年道:“爷爷,这人好像醒来了,你瞧,他的眼皮在动呢。”那老翁道,“只怕又 
是像昨天那样,眼睛虽然张开,却是毫无知觉,恐怕连自己是什么人都不知道。” 
  云浩这才知道自己躺在这里已经不止一天,心里苦笑道:“我知道我是谁,就只不知道 
你是谁?” 
  那少年道:“真是可怕,他这样躺着已经是三天三夜了。爷爷,你懂医病,能救他 
吗?” 
  老翁叹了口气,说道:“他身上的毒针我已给他拔了出来,但他另外中的一种毒,我却 
无法解救。” 
  那少年好像大为着急,说道:“这么说,他是不能活了?” 
  老翁说道:“我不知道。好在他的内功深厚,但盼他能够自己慢慢复原,星儿,你不要 
再问了,待我弹琴给他听,我的琴声或许有助于他的生机复萌。” 
  只听得琴声充满祥和之气,正是那日云浩给那姓尚的魔头弄得心神纷乱之际所听到的琴 
声。不过那日听到的只是片段,厉抗天就不许老翁再弹下去。 
  云浩心境平和,渐渐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一切烦忧,都好似随着琴声飘散。 
  曲调在他不知不觉之中一变,变得更为欢愉,更为轻快。好像是情人的隅隅细语;好像 
是知己的款款深谈,又好像是灯前儿女笑盈盈,一家子在享天伦之乐。 
  琴声忽然停止,云浩如梦初醒的恢复了知觉,有说不出的舒服,真气缓缓在体内流转。 
但还是不能动弹,还是不能说话。 
  那少年道:“爷爷,你弹的是广陵散吗?” 
  云浩吃了一惊,心道:“怎么,难道广陵散尚未失传?” 
  原来“广陵散”乃是琴曲名,《晋书·嵇康传》说:“嵇康将刑东市,索琴弹之曰:昔 
袁为尼尝从吾学广陵散,吾每靳固之。(吝惜不肯教他)广陵散如今绝矣。”想不到自主相 
传早已失传的“广陵散”,这个老翁竟然会弹。 
  那老翁道:“不错,是广陵散。” 
  那少年道:“爷爷,你为什么不弹下半阙?” 
  云浩正在心想:“嵇康在临终之际弹奏广陵散,似乎该是充满哀伤才对,怎的他的曲调 
却是如此欢愉外?” 
  心念未已,只听得老翁回答他的孙儿道:“下半阙太过凄怆,对他非但无益,反而有 
害。” 
  那少年道:“原来如此,我也不忍听下半阙呢。不过,感人之深,似乎还在下半阙。你 
弹奏的时候,我不想听却又不能不听呢,爷爷,你几时可以教我?” 
  老翁说道:“将来再说吧。”忽地叹了口气,说道:“广陵散其实还是让它失传的 
好。” 
  那少年道:“为什么?” 
  老翁没有回答孙儿这个问题,却接着说道:“一般的读书人只道广陵散定当凄凉无比, 
其实并不完全如此。有高山才显出平地,有欢乐才衬出哀伤,嵇康受刑之时,他思念的是好 
友,想起昔日的欢乐,才有‘广陵散如今绝矣、!’的悲叹。是似琴曲的前半后半大不相 
同。” 
  那少年道,“咦,爷爷,你说呀说的,怎么流出眼泪来了?” 
  老翁说道:“我虽不杀怕仁,伯仁为我而死。这个人是因为被我的琴声所迷,那天才踏 
进七星岩的。要是不能将他救活,我死了也要遗憾!” 
  那少年道:“爷爷,我不许你说丧气的话,人家称你做琴仙,今天我才知道,原来你还 
会弹琴治病,爷爷,你每天都弹琴给他听,助他复原,他一定不会死的。” 
  老翁道,“但愿如此。”替云浩把了把脉,半响说道:“是像好了一些,不过大概尚未 
曾惭复知觉。” 
  那少年道:“爷爷,你救活了他,他一定愿意和你做朋友的。” 
  老翁笑道:“这又关你什么事了?” 
  那少年说道:“你不是说他武功很高吗?我们做了朋友,我请求他教几手功夫,想来他 
一定会答应的吧?” 
  老翁笑道:“原来你打的这个主意。但你可忘记了我教过你的施恩不能望报话了,何况 
我对他不能说是施恩,只能说是补过。” 
  那少年道:“我知道,所以我本来想拜他为师的,也不敢存这奢望了。但要是朋友的 
话,彼此帮忙,那就说不上是什么报答不报答了。” 
  由于那少年谈起朋友之义,云浩不禁想道:“单大哥不知来了没有?但一柱擎天雷震岳 
是本地人,要找他却是容易。他最爱朋友,和单大哥又是至交,要是他知道我受了伤,一定 
会来照料我。可惜我现在还不能请他们将我送到雷家。我若能托庇雷家,那就不致连累他们 
祖孙了。” 
  正是: 
           西南一柱独擎天,庇尽桃源避秦客。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黄金书屋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广陵剑》——第二回 广陵散绝留长叹 侠士刀传发浩歌  
梁羽生《广陵剑》 第二回 广陵散绝留长叹 侠士刀传发浩歌   那老翁笑道:“真是孩子话,你做他的徒弟也不配呢,还要做他的朋友?”那少年道: 
“爷爷,你不是常说,人之相知,贵相知心么?年龄的差别,贵贱的悬殊,都不足以妨碍真 
正的友情。” 
  云浩心里想道:“这孩子一片天真,谈吐倒是不凡,想必是跟他爷爷读过书的。这几句 
话说得很是不错。” 
  老翁说道:“这是咱们的想法,别人不一定这样想。总之,你刚才那些说话,要是给别 
人听见,人家一定会笑话的。” 
  那少年道:“对啦,爷爷,你还没有告诉我,这个人是什么人呢?”老翁说道:“我也 
是那天在七星岩里才知道他是谁的,他是天下闻名的云大侠!” 
  那少年似乎吃了一惊,说道:“是那位曾经在雁门关帮助金刀寨主打败过瓦刺入侵的云 
大侠么?” 
  金刀寨主周健本是明朝雁门关的总兵,后来因为受奸臣陷害,弃官而逃,在雁门关外, 
占山为王,但仍是效忠明室,曾为朝廷屡次抵御外祸(事详见拙著《萍踪侠影录》)。二十 
年前,云浩曾经帮过他的忙,击败瓦刺的入侵。这件事情,武林中差不多人尽皆知。不过, 
在一个僻处南疆的少年口中说出来,却是有点出乎云浩意料之外。 
  那老翁笑道:“不是这位云大侠还有谁?” 
  那少年道:“怪不得爷爷你非要把他救活不可。” 
  老翁缓缓说道:“我要救他,还不仅因为他是云大侠!”那少年道:“还为了什么?” 
  老翁叹口气道:“一来他是因我而遭性命之忧,这我已经说过了。二来,唉,广陵散可 
以失传,广陵剑不能失传!” 
  少年莫名其妙,说道:“什么是广陵剑?” 
  老翁说道:“我这不过是打个比方,像琴曲中的‘广陵散’一样,武林中人,梦寐以 
求,深恐失传的一种上乘剑法,我就称之为‘广陵剑’。” 
  那少年道:“爷爷,我还是不懂你的意思。” 
  老翁说道:“云大侠有一部天下第一剑客传给他的剑谱,像以齿焚身,他就是因此,被 
两个想要抢这剑谱的人打伤的,他要是救不活,这剑谱恐怕就要成为‘广陵剑’了。” 
  云浩大为感动,暗自想道:“这剑谱其实并非姑丈传给我的,但他为了保全我这剑谱, 
不怕受我牵累,要是我能够侥幸不死的话,倒是不知应该如何报答他了。”又想:“我跌落 
潭中,不知剑谱失了没有?”他丝毫不能动弹,又不能说话,只好把这忧虑暂且抛诸脑后。 
那少年问道:“那两个坏人很厉害吗?” 
  老翁一说道:“当然厉害,否则云大侠也不至于遭受他们毒手。” 
  那少年再问:“爷爷,那两个坏人知不知你救了云大侠?” 
  老翁说道:“我不知道他们知道不知道,但愿他们以为云大侠已经死了。”少年又说 
道:“但当时除了他们以外,七星岩里只有你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