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剑
陈石星道:“丘老爷子怎么死的?听姑娘方才的口气,敢情他是曾经向姑娘提起了
我?”
“你坐下来,让我替你泡壶好茶,慢慢告诉你吧。”
“韩姑娘不必费神,还是先告诉我吧。”
“我应该替义父招待你的,你别心急,反正那些强盗都已给你打跑了,我一面烹茶,一
面说给你听。”
原来韩芷的父亲名叫韩遂,本是通州人氏,为了躲避战祸,逃难来到王屋山下的。韩遂
饱读诗书,没有第二样求生的本领,于是在王屋山下开了一间蒙馆,教农家和猎户的孩子读
书。战事过后,他知道在老家的妻子已死,他喜爱这里的民风淳朴,于是他就随遇而安,
“权把他乡做故乡”,在王屋山下住下来了。韩芷说道:“我爹爹开的蒙馆在山北,丘老伯
开的茶馆在山南,相距大约有五六十里。但由于他们二人志趣相投,每隔两三天,不是我爹
爹到他的茶馆喝酒,就是他来我爹的蒙馆谈诗论文,两人成为好朋友!”
说至此处,那壶水已经开了,韩芷泡了两碗茶,说道:“我知道你会喝酒,可惜剩下的
小半坛酒,方才为了吓走那几个强盗,也都给我糟塌了。这是我珍藏起来的义父留下的雨前
茶,只好请你以茶代酒了。”
韩芷陪他喝过了茶,继续说道:“那时我还是一个五、六岁的顽皮的小女孩,丘老伯却
很喜欢我,他好像平生没娶过妻子,没子没女,于是把我收为义女,传授给我武功。”
说至此处,呷了口茶,续续着笑道:“我义父的本事大得很,除了武功,他还有许多古
怪的本事。我这改容易貌之术也是他教的,想不到今天派上用场。”
陈石星道:“你的改容易貌之术,当真是神乎其技,方才连我也看不出来。”
韩芷笑道:“这是因为我假扮的是我最熟悉的义父之故,要是冒充别人,恐怕就瞒不过
你的眼睛了。”接着说下去道:“三年前,我爹爹忽动归思,带找回到通州,探望故旧。不
料回到原籍不久,就染上病,卧病经年,去年竟然不幸死了。我料理了爹爹的后事,回来投
靠义父。三个月前回到此地。
“茶馆是给军官烧掉的,乡人告诉我,我的义父为了避祸,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我
想起义父从前和我说过不只一次,他很喜欢王屋山上最高那座山峰翠蔽峰的风景,他说要不
是因为舍不得和老朋友分开的话,他早就上翠蔽峰结庐隐居了。我爹不会武功,他是不能爬
上翠蔽峰的。
“我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上翠蔽峰找他。可以说是幸,也可以说是不幸。我找着了
他,但他已是病得很重,快要咽气了。”
陈石星在伤痛之中也有一分欣慰:“还好,不是给军官害死的。”说道:“你的义父身
具绝世武功,我和他分手那天,他还曾大显神通,喝了一坛酒喷出来,把呼延四兄弟吓走
的。想不到他竟然死得这么快。”韩芷说道:“武功高强的人,可能几十年都没有生过一点
小病,但一旦病起来就非常严重的。我义父的情形也正是如此。怪也怪我没来早几天,他老
人家没人服待——”陈石星安慰她道:“生死有命,谁又能够须知,这可怪不得你。我不是
也来迟了。”
韩芷叹了口气,说道:“我总算是不幸中之幸,赶得上送他老人家的终。”
陈石星道:“他老人家有甚遗言?”
韩芷说道:“他说人生必有一死,我年过七旬,可算高寿,死又何憾?说老实话,像我
这样一个出身御林军军官的武林人物,能够在古稀之年寿终正寝,已经是非我始料之所及
了,我唯一未放得下的心事只是记挂一位年轻朋友,他是我的故人之子,陈大哥,你当然明
白,他老人家说的就是你了。”
陈石星虎目蕴泪,“他老人家对我这样好,可惜我已是无法报答他了?”
韩芷说道。”你这次桂林之行,替我义父了却平生心愿,已经是报答他了,未曾报答他
的恩情的是我。”
陈石星道:“他怎样和你说我?”韩芷说道:“他把和你约会告诉我,就只不知你什么
时候回来,回来恐怕也不知道要到这里来找他。但他还是希望我在这里等你,虽然期望渺
茫,总胜于错过和你见面的机会。”陈石星道:“这两个多月,你是一直在这里的吗?”由
于屋内的迹象早已没人居住,是以他不禁有此一问。
韩芷说道:“我在这间屋子住了一个多月,不见你来。我不知你是否已经来过,或许来
过了,因为打听不到他的踪迹又走了也说不定,左思右想,与其守株待兔,不如到山下打听
你的消息。我是半个月前下山的。”
她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没打听到你的消息,我回到家父以前的那间蒙馆,住了十
多天,今天忽然想起,义父还有一些图书和字画要我收拾,于是今天一早又赶了回来。这真
是应了一句俗语,无巧不成书。幸好我今天回来,终于见着你了。”说至此处,不觉粉脸微
泛轻红。
原来他的义父是有两桩心事的,她刚才对陈石星说了一半。
除了记挂陈石星之外,丘迟的另外一桩心事就是挂念她的终身大事,遗憾未能替义女找
到一个如意郎君。当然丘迟这桩心事,她是不方便对陈石星说的。
幸好陈石星没有怎样注意她的面色,说道:“也幸亏你今天回来,否则我恐怕不能坐在
这里和你说话了。你是听见我的啸声赶来相救的吧?”
韩芷说道:“不只听见啸声,还听见你吟陆游的那首词呢。”
陈石星说道:“这是我的爷爷当年和你的义父缔交之时,特地写了陆游这首词送给他的
呢。”
韩芷说道:“那时我刚在义父墓前,听见你用传音入密的内功吟这首词,心里已经猜疑
是你来了。于是我赶快抄捷径回来,偷偷从屋后进入。可笑呼延四兄弟坐在门前部没知道。
也幸亏没给他们发现。”
陈石星恍然大悟,说道:“原来你是在这间屋子里改容易貌的。”
韩芷说道。”正是。我穿上义父的旧衣裳,厨房里也还有一些面粉,刚好够我改容易貌
之用。义父能够喝一坛酒喷出来同时伤四个人,我只能喝半葫芦的酒对付一个功力较弱的
人,差得太远了。也幸亏他们四兄弟上次给我的义父吓破了胆,一见我“重施故技”他们哪
里还敢怀疑?”陈石星道:“我见不着你的义父,也该到他老人家的坟前拜祭,韩姑娘,你
可以带我去吗?韩芷似乎忽地想起一件事,说道:“对了,我的义父有件物事,要我在他的
坟前交给你的。”
陈石星道:“什么物事?”
韩芷说道:“待会儿你自然会知道。”听她的口气,似乎是丘迟的遗言要她这样做的,
所以她不能先告诉陈石星。陈石星不便再问下去,心里想道:“想必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丘老前辈才要如此郑重其事。唉,他老人家对我恩重如山,倘若有什么未了之事嘱咐我,我
还能不尽心尽力吗?”
陈石星心里藏着一个闷葫芦,来到丘迟墓前,只见一座新坟,墓碑上刻着:“故义士丘
迟之墓七个大字,想起丘迟对他一家三代的恩惠,不觉泪盈于睫,说道:“义士这两个字题
得最好,也只有丘老前辈才无愧于义土的称呼。”韩芷说道:“这是他老人家的意思。”陈
石星拜倒墓前,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心里想道:“他最喜欢听我爷爷弹琴,可惜我那张古
琴已经送了给人,不能弹给他听了。”
想起了那张古琴,自自然然的也就难免想起了云瑚:“丘老前辈是我爷爷的生平知己,
我和他虽然只是见过一面,他对我可要比亲人还亲;瑚妹的爷爷也是我爷爷的知音人,虽然
爷爷生前还未知道。至于瑚妹本人,她更可以说是我的红颜知己了。唉,想不到我如今已是
永远见不到丘老前辈,瑚妹也不知何时才能见面。”丘迟与云瑚,虽然身份大不相同,一个
是白头长者,一个是红粉佳人,但在陈石星的眼里,都是把他们当作“亲人”看待的。如今
长者长埋地下,佳人远在他方,一个死别,一个生离,死别固然可痛,生离亦是可悲,陈石
星拜倒丘迟墓前,不知不觉从死别想到生离,但觉悲从中来,难以断绝。
韩芷不知他的心事,安慰他道:“义父寿过七旬,寿终正寝,可说已无遗憾。陈大哥,
你也无须这样伤悲了。”
陈石星默然不语,满怀郁闷的心情,只是想要发泄出来,他没有古琴,忽地击石高歌: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睹旧貂裘。胡未灭,鬃先秋,泪空
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在沧州。”
陈石星高歌此曲,固然是悼念丘迟,但另一方面,他也有着词中所写的心境了。虽然他
还这样年轻。“今生我注定是流浪江湖的了,将来恐怕我也会像丘老前辈一样。”丘迟是没
有妻儿,孤零零一个人死在荒山的。他还算有点“福气”,有个义女在他咽气之前,赶到来
给他送终。“将来我恐怕连这点福气也未必会有。”一腔郁闷沉痛的心情,借着高声发泄。
歌声高亢之极,林中栖鸟部给吓得惊飞!
出乎他的意外是,他高歌一起,韩芷也拿出一管洞萧,吹起来与他相和。萧声激越,书
拍丝毫不差。她在洞萧上的造诣,竟似不在葛南威之下。陈石星与葛南威琴萧相交,曾经认
为葛南威是吹萧吹得最好的人的。
一曲歌终,韩芷说道:“这是我义父生前最喜欢的一阙词。”陈石星道:“我也知道。
我爷爷当年就是因为看见他手书的这一阙词,才识破他的身份,和他结交的。韩姑娘,你吹
萧的本事,也是丘老前辈教给你的吗?”
韩芷说道。”这倒不是,是我自己的爹爹教给我的。”
陈石星道:“哦,原来是你爹爹教的。”忽地心念一动,问道:“你知道有个叫葛南威
的人吗?”
韩芷答道:“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陈石星道:“他是一个在江湖上很有一点名气的少年侠士。”
韩芷说道:“我自幼在山村长大,今年春天爹爹回乡探亲,才是第一次出门。外面的人
我都少见,哪认识什么江湖人物。老一辈的成名侠客,义父有时或许还会和我偶然提及,年
轻一辈的他也不知道。这个姓葛的人,他从来没有和我说过,陈大哥,你为什么突然向我问
起这个人呢?”陈石星道:“他的萧吹得非常好,是我所知道的第一洞萧高手。不过你也不
弱于他。”
韩芷面上一红,说道:“陈大哥,你拿我开玩笑了。我是胡乱跟爹爹学的,怎能和高手
相比。”
陈石星道:“我可不是胡乱称赞你的,你的确吹得很好。更难得的你是一个年轻女子,
却吹得出苍凉激越的萧声。你知道音乐有如诗词,每位名家都有他的独特风格。要不是我看
见你在我的面前吹萧,只凭耳朵来听的话,我一定会以为是葛南威。”韩芷说道:“我怎配
称得上是什么名家,不过你的朋友吹的萧和我的一样,我也觉得有点奇怪。”陈石星道:
“你们简直好像是同一名师所授。”
韩芷恍然大悟,说道:“所以你才问我。或许当年教我爹爹吹萧的那个人,和你的那位
朋友是出于同一师门。不过爹爹也从没和我说过他跟谁学的。”
陈石星道:“我也正有如此猜想。倘若真是如此的话,教你爹爹吹萧的那位名家,辈份
当然是要比葛南威的师父高出好几辈了。”
韩芷说道:“咱们还是别谈不相干的事吧,时候不早,你要下山的话,恐怕也应该走
了。”陈石星翟然一省,“不错,你说丘老前辈有件东西,要你在他的墓前给我,现在可以
给我了吗?”韩芷这才把谜底揭开,说道:“是我义父留给你的遗书。”
陈石星拆开这遗书一看,不觉呆了。
原来这是一封给他提亲的信,是丘迟开始得病的时候,预先写下来留给他的。
信上说他年过七旬,忽遭二竖(方文中病魔之意)所侵,自知沉病难起,回首生平,无
愧天地,死亦无憾。在行将离开尘世之际,只有两桩未了的心事,令他牵挂。
看到这里,陈石星已是隐约猜到几分,心头禁不住卜通一跳。果然丘迟继续写道,那两
件令他牵挂的事情,一是四十年前他对一柱擎天许诺的心愿,另一件就是他的义女的终身大
事了。
在介绍了他义女的姓名、身世和才貌之后,丘迟说道,他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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