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业784






    “花?”我回头看去,原来她方才指点人移来移去的,就是那一盆……兰花。

    我站起身,缓缓走道案前,只见那普通蓝瓷花瓯里,种着小小一株蕙兰,翠萼修叶,枝叶光润完整。

    “他还说,是特地从辛夷坞带回来的。”玉秀的声音含羞带笑,浓甜似蜜。

    我久久凝视这兰花,心绪翻涌,半晌才能平静开口,“这花真好。”

    ——“我幼时在皇陵的道旁种过一株兰花,将军此去若是方便,请代我浇水照料,勿令其枯萎。”

    这是我托玉秀带给他的话,他果真将这株兰花照料地完好无损。

    宋怀恩,我该如何谢他,又该如何偿还他这一番心意。
 


帝王业 正文 第27章 今是
章节字数:6919 更新时间:07…11…10 00:23
    我将宋怀恩探望玉秀一事,当作家常闲话,不经意地告诉萧綦。

    “玉秀虽说身份寒微,倒也是个忠贞的女子,只是这品貌人才……”萧綦沉吟道,“与怀恩果真相配么?”

    我转过身,避开萧綦的目光,微微一笑,“身份倒是容易,只要两情相悦,又有什么配不配的。”

    “众多部属之中,我最看重的便是怀恩。”萧綦慨然笑道,“军中弟兄跟随我征战多年,大多误了家室。如今回到京中,我也盼他们各自娶得如花美眷。以怀恩的人才,前程不可限量,能被他看上的女子,倒也是有福的。”

    我回眸看向萧綦,似笑非笑,“原来你也有这般世俗之见。”

    萧綦笑而不语,将我揽到膝上,“不错,世俗之人自当依循世俗之见。我若是昔年一名小小校卫,上阳郡主可会下嫁?”

    我敛去笑容,定定看他,心知他所言确是实情,却依然令我觉得苦涩。

    他见我变了脸色,不由笑道,“难怪有人说,对女人讲不得实话……算我口拙失言,但凭王妃处置。”

    我却半分也笑不出来,垂眸怔忪片刻,幽幽道,“你说得不错。如今我才知道,并没有人蒙骗我们,只不过是没人肯听实话,总不肯睁开眼睛,看一看真正的尘世,以为闭上眼,依然身在云端。”

    “我们?”萧綦蹙眉。我点头,淡淡一笑,“我、母亲、哥哥……金枝玉叶,名门世家,无不如此。”

    萧綦目光深湛,直视了我,柔声道,“你已经不是。”

    我默然伏在他肩头,一言不发。

    “这几日你一直闷闷不乐。”萧綦淡淡叹道,手指梳进我长发,从发丝间滑过。

    我微阖了眼,懒懒笑,“还以为你不会在意。”

    他笑了笑,“你不愿说,我便不问,小丫头总要有些自己的心事。”

    我扬手打他,“谁是小丫头!”

    “才十九岁……”萧綦连连摇头笑叹,“老夫少妻,徒呼奈何。”

    “你也才刚过而立之年,又来倚老卖老!”我啼笑皆非,郁郁心绪化为乌有,与他纠缠笑闹在一起。

    闺中暖香如熏,琉璃灯影摇曳,画屏上俪影成双。

    两日后,宋怀恩来见我。我着宫装朝服,在王府正厅见他。

    他一身寻常袍服,全未料到我会这般庄重,一时有些局促。

    侍女奉茶上来,我轻轻扣着茶盏,淡淡笑道,“宋将军请坐,不必拘礼。”

    他默然坐下,却不开口,也不喝茶,脸色凝重严肃。

    “将军此来,可是有事?”我含笑望向他。

    “是。”他答得干脆,“末将有事相求。”

    我点了点头,“请讲。”

    宋怀恩起身,向我屈膝一跪,语声淡定无波,“末将斗胆求娶玉秀姑娘,恳请王妃恩准。”

    我不语,垂眸细细看他。但见他面无表情,薄唇紧抿成一线,垂目紧紧盯着地面,仿佛要将那汉玉雕砖盯出个裂口来——若只看他此时神情,谁也不会想到这个年轻男子正在求亲,而会以为他是严阵待命,要去赴一场艰难卓绝的战役。

    我沉默看了他许久,他亦僵然跪在那里,纹丝不动。

    “此话,是你真心么?”我蓦然开口,淡淡问他。

    他身姿笔挺地跪着,并不抬头,“是。”

    “心甘情愿,不怨不悔?”我缓缓问道。

    “是。”他答得铿锵。

    “从此一心待她,再无旁鹜?”我肃然问了最后一句。

    他沉默片刻,仿佛自齿缝里迸出决绝的一声,“是!”

    一连三声问,三声是,已道尽了一切——他的心意,我早已懂得,我亦给出他两个选择,娶玉秀或是拒绝。

    玉秀是我亲信之人,娶她便是与我为盟,从此既是萧綦最青睐的部属,亦是我的心腹,往后于公于私,于军中于朝堂,都无人能与他相争。反之,我亦要他断了妄念,将我视作主子,一心尽忠,善待玉秀。以宋怀恩的雄心抱负,并不会满足于层层军功的累升,他想要平步青云,最好的办法便是获得权贵提携。

    这是我给他的允诺,亦是我与他的盟约。

    他想要权势功名,我便给他提携;他想要红颜相伴,我便给他玉秀。

    我亦需要将更多的人笼络在身边,不只庞癸、牟连和玉秀……身处权势之颠,只有牢牢握住自己的力量,才能伫立于漩涡的中央。

    玉秀大概连做梦也未想过,有朝一日能够风风光光嫁做他的正室夫人。

    她将生命与忠诚献给我,我便回馈她最渴望的一切——给她身份名位,给她锦绣姻缘,但是我给不了她那个男人的心。

    那是我不能掌控的,任何人都不能掌控,只能靠她自己去争。得之是幸,不得亦是命。

    如同一场公平的交易,他们固然做了我的棋子,我亦给了他们想要的东西。

    我向姑姑请旨册封和赐婚,姑姑一概应允。看着我亲手在诏书上加盖印玺,姑姑慨然微笑。

    我明白她微笑之下的感叹——从前,我曾憎恨她操控我的命运,然而今日,我亦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将旁人的命运扭转。或许这便是权势的宿命,导引着我们走上相同的路。我俯身告退,姑姑淡淡问了一句,“阿妩,你可会愧疚?”

    我垂眸沉吟片刻,反问姑姑,“当年赐婚给我,您愧疚吗?”

    姑姑笑了笑,“我愧疚至今。”

    我抬眸直视她,淡淡道,“阿妩并无愧疚。”

    圣旨颁下,豫章王感念玉秀舍身救主,护驾有功,特收为义妹,赐名萧玉岫,册封显义夫人,赐嫁宁远将军宋怀恩。晋封宋怀恩为右卫将军,肃毅伯,封土七十里。

    诸事顺遂,忙碌不休,转眼就到了我生辰的前一日。

    哥哥来接我去慈安寺,见他独自一人前来,我问起父亲,哥哥却没有回答。

    原本由哥哥出面游说,好容易让父亲答允了与我们一同去慈安寺迎回母亲,到此时却不见他身影。我恼他言而无信,却碍于萧綦在侧,不便发作。

    鸾车启驾,不觉已至山下。我木然端坐,随车驾微微摇晃,越想越觉可恼可笑,不觉笑出了声,亦笑出了眼泪。

    “停下!”我喝止车驾,掀帘而出,直奔哥哥马前,“将马给我!”

    哥哥一惊,跃下马来拦住我,“怎么了?”

    “放手!”我推开他,冷冷道,“我找父亲问个明白。”

    “你这是做什么?”哥哥抓住我,秀扬眉峰微蹙,语声低抑。

    我挣不开他,抬眸直直望去,陡然觉得哥哥的面容如此陌生遥远——即便惊愕之下,他依然维持着无暇可击的风仪,任何时候都在微笑,似乎永远不会真情流露。“我也想问你,哥哥,我们这是要做什么?”我望住他,自嘲地笑。

    哥哥脸色变了,环顾左右,抬手欲制止我。

    我重重拂开他的手,冷冷道,“你们想将这太平光景粉饰多久?父母反目生恨,而我们却在欢天喜地筹备生辰,等着明晚宴开王府,歌舞连宵,人人强颜欢笑;眼睁睁看着母亲遁入空门……”我的话没有说完,便被哥哥猛然拽上马背。

    “住口,你随我来。”哥哥从未如此凶狠对我说话,从未如此气急,一路策马疾驰,丢下一众惶恐的侍从,带我驰入林间小径。

    一路奔驰了许久,直到林下涧流挡住去路,四下幽寂无人。

    哥哥翻身下马,缓步走到涧边,一言不发,背影萧索。

    方才似有烈火在心中灼烧,此刻却只剩一片冷冷灰烬。我走到哥哥身边,沉默凝视脚下流水,那清澈波光间隐约照出两个衣袂翩跹的身影。

    “阿妩……”哥哥淡淡开口,“你既已知道,又何必将一切说破。”

    我苦笑,“宁可一切烂在心中,也要粉饰出王侯之家的太平贵气?”

    他不回头,不应声,越发令我觉得悲哀,悲哀得喘不过气,“哥哥,我们何时变成了这样?难道从前一切都是泡影,我们自幼所见的举案齐眉,舐犊情深都是假的?”

    哥哥不回答我,肩头却在微微颤抖。

    “我不相信父亲是那样的人……”我颓然咬唇,满心纷乱无从说起。

    “你以为父亲应该是怎样的人,母亲又该是怎样的人?”哥哥蓦然开口,语声幽冷,“如你所言,他们也不过是一介凡人。”

    我怔怔看他,他只是凝望流水,神色空茫,“阿妩,扪心自问,你我对父母又所知多少?”

    哥哥的话似一盆凉水将我浇透,身为子女,我们对父母所知又有多少?在母亲告诉我之前,我竟从未想过她们有着怎样的悲喜,在我眼里,父亲仿佛生来就该是这个样子。

    “谁年少时不曾有过荒唐事,多年之后,岂知后人如何看待你我。”哥哥怅然而笑,“即便父母都做错过,那也都过去了。”

    “过去了么?”我苦笑,若是真的过去了,这数十年的怨念又是为何。

    哥哥回头望住我,“你真的相信他们彼此怨恨?”

    我迟疑良久,叹道,“母亲以为那是怨恨……但我不信父亲是那样偏狭的小人,若说他做这一切只是为了恨……”我说不下去,连自己都不愿听,更不能信!

    哥哥望住我,眼底有淡淡哀伤,“母亲一直不懂得父亲的抱负,她放不下自己的愧悔,只得将一切归咎于恨。”

    我霍然抬眸望向哥哥,“这是谁的话?”

    “是父亲。”哥哥静静看着我,似有一层雾气浮在眼底。原来母亲的爱怨喜悲,父亲全都看在眼里,一切洞明。而唯一将父亲的苦楚看在眼里,懂得体谅他的人,不是母亲也不是我,却是平素玩世不恭的哥哥。

    “这数十年,谁又知道父亲的苦楚?”哥哥语声渐渐低了下去,神情苦涩,“你可记得那年,我和父亲一起酩酊大醉?”

    我当然没有忘记,父亲和哥哥唯一一次共饮大醉,便是在嫂嫂逝后不久。

    “那晚父亲说了许多……”哥哥闭上眼,缓缓道,“我与桓宓之事,令他愧悔不已。他说起自己年少时的荒唐事,说他愧对母亲……那时他亦高傲狂放,深恨命运为人所控,纵然是名门亲贵,也一样受制于天家,终生不得自由。王氏历代恪忠皇室,数百年荣宠不衰之下,不知掩埋了多少辛酸。父亲的心思,比先人想得更远,他不屑屈居人下,定要走到至高之颠,将家族的权势推上峰顶,纵是天家也再不能左右王氏的命脉!”

    这一番话似冰雪灌顶。

    ——是,这才是我的父亲,这才是他的抱负。

    对于父亲那样的人,区区私情算得什么。为了达成所愿,他已经舍弃了太多,连我和哥哥也被他亲手推上这条不能回头的路。

    良久沉寂,我终于忍不住问了哥哥,“你娶嫂嫂,真是自己甘愿么?”

    “是。”哥哥毫不迟疑地回答我。

    我却不能相信,“父亲将皇子妃硬夺了给你,难道不是看中当年桓家的兵权?”

    或许母亲以为,父亲强逼子律的正妃嫁给哥哥,是向皇家扬威,洗雪自己当年之恨。我却无法如此天真——桓家论门庭声望,虽不能与王氏齐肩,但当年的桓大将军手上却握有江南重兵。

    哥哥沉默半晌,淡淡道,“父亲固然是看中桓家的兵权,却也不曾勉强我半分……娶桓宓,是我自己的意愿。”

    我哑口无言,想到哥哥对嫂嫂的冷淡,想到嫂嫂的抑郁而逝,乃至此后桓家迅速的衰败,一时间只觉凄惶无力。

    哥哥久久沉默,神情恍惚,似陷入往事中去。

    我们都不再开口,不愿再提及那些陈年旧恨……潺缓溪水从脚下流过,时有飞鸟照影,落叶无声。

    诸般恩怨终归已成过往,今人今时,还有更多崎岖在前。

    “回去吧,母亲还在等我们。”我握住哥哥的手,以微笑驱散他的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