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业784






    混混噩噩之间,被喜娘牵引着拜了堂,又被引入洞房。

    进得洞房,稍稍安静了不到片刻,喜娘们又开始折腾,没完没了的祈福颂吉。

    若按规矩,我必须等新郎入了洞房,才能吃喝。

    幸好锦儿乖巧,悄悄盛了燕窝给我,不然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力气坐到现在。

    再过片刻,我将要面临今晚最忐忑的一刻。

    那个人,那个令世人敬畏如神魔的人,如今成了我的夫婿。

    刚刚与他一起拜了天地,从盖巾下面隐隐看见了他的足尖。

    那么近,他离我那么近。

    当日远远望见,就已令我震骇的人,如今近在咫尺,我却不再惧怕。

    这就是我的姻缘,我的良人了。

    与其惶惶,不如坦然。

    他也是血肉之躯的凡人,或许他也不见得那么可怕,或许我的姻缘也不见得那么糟糕。

    正如哥哥劝慰我说,豫章王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英雄美人,正是良配。

    我回之以淡然一笑,或许吧。

    只要没到最糟糕,总还有一丝希望。

    不知什么时候,发觉外边的喜乐丝竹声停了。

    现在还早,怎么会这样快就结束了喜筵。

    过得一阵,喜娘也开始暗自切切。

    我直起身,微觉诧异,正想叫锦儿去外面看看,却听得一阵脚步声纷至沓来。

    随之而来的,是门外的人声纷乱。

    “将军甲胄佩剑在身,刀兵之物乃大凶,不可靠近洞房,请将军止步。”

    “末将奉王爷令谕,务必当面禀报王妃。”

    一个男子声音,冷硬如石,不带半分情绪,惊破洞房花烛夜一派旖旎。

    “奴婢可以代为通传,王妃典仪在身,不能面见外人。”

    “事出紧急,王爷吩咐一应礼仪从权,请王妃恕罪。”

    门口徐姑姑与之相执不下,语意已带薄怒。

    我站了起来,方一起身,眼前便一阵晕眩。

    “王妃小心。”锦儿慌忙扶住我。

    那顶凤冠沉重无比的压在头上,让我几乎直不起脖子。

    我勉力打起精神,走到门前,淡淡开口,“本宫在此,将军有话请讲。”

    外面静默了片刻,那人依然用冷硬的声音开口,“启禀王妃,方才收到火漆传书,急告冀州失守,前方十万火急,王爷已经前往行辕大营,即刻领军驰援,特遣属下告知王妃,实因事出紧急,无暇向王妃当面辞行,待王爷平定叛乱后,自当向王妃请罪。”

    脑中有一刹那的空白。

    片刻之后,我恍然回过神来。

    他是说,洞房花烛夜,我的夫婿尚未踏入洞房,就离京出征了。

    我连他的样貌声音都一无所知,就这样被丢在洞房中,一个人度过新婚之夜。

    我突然想笑,却笑不出声来。

    这位堂堂豫章王,当初是他向皇上请求赐婚,要与我的家族联姻。

    不管为了什么,不管甘不甘心,总也是他自己求来的。

    我尚且尽心尽力做足每一分工夫,到了这一刻,一道火漆传书,他便拂袖而去,连敷衍周全的工夫都懒得花吗?当面辞行又能用得了多少时间,纵然军情如火,也未必就烧到了眉毛。

    我不在乎他是否跟我洞房,也不在乎他是否体谅我的感受。

    但我绝对不能容忍他如此羞辱我,羞辱我的家族。

    剧变横生,春宵惊破。

    周遭仆妇喜娘噤若寒蝉,连锦儿都不敢做声。

    大概从未见过新郎临阵而去,弃洞房不顾的场面,众人都被这变故惊得不知所措,一时间个个呆若木鸡,面面相觑。

    头上凤冠压得我胸中几乎窒息。

    我终于笑出声来,冷寂的屋子里,只听见我扬声长笑。

    张贴大红喜字的房门被我一把推开,夜风扑面,吹起盖巾冷簌簌打在脸上。

    我扬手扯下盖巾,眼前一时光亮大盛。

    喜娘仆妇大惊,纷纷跪倒,为首的喜娘急道,“王妃不可,大婚之礼尚未完成,万万不可揭开盖巾!”

    面前数名甲胄佩剑的男子,为首那人骤一见我,惊得呆住,见我掀了盖巾,竟也不知道低头回避,目光直直停驻在我脸上,过了片刻才回过神来,率先屈膝跪下,后面几人跟着单膝跪地,身上铮铮铁甲发出金属特有的冷硬刮划之声。

    我冷冷注视跪在面前的人,那身雪亮铁甲,闪烁冰冷寒光,跪在那里如石刻般纹丝不动。

    第一次见到重甲佩剑的军人,那么近地站在我眼前。

    这就是豫章王的亲卫将领,不知道我那良人,又当是怎样一个冷硬若铁,无情无义的人。

    思及此,我不怒反笑,抬手将盖巾掷到他面前,“烦请将军将此物转交王爷,代我转告他,大婚之礼既然从权,那就不劳他尊驾了。”

    喜娘急急拦住,“王妃息怒,盖巾不可随便带走,这样不吉利的。”

    “你说什么”,我冷冷道,“豫章王天纵英明,自然是吉人天相,本宫得遇良人,嫁入将门,也算万幸大吉了。”的2a

    “王妃请收回此物,末将自当将王妃心意转达王爷,还望王妃珍重。”那男子低了头,将盖巾双手奉上,末一句话低了声气,也不复刚才的强硬。

    我淡淡一笑,道:“将军敢带人直闯洞房,还怕这区区一件小事吗?”

    那男子面红耳赤,俯身重重叩首,“末将知罪!”

    豫章王不辞而别倒也罢了,连一个小小将领都可以硬声硬气欺上门来,当真是嚣张之极。

    爹爹的话果然没错,这些拥兵自重的将领对我们士族再没有半分敬畏之心。

    自此后,我嫁入将门,就要置身在这一群武人之中了。

    夜风透衣而过,我微微仰首,只觉心中一切成灰。

    “将军请回吧,本宫不送了。”

    我转身,跨入房中,房门在身后砰然关闭。

    喜红锦绣的洞房之中,我孑然面对一双硕大的红烛高烧,烛泪兀自低垂。

    一整夜,我将自己锁在房中,任凭门外任何人求恳都不开门,连母亲也被拒之门外。

    他们都多虑了,我既不觉得伤心,也没有什么可愤怒,只是累了,不想再强装笑颜。

    心底空空荡荡,一如这空空的洞房,只有我自己的影子映衬着满眼锦绣辉煌。

    说不出是荒凉还是冷寂,捂着胸口,仿佛找不到跳动的痕迹。

    就这样倒在床上,裹一身大红嫁衣,懵懵睡去。

    梦里谁也没有见到,没有父母,没有哥哥,没有子澹。

    只有我孑然一人。
 


帝王业 正文 第5章 惊变
章节字数:5183 更新时间:07…11…10 00:29
    时光容易把人抛,转瞬已三年。

    斜卧在窗下,四月暖风熏得人酥软欲醉,一片花瓣被风吹到我脸上,微微的痒。

    昨夜的宿醉还未褪尽,身子绵软无力,伸手不经意拂倒一只玉壶,滴溜溜滚下阶去,洒出最后一滴残酒,薰风中平添了一缕馥郁酒香。

    哥哥半月前从京城带来的青梅酒,又被我喝光了,等他下一次寻机赴晖州公干,再来看我,不知又是何时了。我慵然撑起身子,唤了两声锦儿,没有人答应,这丫头自从离开京城来了此处,也是越发的疏懒起来。

    起身赤足踏了丝履,懒懒穿过回廊,不经意瞥见院子里那一树玉兰,一夜之间开得欺霜胜雪。

    我有些恍惚,倚着阑干,神思飘忽,依稀回到了家中的兰庭……

    “郡主可算是醒了,醉了大半天,连件外袍也不穿就出来,当心又着凉。”锦儿一面絮絮叨叨埋怨,一面将丝袍披在我肩头。

    我扬起脸,“家里的白玉兰也该开花了,不知道今年的花,开得怎样。”

    “京城天气比这里暖和,花儿也应该开得早”,锦儿也叹了口气,复又脆声笑道,“不过这边虽冷些,晴天却比京城多,不会时常下雨,我更喜欢待在这里。”

    这小妮子越来越会哄人开心,见我抿唇微笑,没有应声,她便轻轻依着我坐下,低声道,“若是在晖州住腻了,不如,我们回京看看,出来三年,郡主也想家了吧?”

    我收回神思,自嘲一笑,懒懒伸展腰肢,“是啊,是有些想念家中的青梅酒了,不过比起这里的神仙日子,我还舍不得回去。”

    说罢起身,我拂袖扫去襟上落花,“大好春光,我们出去逛逛。”

    锦儿追在后面急道,“昨日王爷遣来的信使还等着郡……等着王妃复信呢!”

    我驻足,心头莫名掠过一丝阴郁。

    “你便替我回了罢。”我懒得回头,转身自去,忽而想起一事,又道,“对了,你瞧瞧他这次又送来些什么,挑些好玩的留下,其他给医官们预备着。”

    过两日,徐医官又该到了,这次得多备些金银打点。

    哥哥说,母亲和姑姑时常催问我的病情为什么总不见好转,迟迟不能回京,叫太医们很是提心吊胆,唯恐遮掩不下去。虽说父母那里,有哥哥做内应,但那些医官一向胆小,若不多打点些金银,堵住他们的嘴,难保姑姑会看出蹊跷,一道懿旨将我召回京城。

    若叫医官们将我的病情说得太过严重,只怕母亲又要急急赶来探视,那可大大的不妙。

    这三年,我在晖州幽居养病,过着神仙般逍遥日子,也全拜我那良人所赐。

    新婚之夜,豫章王连洞房都未踏入一步,就匆匆出征,讨伐叛军。

    三郡叛乱未平,北境边患又起,一时烽烟四散,朝野震动。

    我那良人,一肩担天下,挥剑镇四海,好容易平定了叛乱,又马不停蹄挥师北上。

    当时,人人都敬慕豫章王匡扶社稷之功,更赞叹豫章王妃深明大义,以家国为重。

    爹爹非但没有怪罪这位佳婿不辞而别,反而上表朝廷,对他大加褒奖。

    没有人敢讥讽我独守空闺,我亦平静如常的入宫谢恩、独自一人归宁省亲……如他们所期待的那样,雍容平和,落落有大家之风。

    那些追逐在我身后的目光,那些等着看我悲伤落魄的人,大概都没有如愿。

    我依然华服盛妆,出入煊赫,宴饮如旧。直至大婚过后两月,一场风寒袭来,我突然病倒,就此缠绵病榻,最险的一夜,几乎性命垂危。那夜,母亲在佛堂长跪祈求,以泪洗面,对父亲说,如果阿妩离去,她必终生怀恨,永不原谅父亲与姑母。父亲无言以对,枯坐书斋一整夜。

    我在天明时分醒来,高热终于褪去。

    醒来望见床前喜极而泣的亲人,我只觉得深深疲惫,既不忍面对,也无力再承受。

    唯有逃避。

    恰遇雨季将至,我咳喘旧疾复发,太医担忧京城阴雨绵绵的气候对我康复不利。

    叔父在晖州为官时,曾修造了一处精巧的行馆,刚刚落成就被调任回京,行馆至今闲置。

    晖州气候干燥晴好,风物宜人,正宜休养。

    我以重金贿赂了太医,逼着哥哥说服父母,就此迁往晖州行馆休养。

    初到晖州,父母派来的婢女仆从,护卫医侍足有三百余人,将个小小行馆挤得人满为患,惊动了晖州刺史,亲自上门拜谒,扰得我烦不胜烦。

    我逼着太医上奏,说人多喧杂,有扰静养,硬将一干人等赶回了京城,只留几名贴身侍女和医侍,总算耳目清净,再无烦扰。

    晖州之远,天地之大,退开一步,竟有脱胎换骨,再世为人之感。

    叔父这处行馆,简直是专门为我准备的,不但景致可人,处处合意,地窖里更深藏了陈年美酒,庭中碧树繁花,幽池飞鸟,比之京中园林的绮丽,别有一番幽境。

    父母原以为我只是散心休养,住不多久就会回去,哪里料到,一到晖州,我就爱上了此处的逍遥闲逸,至此长住下来,乐不思归。只有春秋节令,与父母生辰,我才回京暂住,过得几日便称身体不适,早早返回晖州。

    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我开始觉得,自己变了。

    心里从某一处地方开始,渐渐变凉,变硬。

    昔日承欢父母膝下,对家中恋恋不舍的少女已经不在了;昔日伙伴亲友,如今境遇各异,相逢已是各自疏离;就连宛如姐姐,也已变得沉默幽怨,如宫中那些红颜寂寥的妃子。

    父母,姑姑,叔父,每个人见到我,总是竭力呵护,眉眼间尽是藏不住的歉疚。

    面对这样的亲人,我却宁愿他们如从前一样斥责我,教训我,也好过现在这样的小心翼翼。

    有些东西,已经变了,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只有哥哥不曾改变,只有他懂得我,也只有在他面前,我才不是豫章王妃,不是上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