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大之窗
“让我把这个问题再说清楚一点。好几位证人都作证——事实上,是我这位饱学的朋友施压作证——说星期六整个白天,除了已经说到的之外,你父亲都没有客人,没有来信,也没有接到电话。安士伟上尉既没有接近他,也没有试着和他联络。你怎么能把这个情形和你所说的安士伟上尉因为你宣称的目的而赶赴伦敦的事连在一起呢?”
“我不知道。”
对方将手伸了出来:“我可以告诉你,胡弥小姐。四号星期六那天,安士伟上尉根本不在伦敦。”
“我告诉你,那是不可能的!”
“胡弥小姐,你是否能认可我的说法——这是引用调查与本案相关各人士行踪的警员所提的报告——在星期五傍晚,安士伟上尉离开了富瑞安,开车到洛契斯特去看朋友,一直到星期六将近午夜时分才抵达伦敦呢?”
“不会!”
“你是否能进一步认可我的说法,就是他在富瑞安向好几个人说过他打算去洛契斯特,而不是伦敦呢?”
没有回答。
“你至少会同意说要是他人在格契斯特,就不可能在伦敦吧?”
“也许是他骗了我。”
“也许是他骗了你。让我们再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这件事。那些照片,你告诉我们说是一年前拍的?”
“差不多,也许再早一点。”
“在那之后你过了多久就和安士伟上尉断了关系?”
“不久,一个月左右吧,不很久。”
“在之后那么长的时间里,他有没有向你要过钱呢?”
“没有。”
“或是用那些照片对你做过其他方面的要挟呢?”
“没有。可是难道你在他从这里跑出去的时候,没有看到他的脸吗?”
“那不是会让我们注意的事,胡弥小姐。不过,我倒是可以想得到那位先生为什么会很尴尬的原因和勒索毫不相干——你能吗?”
“不必回答这个问题,”法官说着把笔放了下来,“检察总长刚刚已经说了那不是会让你注意的事。”
“那,你刚才告诉我们说,这么长的时间里,安士伟上尉从来没有勒索过,是吧?”
“是的。”
“你知道发誓的意义吗?”
“当然。”
“我可以告诉你,所谓安士伟上尉的勒索行为,以及你父亲所谓要把他‘制得服服帖帖的’,全都是从头到尾捏造出来的。”
“不是,不是,不是!”
华特爵士动也不动,用温和的神色看了她一阵;然后摇摇头,耸下肩膀,坐了下来。
如果有谁以为H。M。会再度询问证人,那这个人可就要失望了。H。M。带著近乎无聊的神态站了起来。“为了让这件事一次弄个清楚,”H。M。非常清楚地说道,“传彼德·奎格利博士。”
我确定之前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个名字,而且就是最近的事,可是走进证人席的却是个陌生人。他是一个相貌堂堂的苏格兰人,神色沉静,说起话来每个音节郡很清晰。虽然年纪不过三十出头,却让人觉得他要老成得多。H。M。以他一贯随便的态度开始问话。
“你的全名是什么?”
“彼德·麦克唐纳·奎格利。”
“你是不是毕业于格拉斯哥大学医学院,又在萨尔斯堡大学修得科学犯罪学的博士学位呢?”
“是的。”
“呣。你由去年十二月十日到今年一月十日之间的工作情形如何?”
“我受雇在崔甘农医师设在苏瑞郡泰晤士狄村的私人疗养院中担任约翰·崔甘农医师的助理。”
“你怎么会到那里去的?”
“我说明一下,”奎格利字斟句酌地说,“我是国际医学会的成员,在英国受精神医学会的聘雇,目的是调查有关精神科开业医师在一般情形下难以证实的谣言或指控。”
“你接下来要告诉我们的这些事实是否包含在你呈交英国医药管理委员会的报告里,而且已经得到那个机构的认可了呢?”
“是的。”
“你和死者艾佛瑞·胡弥相识吗?”
“是的。”
“你能不能告诉我们雷金纳·安士伟上尉是不是想由死者那里勒索金钱呢?”
“据我所知,的确是如此。”
“很好,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你对这件事所知道的一切?”
“在一月三号,礼拜五那天——”
证人的第一句话就被法庭里所起的骚动,还有艾芙莲的低语声所淹没。这可是一个他们无法动摇其信用的证人。H。M。极其悠闲地把检方的案子拆得粉碎,他让他们爱做多久的交叉询问就问多久,也不再重问证人,然后摇摇摆摆地继续走下去。我又想起了那首歌里的那几句歌词,就是H。M。引用过的,现在看起来不像是副歌,反而像是一个公式:“从发现之点到关键之处,从关键之处到观看之景,从观看之景到晨间的捕杀。”
“在一月三号,礼拜五那天——”
13 打印台是关键
耸动的证词使得上午的庭讯超过了原定的时间,一直到了下午两点钟,H。M。、艾芙莲和我才再坐在伍德街密首客栈楼上那个房间里吃午餐。这个案子所有的一切几乎都摊放在我们面前;可是又并非如此。在火光中像尊中国大佛似的H。M。嘴里斜叼着一根雪茄烟,瞪着两眼,把他的盘子推开。
“哎,我的呆头朋友,你们现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吧?”
“大部分情形知道了,其间的关联呢,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会找上奎格利的?”
“因为我会坐着想呀。你们以为我当初为什么会接这个案子?”
“当然啦,”艾芙莲相当诚恳地说,“因为那个女孩子去找你,又哭得稀里哗啦的;而你喜欢看到年轻人幸福快乐。”
“我早想到会是这句话,”H。M。很神气地说,“哎呀,这就是别人对我的谢意,这就是你们对一个强壮沉默的人所有的看法,他——呸!现在你们给我听好了,因为我说的是真的。”他显然是真有这个意思,所以我们好好地听他说。“我最爱当一个改正机缘巧合的人。你们以前都听我说过好多关于一般可怕的机缘巧合,我猜你们以为那只是我在发牢骚。可是我说的是真的,哎,一般说起来,这些机缘巧合应该是很滑稽的,就算你把字纸篓踢得散得满屋子都是,你还是忍不住觉得好笑。比方说,那天早上有个重要的会议,却正好没赶上火车;约了你最好的女朋友去吃饭,却正好在付账时发现钱包忘在家里;可是你有没有想到过把这些机缘巧合放在很严肃的事情上呢?回想一下你自己的生活,看看是不是大部分发生在你身上的重要大事,是因为某人做了件坏事,或是什么人做了件好事,或者,哎呀,反正是有人做了什么而来的;也就是一般该死的机缘巧合的影响。”
我有些好奇地望着他,他正拼命地抽着烟,我想是因为放心之后的反作用吧。他的主要证人把华特·史东爵士弄得哑口无言,那位检察总长机敏的脑袋想不出反驳的话来。
“你没把这弄成一种宗教倌仰吧?”我问道,“要是你认为所有一切全都是在阴谋策划下凑合在一起,来让人栽个大跟斗的话,那你不如退隐到多塞特去写小说算了。”
“你看,”H。M。带着残忍的笑意说,“这正表示你唯一能想得到的机缘巧合就是会让你陷入困境的那种。就像希腊悲剧里的诸神耍弄了一下某个可怜的家伙,就让他一点机会也没有了。你想说:‘嗨,公平一点!必要的话不妨打他两下,可是别弄得过分到让那个家伙就连在伦敦大雾里都会中暑。’不是的,孩子。什么事都是利弊互见的,机缘巧合尤其如此。因为机缘巧合使安士伟惹上了这件事,而按照同样的行为原理,也让我有了把他救出去的方法。重点是,你永远没法很合理地加以解释——像华特·史东想要的那样,随你用什么花俏的名字去称呼这整个过程都可以,称做是命运,或是宿缘,或是不成文法的弹性空间;可是那终究还是机缘巧合。
“比方说这个案子吧,”他用手里的雪茄烟指指点点地说:“那个女孩子来找我的时候,我马上知道必然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你们听到所有证词之后,大概也知道了真相。吉姆·安士伟得到错误讯息,结果一头栽进一个设计来对付我们那位雷金纳的计谋之中。可是不论是安士伟或是胡弥,开头都不可能发现。他们这叫当局者迷:你看不见自己眼里的沙子吧。他们心里只想到那个女孩子。可是,等我在一个月前从她嘴里问出整个故事,也知道真相想必是什么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案子已经要开庭审讯。要是当初她就去找他们的话,他们也不会相信她的话;就像今天华特·史东真心真意地不相信她一样。”
他擤了下鼻子。
“可是我问你,当初你要那个女孩子怎么想呢?她听说她父亲死了,赶回家来,发现她的未婚夫单独和死者在一间锁得像保险库似的房间里,箭上还有他的指纹,所有的证据都直接指向他。她怎么会怀疑那是个为他设下的陷阱呢?她又怎么想得到把那事和雷金纳连在一起呢?除非是有什么人向她指出这一点来。”
“而这个什么人就是你?”
“当然。这就是我最早开始坐下来想这个案子时的立场。当然啦,事情很清楚,是老艾佛瑞·胡弥本人安排了那些花招百出的东西准备对付我们的雷金纳。你们都听到了。他从大清早九点钟就开始不停地打电话到那间公寓去——尽管在安士伟最早在警方所做的供词里就说过胡弥知道他要到十点四十五分才会到伦敦。他给了厨子和女佣意外的休假。他下令把书房窗子的护板锁上,让别人看不见里面的情形。他让管家注意到小柜子上有一满瓶的威士忌酒和一满瓶的苏打水。等只剩安士伟一个人和他在书房里时,是他将门反锁的。他故意大声地让管家听到他说‘你怎么了?你疯了吗?’这是最大的失策。因为,要是你假定安士伟真的喝了下了药的威士忌酒,全世界绝没哪个做主人的会在看到客人失去意识倒地时说什么‘你疯了吗?’他会说:‘你不舒服吗?’或是:‘你病了吗?’甚至会说:‘醉了。啊?’
“所以,绝对是艾佛瑞·胡弥在玩什么花样,那他到底想怎么样呢?他想要我们的雷金纳闭嘴;可是他并没有意思要付钱。我们是不是由我们的雷金纳身上看见了什么明灯呢?我由那女孩子那里听到了——就像你今天告诉我你所听说的一样。比方说,我们不是知道那个家族在雷金纳那一房有精神失常的问题吗?”
我的脑子里出现了一个非常鲜明的记忆,想到在老贝利的楼梯上,高过脚步声的对话声。雷金纳和胡弥大夫正一起下楼;他们之间充满着虚情假意的客套,其中却透露着恶意。雷金纳·安士伟看似随便地提出攻击:“在这个家族里就有疯狂的因子存在,你知道。不很严重,只是在好几代以前有那么点黑人血统——”
“可是就这件事的目的来说却是足够了,”H。M。评断道,“哦,相当足够了。我不知道当初那两个家伙怎么想的?各人都知道真相,可是两个人都偏偏讨厌地闭口不说。反正,我们继续说下去吧。雷金纳家族有精神失常的例子,而艾佛瑞·胡弥的弟弟是个医师,而为了达到目的,必须要弄到一种很特别的药。而史本塞·胡弥有一个好朋友崔甘农大夫,正是精神科专家,还开了一家私人疗养院。只要两个医生就可以证明——”
“所以,就我们所知,他们打算把雷金纳当疯子给关起来,”我说。
H。M。抬起了眉头。
“呃,起先,我只考虑到证据,”他指出道,一面将雪茄烟放进嘴里,像小孩子吸薄荷冰棒似的吸了起来,“可是看来很可能是艾佛瑞和史本赛·胡弥安排了那样的计划,我们不妨看看他们那些花招本来是可以怎么成功的,不错,他们犯了个天大的错误,就是找来了吉姆而不是雷金纳。可是这对我们发现细节有没有影响呢?我们来看一下。
“本来是要把雷金纳请到家里来,为什么会假定像他这样一个家族里有过疯子的人会发疯呢?很简单,大家都知道他原先和玛丽·胡弥过从甚密,就连吉姆·安士伟也知道这件事。”
“他知道那些照片的事吗?”艾芙莲很感兴趣地问道。
“呵,呵。”H。M。说,“那些照片啊。不知道,他当时并不知道;他是后来才晓得的,在牢里的时候——我告诉他的。这可给我惹来了一大堆麻烦,吉姆·安士伟并不是一个情愿自己给绞死,也不要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女人跟另外一个男人有过一段情的那种装腔作势的少年英雄。可是这件事不一样。碰到照片的问题,他就不能——是真真正正地不能——在法庭里把那一切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