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的盛装






  叶子一面听着风声,一面眺望丈夫乱搔喉咙的痛苦表情。

  风声挟着激烈的雨声,建在美军基地边端的简陋板屋似乎快要倒塌了。不久前听到收音机报告,台风将于明早登陆,今晚沿岸会有暴风雨。基地的铁条栅在摇晃,暴风四处肆虐,发出喉笛似的声音。她不能把风声和丈夫临终的喘气声分辨出来。

  强风吹进叶子的身体,好像把她的最后一片感情也带到远处去了。丈夫紧紧抱住薄而硬的棉被,已经痛苦得无力打滚,只有喉咙不住地痉挛。叶子呆呆地望住他,仿佛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事。一星期前,吉野把药瓶交给她时说:「这种药可以使他不知不觉的死去。」当时感觉的怯意像是假的。如果死是这么简单的一回事,为何不早点实行?

  究竟他会痛苦到什么时候?她以为一开始辛苦就会马上死去,不料已经过了十分钟。叶子冷冷地俯视丈夫那张向后仰的瘦脸,因这小男人的生命力而震惊不已。

  丈夫的名字也出现在公报上,一心以为他战死了。他像小偷似的从后面的板门探脸出来,则是这个春天的事。叶子无法立刻认出是丈夫。她做梦也没想过他还活着。那张被炮弹燃焦的黑脸毫无记忆,根本是另外一个人。半边脸被火烧烂,一边眼睛坏掉了,以美军为卖身对象的叶子,脸上被浓浓的化妆包住,找不到从前的容貌了,可是丈夫一眼就认出她来。叶子正想避开不看那张丑恶的脸时,丈夫却流着泪,像饿犬似的扑过来,吓得叶子大声惊叫。

  认出是丈夫后,叶子依然无法正视他的脸。空袭时,她见过死状很惨的尸体,可是丈夫的脸和遍体鳞伤的躯体看起来更加丑怪。记亿中的只有脸上的狮子鼻。鼻子瘦削了,看起来脸部比从前肿涨了些。丈夫回来的第一晚,当他呼吸时,叶子觉得背脊生寒,仿佛自己的将来和生命会被那个大鼻子吞灭掉。

  这时叶子和吉野已经有了关系,突然归还的丈夫无疑是一个累赘。吉野是黑货买卖经纪,比叶子大六岁。魁梧的躯体包在黑皮外套里,浓眉和晒黑的肤色涨满生命感。躺在他那厚厚的胸膛时,叶子把一切都忘了。空袭后,叶子看到什么都变成灰,没有遭破坏的只有泥土而已。吉野就像大地一般稳重,纵使践踏也不会受伤或动摇。丈夫回来后,穿着胶鞋踢着泥土走路的吉野看起来更是强壮。跟他一比,丈夫实在太卑微了。

  停战把人分成两类。走向灭亡的人,以及有能力活到下一个时代的人。丈夫当然是走向灭亡之中的一个,吉野已经踏着稳健的脚步走向新时代。

  真是一个累赘。她和丈夫有名无实。结婚时是日本陷入自灭泥沼的战争末期,只在一起生活过两个月。接到战死的通知时,她一点也不悲伤。就像陌生人一样的男人。可是丈夫却把只有两个月婚姻生活的叶子看成是自己的一部分,唯我独尊地走进叶子好不容易在混乱的时代找到的小小幸福生活中。

  为什么他不死呢?为什么活着回来?见到丈夫的丑脸时,叶子禁不住怒上心头。丈夫回来第一个月就病倒时,叶子希望他就这样死去。丈夫在战地受的胸伤化脓,患上腹膜炎。事实上,医生认为他维持不了三天,可是第三天却奇迹般活过来,然后苟延残喘了将近半年,活到如今。丈夫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终日裹在薄棉被里,拚命捉住比棉被更单薄的生命撑下去。

  起初吉野认为他终归要死了,很同情地带了许多昂贵的食物来。过了两个月,他也忍不住发怒了。「到底几时死呀?」他向叶子发脾气,似乎觉得那是叶子的责任。「我不能把钱给你,而你拿去做那家伙的医药费!」吉野一喝醉酒就发酒疯,呼着臭气对她怒吼。

  进入八月时,吉野突然沉默下来。叶子靠过去时,他很厌烦地推开,眼睛不转动地追踪喷出来的香烟。叶子开始不安。吉野很吃得开,有权有势,体魄健壮,在其他卖身妇当中也很受欢迎。认识吉野不久,叶子就为吉野的事跟同行姐妹大打出手。吉野不愁没有女人。对于拥有一个等于废人的丈夫的自己,说不定已是他的累赘了。

  可是,吉野的沉默另有意义。

  九月时,吉野把她叫到空袭时烧毁的铁厂后面,给她一个药瓶。「这种药没问题了。」

  事出突然,叶子想说什么,吉野的脸已经转过去了,不高兴地咬住烟嘴。叶子几度想开口,可是说不出话来。不是言语,而是尖叫之类的东西。

  夏天快结束了,太阳把小河灼得雪白。夏草的臭味充塞叶子的身体。太阳火辣辣地燃烧吉野露在外边的肩肉。

  吉野说:「我去北海道半个月左右。」然后转身离去。意思好像是说,我不在的时候干掉他。

  叶子那因恐惧而战栗的身体,紧捉住药瓶才能支持得住。虽然害怕,但她知道自己会依言去做。因战争最后一年的空袭,叶子失去所有亲人。吞没城市的黑烟,今日还把叶子锁在黑暗里不安定地摇动。吉野的魁梧躯体和厚厚的胸膛,乃是叶子找到的唯一可靠的东西。她不能失去吉野。吉野不在的话,她也活不下去了……她不住重复这句话回到家。

  然后到了今天。药瓶藏在橱柜角落上,丈夫也许发现了。不,躺在床上的丈夫不可能发现,可是当她俯视眼前的小男人时,觉得他的痛苦挣扎也许是对他们的杀意的最后抵抗。

  风雨更强了。早点死了也就算了。不仅是丈夫,那个大空袭的夜晚,什么都毁掉算了。叶子带着自暴自弃的心情看着窗外。刚才从丈夫口里吹出水泡来,叶子觉得恶心,不禁转过身去。

  铁条栅和夏草波状起伏的对面,只有跑道纹丝不动。风雨横扫一无所有的风景。

  就在这时,雨云冲破暴风雨的紧张似的裂开一条缝,露出晴空来,发出耀眼的白光,仿佛还是盛夏一般。丈夫好像已经死了。叶子的背后静悄悄的。她忘了回头,继续凝视那一片晴空。其实,在风雨打漩的天空里,不可能看到晴空。可是,在叶子的眼中,她却湥'楚楚地看到了。说不定是从地狱的底层仰望天空。从天的小裂缝里,有人目不转睛地俯视自己……立刻忘掉丈夫已死的事。只是一个亡灵死掉了。然而纵使她能忘掉丈夫的死,她却永远忘不了那个湥С味鄣奶炜铡蹲诱饷聪搿?br />
  叶子弄好棉被和尸骸,等候雨声把黑夜带来之后才去隔壁。邻居是对在车站前开速食餐馆的夫妇。叶子吿诉名叫美津的太太,丈夫的容态很古怪,拜托她叫医生来。她不能说自己在尸体旁边发了一阵呆,所以撒谎。善良的美津对叶子的话生吞活剥,立刻冲进横滨的雨阵中。

  三十分钟后,医生穿着雨衣出现了,在豪雨中出诊的脸毫无不悦之色。医生姓田口,在附近以温厚出名,对于没有希望复原的宫原定夫一直都很亲切。医生只是检验死者的手腕,叹一声「太迟了」。似乎不能相信他死得太突然,定睛注视死者的脸一会,结果什么也没说。

  美津首先放声大哭,美津的丈夫眼圈红肿了。叶子没有哭,她在怔怔地注视灯泡在丈夫的死脸上摇晃。

  玻璃窗破了,漆黑的风像浊流一般涌进来时,叶子发出惊叫声。一星期前从吉野手里接过药瓶时塞住喉咙的惊叫声,终于从她嘴里迸出来,就这样晕厥过去。意识模糊时,她觉得风变成黑烟包围自己,自己还站在大空袭的夜里,到处是惨叫声,警笛声使黑烟像怒涛般翻滚。她听见什么人的声音,向自己求救……是不是逃不及的母亲喊她?黑烟随着呼吸流进叶子的身体,她知道自己被熏成黑炭了,可是没有动弹。在梦中感觉意识淡薄时,她只念着一句话:一切变成灰算了……一切都毁掉算了……

  当晚下到第二天的雨在关东一带创下记录,各地发生水灾,造成三千名死者的台风取名凯塞琳。叶子对这个女性的名字有记忆。一名跟她睡过两三次的美国兵把太太的照片给她看,不住地低呼那个名字。她忘了美国兵的脸,却很记得照片的脸。金发随风飘扬,浮起幸福微笑的美国女人,一点也不称那样威猛的暴风名字。

  第二天晚上做完只有形式的守灵。风雨平静了,整个东京因停电而陷入黑喑,蜡烛取代电灯点到天明。

  十天后的九月二十五日,叶子前往汤河原。她吿诉美津要把丈夫的灵位带回家乡,藉口离开家里,其实是到汤河原跟吉野相会。

  吉野从北海道提前回来,在汤河原的温泉旅馆已经住了好几天。吉野穿着脏兮兮的和式睡袍趴在睡乱了的棉被垫上,似乎不太关心地扭头向叶子瞥一瞥。他什么也不问,叶子主动吿诉他,已经杀了丈夫,一切都很顺利。

  「只是……前天有个刑警来找我……」

  「刑警?」吉野不耐烦听叶子说到这里,不由脸色一变,坐了起来。「刑警来干什么?」

  「有人寄一张明信片到刑警家……据说有人看到你在铁厂后面把药瓶交给我……」

  「什么人……」

  「不晓得,据说没有写上寄信人的名字。」

  「见到我把药瓶交给你?我的名字也写出来了吗?」

  「是啊。」

  「那你怎么回答?」

  「我就照实讲了。我说在工厂后面从吉野先生手里接过药瓶……没事的,不必那么担心。我说吉野先生向来就很照顾我们夫妇,那也不是第一次拿他的药。刑警叫我把那瓶药给他,我就……哪,春天时,那人病倒不久,你不是带过一瓶滋养剂来吗?我把那个给了他——」

  吉野不说话,似乎在责备叶子不该多此一举。

  「可是真的被人看到了,我若有意隐瞒反而可疑——没事的。田口医生也说尸体没可疑之处。况且那个刑警没有再来过。」

  「怎样的刑警?」

  「好像叫樱井。四十多岁,驼背,天生哮喘,咳嗽的时候肩膀弯下去。」

  「我不认识他哪。」

  从事违法勾当的吉野认识不少警官朋友。

  「你在想什么嘛,真的不用担心……」

  「我在想……寄出那张明片的可能是阿辰那家伙……那个时候,我也觉得工厂后面有人影走动。」

  「阿辰是谁?」

  「辰夫呀,时常跟我走在一起那个。药是我叫辰夫替我找来的。」

  叶子想起某一晚,躲在吉野身后那个剃光头的靑年。

  「你是说,阿辰出卖了你?」

  「不,也不是的……只是那家伙从六月起,表示要跟我断绝关系。他认识了一个好人家的女孩,开始做正经事了。我答应分道扬镳,条件是要他替我找到那种药。」

  「大概不是阿辰吧。明信片上吉野的吉字写错了……不过奇怪得很,我想不出什么人会知道我把药瓶藏在橱柜里。」

  「会不会是你老公?他发现了药瓶,想到万一自己有什么事,请人替自己写那样的书……」

  「怎么可能……」

  吉野的脸暗下来,叶子从背后把手伸进吉野怀里。不必担心。她不怕警察会来逮捕吉野和自己。她用丈夫尸臭未除的肌肤拚命摩挲吉野的身体。

  「你真是可怕的女人!」

  吉野捉起叶子的手臂把她推倒在床垫以前这样说。这是谁造成的?叶子望着吉野嘴边的冷酷笑意,心里这样喃语,然后伸出双臂缠住男人的身体。

  同样的九月二十五日,晚上八时左右,基地附近的S车站前,有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在路边大排档呷着劣等酒。他知道喉咙发喘干咳是因为喝太多便宜酒的缘故,可是不喝酒的话,思考就不灵光。让甲醇臭液体流进干涸的喉咙后,脑袋才开始转动。他拚命回想几天前见过的女人的脸,黯淡的眼光停驻在一个焦点上。他拿出一张明信片,有一瞬的眼花……那张明信片的内容真不真实?确实女人是在丈夫死去的一个星期前,在工厂的废物堆里从男人手上接过药瓶。女人和那男的早就有路。但是应该战死了的丈夫回来了。不仅回来了,而且立刻病倒了。对他们而言,没有比这更大的干扰了。为了除掉这个干扰,他们采取行动也是可以想像的事。女人因着卖身生活,肤色有点发暗,可是脸形很讨男人喜欢,男的则是在黑货市场靠体力生活的黑道人物。虽然医生否定死于毒杀,不过他大概没有检验得太详细。那是一个随时会死的病人,加上在台风最慌乱的时刻。只要这样结束一切,这个发生在大混乱时代一角的小犯罪,大概永远不会被人发现吧!

  可是这里有个人物发觉那两个人的小行为。明信片是故意隐瞒笔迹用左手写的。书面上只写说看到他们传递药瓶的情形,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