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的盛装
可是这里有个人物发觉那两个人的小行为。明信片是故意隐瞒笔迹用左手写的。书面上只写说看到他们传递药瓶的情形,言外之意是那些药物跟女人丈夫的死有关。不是单纯的恶作剧。女人见到明信片时脸色有变,并且承认接受药瓶的事实。那个写明信片的人物一定知道更多详情。首先必须找出寄明信片的人是谁。可是怎么找?
邮戳是新宿局,除此以外的线索,大概只有寄信人写错男方名字而已。男人名叫吉野正次郞,寄信人把「吉野」写成「善野」(注:日文中的「吉」和「善」字谐音,同念YOSHI),可以想像寄信人不太认识吉野这个人。寄信人的身边可能有姓「善野」的人。通常听到YOSHINO的姓时,任谁都会先想到是「吉野」。寄信人使用不太常用的汉字「善野」,不是意味着在他附近有人姓善野吗?这是先入为主观念作祟的缘故。况且「善」字的横线少了一条,大概是没有什么教养的人写的。不是吉野的黑道朋友,就是叶子的卖身妇姊妹……
「客倌,怎么啦?杯子快破啦。」
老板喊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握杯子的手很用劲。自己的手用难以置信的力道企图捏碎杯子。杯子发出响声,里面的酒在波动。纵然发现了,一时还是放不开手。
大排档老板露出困惑的表情,大概以为他是酒精中毒的酒鬼吧,其实他不是。
战争结束以前,他是高级特务之一员。战争没有使他损失什么。家庭负担本来就不重,空袭时毫无损伤地迎接停战。虽然没有外伤,但他的右手却留下谁也看不见的伤痕。特务时代,他殴打过几十名疑犯。在又灰又冷的房间里,每天进行残酷的拷问。他的手怎么也忘不了当时的滋味,纵使现在看到歹人或嫌疑犯,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渴望鲜血和呻吟声。他之所以沉溺于酒,乃是为了镇压手的饥渴感。现在他的手握住的不是酒杯,而是两个可能是凶手男女。
他的另一只手颤抖着离开酒杯,插入口袋里。这时蓦地想起药瓶的事。那个女人交给他的确实只是维他命剂。可是寄信的人在工厂后面目击的应该是别的药瓶。女人用来杀丈夫的药瓶到那儿去了呢?目前为止只是留意寄信人的事,居然忽略了这么简单的事。假如那个药瓶可以到手,就能使那两个人的犯罪成立。如果把那么小件的东西丢进河里的话,不可能找到。然而很有可能还藏在屋里。
他站起来,丢下小钱就走。虽然气喘喘的,然而带着捕捉猎物的心情往前,他的脚步走得缓慢而慎重。
从汤河原回来后,隔壁的村田美津吿诉叶子,她不在家时刑警又来了。好像有问叶子是不是很晚才回家。美津似乎感觉到刑警来找她干什么,说话声音沉下来。家俬用具的位置跟出门之前稍微不同,挂在窗边的丈夫退伍军服皱巴巴地掉在地上,刑警一定是趁她不在时进来搜査过。到底他想找什么?
第二晚,叶子在酒吧街找来找去,一找到吉野就把他拉到一边,立刻把事情吿诉他。
「不必过分担心,我不是说一个月不要碰面比较好么?」吉野带着满身酒臭味冷冷地说。
可是几天后,他自己半夜三更悄悄来找叶子。吉野醉得满脸涨红,拿出今天的早报。
「你说那个刑警名叫樱井吧!」
说完指示一篇小小的报导。大部分人会读漏的角落上,记载着T警署的刑警樱井赫三因醉酒在酒吧动粗打架,惩戒革职。
「樱井这家伙今后要为伙食费伤脑筋,大概没有空闲时间理我们了。他在警署中也以乖僻出名,有关投书的事并没有吿诉任何人,一个人到处嗅而已。其他探员没有发现投书的事。」
「可是,若是某人再寄投书去警局呢?」
「不会的。只要找不到毒药瓶,完全没有证据。只要不是性情怪僻的刑警,即使接到投书也当恶作剧,不会坚持追究下去。你有照我的话把瓶子丢进河里去了吧!」
其实叶子把毒瓶丢在门后的垃圾场,但她点点头。她知道如果照实讲出来,吉野会神经质地太阳穴打颤,抖着声音说:「为什么不照我的话去做。」叶子已经察觉到,在汤河原说出刑警的事时,吉野露出胆怯的反应,跟他的体型不相称。口头上很强硬,高高兴兴的来通知她刑警被革职的消息,其实他这几天必然害怕那个刑警的阴影。
「新宿有个不错的店快要到手啦。」
吉野好心情地说完,推倒叶子的身体。
停战第二年,接近年关时,叶子在新宿后巷开了一间小酒廊。吉野使用恐吓手段从以前的业主手里夺取过来的。店子很小,叶子虽然懂得应付男人,可是她希望亲自打理第一间店,因此亲力亲为,忙得不可开交。
接近大除夕,一个想下雪的寒夜,进来一个表情困惑的男人,叶子一时想不起他是谁。邋邋遢遢的劳动者模样,一进来就盯住叶子看。店子开了不久,叶子的美貌已在附近传扬开来。大部分的男人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全为垂涎她的美色而来。叶子想着男人们贪婪的视线,不快地把杯子摆在男人面前。这时叶子正面看到男人的脸,还是想不起他是谁。男人似乎发觉了,一口气喝干了酒,把杯子放回柜面之际,突然弯起背辛苦地咳嗽起来。叶子记得那个扯住喉咙咳嗽的声音。
「好久不见——三个月啦。」
男人趁着咳嗽停下的空间如此回答叶子的视线。很怀念地微笑着。笑时眼角皱成一堆,眼睛并没有转动。
男人右手握住的空杯子发出震动耳膜的响声,手在激烈地痉挛。
「这双手使我被解雇了。不听我使唤了。发觉时,我在殴打什么人……」
玻璃破裂的声音使叶子不住尖叫。起初以为是男人的手捏碎了杯子,原来是自己手中的酒瓶滑跌在地。
「我找了好久。你说回乡一阵子,其实是搬家了吧——希望你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意思。」
男人用颤抖的手拚命压住另一只手,从口袋拿出一件用手巾裹住的东西,放在柜面上。脏兮兮的手指和雪白的手巾颇不对称,叶子一时想不起里面的小玻璃瓶是什么……她去汤河原不在家时,男人在她家里翻箱倒箧,结果从屋后的垃圾场找到了那个。为何不依吉野的吩咐,把它丢到河里去呢?
眼前黑下来。黑暗中,只有男人的眼睛像一支针般发出锐光刺过来。
昭和三十七年(一九六二年)
这年夏天将结束时,一个男人造访赤松开在新宿车站西面出口后巷的律师事务所。
事务所是在停战不久建起的六层大厦一室。当时乃是引人瞩目的高楼,现在已被现代感的林立大楼吞没似的,陈旧地伫立在马路边端。
男人年约四十五六,带着K代议士的介绍信。
「你跟K先生是怎样的关系?」
「呃……我……我在歌舞伎町开了间小俱乐部,叫『叶子』。叶子是店里的妈妈生,我老婆的名字,我是店里的经理……K先生是我们店的常客……」
男人说话吞吞吐吐的,有点结结巴巴。赤松没听过那间店的名称,不过若是K常去的地方,可以想像是相当高级的俱乐部。事实上男人身上穿的衬衫看来价值不菲。体格魁梧,可是大概身体有病吧,肤色发暗,整体的印象是非常贫相,无精打采。
「有何贵干?」
「其实是……我们被人勒索……我和我老婆。」
「勒索?怎么说?」
「有个名叫歌江的女侍,去年十月加入我们店里工作,今年三月,这名女侍偶然间捉住某个秘密……本来是个品性不坏的女子,我也没有立刻将她辞退,但她捉住那个秘密,在店里摆起不可一世的脸孔,我们又不敢叫她辞职……」
「她向你们要钱?」
「是的,半年间拿了将近一百万……这个月初,她答应是最后一次,拿了二十万,并且辞职……可是三天前又打电话来。」
男人说话的方式好像是在嘴里咀嚼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仿如老人在唠叨什么。赤松猜想,他名义上是经理,实际上大概是靠老婆赚钱倒贴的情夫,吃软饭的。似乎害怕与赤松的眼睛接触,不停地东张西望。
「那么所谓的秘密是……」
「呃,其实是十二年前,我们犯了罪……歌江那家伙这么以为。」
「请你再讲湥С坏愫寐穑俊?br />
「歌江是这样以为的……我和我老婆叶子在十二年前杀过人。」
「等一下。是一直说是那名女侍这样以为的,那么你们其实过去并没有犯罪行为吧!那又何必害怕对方的勒索?」
「呃,这个……」男人想说什么,舐舐嘴唇又把声音吞回去,沉默不语,似乎不晓得应该怎么说才好的样子。
「当然你们没有杀过人吧!」
「呃,这个……」
「有吗?」
「不……」男人胆怯地咂咂嘴,才说:「好,我全部坦白说出来。我是为此而来的——其实是真的。我和我老婆杀了一个人。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连我们都快忘掉……」
「警察也不知道的事件吗?」突然听到杀人的表白,赤松不由吓得大声寻问。
男人轻轻点一点头,困惑地咂咂嘴,然后抚着腮帮子说:「也没有谋杀那么严重。我老婆从前有个老公,应该战死了的,停战后突然跑回来,然后因腹膜炎病倒了,医生也说束手无策,躺了半年,痛苦得要命。我们见他那么辛苦,希望让他减轻痛苦……刚好有一种药到手,可以使他死得轻松一点。」
「可是你们当真使用了药物吧!」
「呃……确实可以说是谋杀的。」
「医生没有发现吗?」
「呃……怎么说,反正是个随时会死的病人嘛。」
赤松为了从稍远的距离观察男人,身体从椅子往后仰。男人逃避他的视线似的斜斜垂下头去。太阳穴上浮现的细血管在震抖。这么胆小的男人大概不会撒谎。可是他的话还有许多不明之处。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的立场是维护犯罪者的律师,可是接到杀人的表白,我就必须采取法律行动喽。我不能不通知警方。」
「我也知道应该去警局的,在这之前我们想先跟律师先生商量一下。」
「换句话说,那叫歌江的勒索使你们疲倦了,所以出来自首?」
赤松不能理解的就是这点。纵使那叫歌江的女侍表现横暴的态度,也不过在半年内勒索一百万而已。就因无法忍受这样的勒索,那么简单的把隐瞒了十二年的犯罪表白出来吗?
男人似乎看出赤松的疑问,摇摇头说:「不,不是这样。这件事跟歌江没有直接关系。我们无法忍受的是另外一个男人的恐吓。」
「你是说,还有另外一个人物知道你们的犯罪行为而恐吓你们?」
男人点点头,这回带着叹息,然后一点一滴的说出来。
男人和现在的太太杀害太太从前的丈夫不久,一名刑警就对那件死亡事件起疑。刑警有足够的证物可以揭发他们的犯罪,刚巧那时因一件小事而被革职,为了生活而用别的方式利用那件证物。那年年底,前任刑警出现在店铺,出示证物敲诈了第一笔钱。直到目前为止,已经陆陆续续的从他们身上敲诈了将近六百万。每年出现一两次,这时就说:「喔,生意愈做愈大啦。」「赚那么多钱,很头痛吧!」说了就离开,寄信来要钱,平均毎个月一次。信上要求他们把钱寄到指定的邮局,款项却逐年增加。那次被歌江无意中发现收在手袋里的打单信,则是二人对那刑警的勒索到达忍耐极限的时候。
「我们吿诉歌江,那封信是乱写的,可是歌江在那以前就感觉到什么不妥的样子,态度很强硬,我们毕竟做过亏心事,终于迷迷糊糊的拿钱出来……只是对那刑警的勒索忍无可忍了,决定把一切吿诉警察,搞个一湥Ф!顾档秸饫铮腥讼肫鹄此频模涌愦统鲆桓龊裥欧狻?br />
「这是一点小意思。」然后递给赤松。
「不。」除了律师费以外的钱一概不收的赤松,把信封推回去。「假如是预先支付的律师费,我才会收。」
赤松漫不经意的一句话,竟使男人意外地搔起头来。
「我想应该用不着律师费……」
「?」赤松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们杀人的事件,应该不会受裁判了。」男人说。
「可是,你不是想自首才来找我的吗?」
男人不回答赤松的问题,突然问:「今天几号?」
赤松扭过头去望望挂在门口墙壁上的日历。
「九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