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3)
出这四邑之兵的大致状况:东南两面平川沙滩,是铁骑营,西北两面山地松林,是步军营。武安铁骑是赵国精锐之一,那雄骏战马的长夜一鸣穿云破雾闪电般飞来,任是天地混沌也令人为之振奋。巨桥仓步军却是赵国武士的骄傲,那巡营甲士整齐有力的脚步声便如同石条夯地,却是夜晚军营的独特节拍,行家伏地,一听便知其军战力。可见,赵成调集的四邑之兵都是主力,而非久守一地的郡县散兵。沙丘行宫只有一个百骑队,便加上赵章的六千铁骑,也不当调集如此数万精锐大军应对啊。兵变之要,在于机密快捷。如此大张声势且久围不入,显然便是要困死他了。然则,赵成便不怕夜长梦多边军南下?这赵成究竟想做甚?
一道巨大的流星划过夜空,空旷漆黑的陵园竟是倏忽一亮!
赵雍呵呵笑了,公子成稳操胜券,偏是要在这围困沙丘行宫中一举稳定掌握赵国。看似险棋,实则老到之极。根本之处,公子成有实力,不是寻常宫变,不怕拖。再则,公子成拥立赵王正统,赵国王族便不会有反对势力出现。当然,更根本之点,是赵雍连错赵章阴谋作乱,给了公子成一党以绝好的“定国平乱”口实。最痛心的是,可力挽狂澜堪称泰山石敢当的肥义死了,肥义若在,公子成安得猖獗!如此情势,公子成便要明火执仗地昭示赵国朝野:主父昏聩,促成变乱,不堪当国,谁家不服便到沙丘宫理论!尴尬的是,连自己身边的卫士吏员仆从都逃了个精光,连肥义也惨死在自己的错失之中,雄豪一世的赵雍竟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此情此景,谁人能说你赵雍还有德望足以当国了?
这便是战国了:君王果是英明,举国便死心追随。君王若是昏聩,朝野国人但有机会便弃之如履,绝不会因你曾经有过的功勋而生怜悯宽容之心。齐湣王田地被齐人千刀万剐,燕王哙被子之逼迫“禅让”而朝野听之任之,当初都曾经让赵雍心惊肉跳,曾几何时,自己竟要落得比那些昏聩君王更要狼狈的境地了?当真匪夷所思也!
不。赵雍英雄一世,何能轻易屈从于胁迫之力?赵雍不恋栈贪位,早早就让出了王位。赵雍所想,只是为了赵国强大,只要率领大军开疆拓土,岂有他哉!赵雍纵有错失,何当一帮机谋老朽如此作践了?老夫偏要活,不能死,等廉颇边军到来,老夫廓清朝局,纵死便也瞑目了。
空旷得幽谷般的陵园行宫,赵雍开始了艰难的谋生。
岱云子说有两个月的粮食干肉,赵雍却一个月便吃得精光,还是极为俭省的一日只一顿。岱云子没打过仗,没跟随过赵雍,原是依寻常肚腹忖度的。谁知赵雍却是不世出的猛士英雄,食量惊人,寻常间一顿便是半只烤羊一袋马奶子。若遇连日驰骋拼杀,三日不食也是使得,然则一旦扎营开吃,便是六成熟一只整羊大吞下肚,活生生虎豹一般!赵国大军之中,唯老将廉颇之食量堪与赵雍匹敌,军中呼为“一龙一虎”。今日赵雍虽已六殉,犹是虎虎生风之猛,一日只有两鼎舂米干饭,如何能够果腹?一个多月下来,白发苍苍的赵雍便是形削骨立,直是那寒瘦凛然的白杨一般,纵是一身紧身胡服,此刻也是空荡荡架在肩头,任寒风吹打得啪啪作响。
沙丘的冬日是寒冷的,行宫里的一切有用物事都在赵雍昏迷时被搬运一空了,那些许粮米大约也是有意留下而已。没有镣炉,没有木炭,高大空旷的行宫便是冰窟冷窖一般。夜里,赵雍便撕扯下几片能搜寻到的帐幔,用火镰击打出火苗焚烧取暖。白日,赵雍便缩在山根下枯黄的茅草里晒暖和,手脚活泛了,便在行宫府库里搜索大大小小的粮囤鼎斛,但能搜得几把灰土夹杂的糙米,便是呵呵长笑,狂乱地生生塞进嘴巴大嚼,满嘴白沫犹自津津有味。正午日暖了,赵雍便猴子般爬上高高的白杨,在鸟窝里掏出刚刚从蛋壳里伸出头还不会喳喳鸣叫的雏鸟,连鸟蛋一起塞进嘴里,嚼得血水从嘴角汩汩流淌,却是哈哈大笑。日每如此,不到一个月,陵园行宫白杨林中的鸟窝便被洗劫一空了。但见白发白须的“老猴子”出来晒太阳,成群的乌鸦鸟雀便绕着他愤怒地聒噪飞旋,老猴子猛然狂笑窜起,鸦雀们便惊恐高飞,盘旋在湛蓝的云空,犹自不依不饶地嘶声叫着。
大雪纷纷扬扬的铺天盖地,沙丘成了冰雪的世界。府库被搜寻得一干二净,连能找到的鼠洞也被全部挖过了。鸟窝被掏光了,雏鸟被吃净了。连唯一可吃的几棵老榆树皮也被扒得树干白亮,在呼啸寒风中枯萎了下去。纵是草根,也被大雪掩埋了。
茫茫天地,惟有无尽飞扬的雪花在飘舞,惟有飞檐下的铁马在丁冬。
三个月过去了,沙丘行宫外依然没有熟悉的号角。
没有等来他所向披靡的精锐大军,赵雍终于在冰天雪地中颓然倒下了。
这是公元前二百九十五年冬天的故事。
第十部分:士相峥嵘秦国第一次力不从心了(1)
当赵国的崛起奥秘全部被揭开,秦国君臣在章台的秘密会商竟莫衷一是了。
以丞相魏冄的主张:赵国在武灵王之后已经休整二十余年,惠文王赵何的王权已经稳固,赵军兵力已接近六十万,实力显然已经超过了武灵王后期;当此之时,秦国不宜与赵国展开大战,当先行周旋山东列国,陷赵国与孤立,而后徐徐图之。然则如此一来,立即便有一个难题摆在了面前:阏与之败如何对朝野交代?丧师八万,秦军遭受了前所未有的耻辱,朝野伐赵声浪正在汹汹之时,天下战国也在睁大眼睛看秦国如何举动,若就此隐忍不发,且不说对灭杀秦人公战士气,便是追随秦国的山东诸侯也会倒向赵国了。这种局面,却是任谁也不愿看到的。如此一番折辩,大权在握的魏冄也不能固执己见了,只拍案一句:“王前但有定策,老夫鼎力实施便了!”竟板着脸不再说话。
末了,还是一直默默思忖的白起开口了:“从大势权衡,目下还得给赵国一个颜色,否则内外难安。只是此战只宜快速战胜,不宜僵持大打。战胜之后,我王可会赵王,压其处于下风,使天下皆知大秦并无示弱赵国之意,以了阏与之结。而后,便当以丞相之策行事。”虽然不甚解气,然则重臣们反复掂量,目下还似乎只有如此方可暂做了局。一时无话,便算是默认了白起的谋划。
“会王之事好说。”秦昭王皱着眉头,“要紧处是,这一仗必须胜得利落。”
白起慨然拱手:“此战臣当亲自统兵,定给我王打出会盟威风。”
一言落点,魏冄便当先拍案喊好,几位重臣也是尽皆赞叹,连秦昭王也似乎绽开眉头松了一口气。白起的厚重寡言人人皆知,统兵出战的沉稳犀利更是人人放心,他说打出威风那便必然能打出威风。只要一战打胜便与赵国板个平手,秦国便能从容周旋。如此情势,谁个心下不松泛了?
会商结束,大臣们立即赶回咸阳各自忙碌去了。独自留在章台消暑的秦昭王却有些坐窝不宁,总觉心下沉甸甸的。落日余晖将山谷染成了一片金色,秦昭王沿着湖畔草地一路走来,不知不觉便到了竹林掩映的孝公庭院——玄思苑。漫步在这简朴幽静的小小庭院,秦国的风风雨雨便油然浮现在眼前。秦孝公与商君的盛年悲剧发生在这里,秦惠王的暮年悲剧发生在这里,秦武王扑朔迷离的继位之变也发生在这里,便是秉政三十余年的母亲宣太后,去年也惨死在这里。这小小章台,竟是每每在秦国大转折的时刻不期然便成了风浪的源头,神秘得令人不可思议,只有叹息天意了。如今,自己即位已经三十余年,秉政母后死了,统摄国事的舅父丞相也老了,眼看自己就要稳稳当当地亲掌大权统一六国了,却突然便有一座赵国大山横在了面前!撩开这座大山的云雾,又恰恰是在章台!若非天意,这其中的奥秘为何却是如此令人难测?诚然,一国内政也可以不因他国强大而改弦易辙。然则这是战国之世,大国激烈连续碰撞激烈对抗,天下大势几乎铁定的左右着各国的权力格局,如何能以寻常时期的外事邦交论短长?若无赵国大山骤然横空出世而在阏与之战大败秦军,以穰侯年近七旬之身,朝野呼吁其退位还政之声必然日见高涨,穰侯无由恋栈,自己亲政便是指日可待。然则赵国大山一横,秦国局势陡见险恶,强臣猛将便会成为国家重宝,稳定权力格局便也会成为上下同欲,朝野便会转而拥戴穰侯此等强臣掌国,以与赵国对抗;穰侯虽已年迈,却是老而弥辣,非但体魄强健,权欲更是不见稍减,若再有十年,嬴稷自己也便是年近六旬之老人了,倏忽一生,难道注定的要将这空头王冠戴到坟墓里去么?
虽则如此,这种茫然无措与其说是因自己的权力处境而起,毋宁说是惊心动魄的赵国故事给了他前所未有的震撼。毕竟自己是秦王,也算身强体健,终不成还能走在老舅父之前了?纵是亲政再晚,秦国最终也还是得嬴稷掌权了。说到底,秦国目下最要紧的是如何对抗这个巍巍然崛起的赵国?然则,依赵国目下之势,秦国还当真是力不从心也。就兵力说话,战国以来,初期魏国最是强盛,魏惠王中期曾达到五十万精锐大军;战国中期,楚国吞灭吴越之后,兵力一度达到六十余万,齐国更是在齐湣王后期达到了八十万大军。然则,上述三国都倏忽衰落了,目下都是拥兵三四十万而已,且还不是清一色的精锐新军。目下七大战国之中,兵力在六十万之上者,惟有目下之赵国。
若是仅仅数量占优而战力疲弱,秦国五十余万大军何惧之有?要紧之处在于,赵国这六十余万大军,偏偏是胡服骑射之后练出的精锐新军,其剽悍勇猛之战力,竟能一战吞灭秦军八万铁骑,当真令人惊心!纵是胡伤用兵不能与白起相比,然则两军死战绝地,赵军并非大军重围以数倍兵力优势取胜,而是在兵力大体相等的情势下死战取胜的。若非此等血战,岂能令善战之秦国朝野震惊?
如果说,阏与之战还仅仅是对赵军战力的惊讶,在白起揭开赵国帷幕后,秦国君臣便已经被赵国的整体实力震惊了。若是赵武灵王的主父一直做下去,以赵雍晚年之错失频出,也许赵国之强大也就是昙花一现了。偏是阴差阳错,一场兵变竟成了赵国朝野的枢纽之油,使这个民风强悍的国家渡过危机而继续强大起来!本来赵雍未必就死,偏偏是那个最后的侍女岱云子刚刚走出赵国,便永远地失踪了。本来少年赵何未必能稳定赵国,可谁料那个公子成被封为安平君独掌国政三年之后竟是死了。那个谋划起事的李兑虽然做了司寇大臣,却也因实力靠山倒塌而被处斩了。于是赵何安然亲政,赵国度过了变乱之期。更令人不安的是,赵何当政后礼贤下士,赵国竟倏忽涌现出一大拨名臣名将,势头似乎比当年秦国崛起还要来得迅猛!虽说在赵国内乱之时中山国又死灰复燃,可如今的赵国不是又灭了中山么?如此一来,赵何的国王竟是越坐越稳,赵国也是扶摇直上,天意也?人算也?
第十部分:士相峥嵘秦国第一次力不从心了(2)
战国之世,但能在变法之后连续两代稳定,便立即成为超强战国。若一代变法而后代止步,便会无可奈何地迅速衰落。前者如魏国,如齐国,如秦国;后者如楚国,如韩国,如燕国。目下之赵国,赵何已经稳定近二十余年,上下同心,坚持新法,朝野拥戴国力凝聚,若再有一代如此坚持,秦国的压倒天下之势便分明要被两分了。虽然赵国没有废除封地旧制,旧根没有彻底刨除,令秦国君臣稍感心安。然则,赵国稳定之后,安知不会再行第二次变法?若当真推行第二次变法,如同秦国商君变法一般彻底,赵国岂能撼动了?果真如此,赵国岂非要与秦国平分华夏?秦国一统天下之大业岂非要付之东流?那时,身为第四代强秦国君的嬴稷将何以面对嬴氏祖先?何以面对天下变法之士?
是了,要害便在这里,秦昭王茫然无措的根子也在这里。
当年,秦孝公东出未成而梦断关河,临死之际与太子嬴驷单独密谈。孝公问嬴驷,何谓国耻?嬴驷答,六国蔑秦,不与会盟。孝公问,何谓国誓?嬴驷答,大出天下,一统华夏。孝公一字一顿的做了最后叮嘱:“王族易败,若无远图则速朽,凡我嬴秦子孙,必以一统天下为激励,荒疏者,死后不得入太庙也!”从此之后,“大出天下,一统华夏”便成了嬴氏王族的秘密国誓。尽管由于分化六国的策略之需,这一秘密国誓不能公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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