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君望–第一部(完)
那是个久远的传说,久到几乎要在几代人的口耳相传中渐渐被遗忘,连年纪最长的智者恐怕也无法记起它的来历和完整。
人们把它当作一个故事流传着,因为,任一本史书中都没有为它留下一丝位置。
它是个传说,飘散在人们荒疏的记忆中。
当玄武帝羽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和他的伴读薰是这个传说最忠实的听众。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央奶娘讲述,像得不到糖果的孩子纵是站在糖果店外痴看里面的琳琅满目,也是他小小的幸福和满足。
即便是传说,他也愿意相信。
是的,他信。
宫人们忙着打点小殿下晨起时的衣着,他却不安分地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四顾说话:“奶娘奶娘,我昨晚梦到‘守君石’了,我还差点……”
“二殿下,薰公子已在殿外等侯多时,勤励馆也已派人来催,说是早课即开,请殿下速速前往。”
羽气恼地瞪着帘外打断自己重要述说的伏地报告的老宫女,正要发作,已为他梳理好头发的奶娘慈爱地拍拍他的肩,柔声道:
“殿下,时候不早了,今天不是还有您最喜欢的‘星学’和‘剑击’吗?快去吧,否则晚了顾太傅又要去向皇上告状咯。”
“这你可就错了,奶娘。”羽故做老成地摇头晃脑,随即作个鬼脸,将手掌竖起掩在嘴边压低声音说,“跟你说哦,其实喜欢告我状的是黄太傅,薰告诉我的,不会错!”
他说完,还不停地挤眉弄眼,得意地跟这殿里最亲近的奶娘分享这一最新发现。温柔的奶娘看在眼里,只是慈笑,纵容着小殿下的孩子气。
“好了,去吧。”
把装着课上要用的零碎物件的锦缎背囊交给随行女官,眼光一直跟着那孩子又蹦又跳地跨出高到他膝盖的内宫的门槛,兴冲冲地跟门外的薰打招呼,奶娘终是又不放心地跟去了几步低呼了句:“殿下,请一路小心!”
“知道了——”羽头也不回地胡乱应了声,拉着乖乖等候的伴读嬉笑着跑远。随行的宫人跟缀不及,终也顾不得礼仪,提起衣摆踉跄着步子追过去。
一前一后一群人不多会的功夫便出了外门,奶娘微叹口气,这是每日早课前必会上演的一幕。
她与方才截断羽话头的屏晚女侍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又一叹:羽殿下还是如此孩童心性,交代过多少次的忌讳不加提防便脱口而出,殊不知这背后有多少要为他这无心之言担的风险!
守君石,守君石,既名守君,自是守护君王之意。羽殿下,你是二殿下啊,守君石在你看来也许不过是个罕见得有趣的玩物,可这等话如让有心人听了去,妄传起来,皇上多大的恩宠也抵不过一个“图谋”的罪名。太子煌那边可多的是巧言令色专攻旁门左道的谋士,虽二殿下年纪尚小,却也不可不防着有人故意搬弄是非造谣生事。
这旋预宫中有多少他人的耳目,自是不必细究。须知宫闱之中,错一步便是错一生,谨小慎微防微杜渐是最根本的生存要诀。天真莽撞的羽殿下,真正的课程还未起步呢。
奶娘尤自担忧着,然,她的担忧终成事实。
当日午时,皇后娘娘宣旋预宫育抚女侍(奶娘)入萱苑殿。
羽下课归来时,迎接他的是个全然陌生的女人——他的新奶娘。他这才知道,那个慈爱的待他如亲子常常被他央着讲“守君石”故事的奶娘已永不会再出现。当日午后,原育抚女侍被以妄教皇子的罪名赐毒酒自尽身死。
“以前我一直想着,如果能得到守君石的话,第一个愿望便是把那个老女人碎尸万段!可是现在我不这么想了,只要能让奶娘复生就好。薰,你说这样想的我是不是表示我已经长大了?”很多年后,他这样对毕生的知己扉薰说,感慨又怅然。
只是在当时,九岁的玄武帝在还未知道有“宽恕”这回事前,已学会了“仇恨”。
他更明白了,这世上,有比青瓷更易碎的东西,那就是生命!
这年,钦天监报折:
今惶见星轨异变,三星相望,十五寒暑交汇可预。有天地异变人间劫数之象,又感新旧交替万象更新之征。诡秘异神,费思亦不可解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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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真二十一年
二十二岁的武烈侯羽已是洛国上下赫赫有名的人物。未及弱冠便以超群武技夺下“天宴武试”之冠;十八岁出任东军副帅讨伐来犯的黑牙军,开十五战连胜之绩;后随军参与平定西乱,再胜;之后大小战役过百,终以百战不败之姿领受“威霆将军”衔,接年事已高的镇国侯掌洛国兵权。
时太子煌二十八岁,倚外戚,内植兵,亦渐有大气之势。
又,扉门有品貌才智皆出众之薰公子者,亦年满二十二,沉稳干练,有不世出之英才,成帝甚赏,连跳数级获升钦天监司星辅使。
异变的星辰依然按照错落了的轨道运转。
这年亦是洛国周边风起云涌情势大变的一年。洛国近邻东木国因连年天灾,又加之当朝暴政重税,民怨沸腾,哀声载道,民间暴乱四起。大批流民流离失所涌入洛国,滋事扰民,复又引得本就早因边境问题心中有隙的两国居民敌对情绪恶化,群殴纷争时有发生。流民终因无家可归背水一战心胜,以致洛国若干偏远山区已渐为他们所占。以尚
武著称于诸国的东木国,竟连洛国当地官府也不是这些流民的对手,官差多次讨伐,皆无果而返。无奈,唯向当朝请援为上。
当年钦天监察测到的三星如今不仅以惊人的速度拉近着彼此的距离,连光芒也远胜十三年前,甚至在天气晴好的白日里也能从天空中描摹出它们的影子。
“三星汇合,人间劫难”,“灾星降临,天翻地覆”等等传言已开始悄悄在市井流传,民心惶惶之下加之东木流民声势日大,使得洛国民间局势也日趋动荡。当朝遂决定派兵镇压流民以安民心。
已在洛国占村为家的流民听得消息,早已作好应对准备,然,却听闻当朝派出的节镇使竟是诸国间皆闻名的“威霆将军”武烈侯,不禁大惊失色!
谁也不曾想这小小的流民镇压竟值得武烈侯亲自请战,理由还相当冠冕堂皇:“久歇之足,不利于行;久息之军,不利于兵。战无大小,唯胜负可断。近年国境平和,恐军士逸怠,特请战!”
当朝虽觉颇有牛刀之意,偏侯爷态度坚决,言辞之下亦不无道理,遂允。
惟有太子煌暗嘲羽侯好战成性,四处寻事用兵,与喜滋事的市井流氓无异。羽侯当即反击其好逸恶劳不事生产,整日里除了挑人针脚排挤异己外毫无作为,一头猪都比他有贡献!
二人唇枪舌战你来我往,早已成为早朝常备风景,成帝老迈,群臣无策,惟有观战。
其实当羽坐在驻扎在为流民所据的李村外的小山坡上的节镇大营主帐里时,自己也仍没弄明白,这一战请得值是不值?
那夜,月朗星高,他与薰在庭中对月相酌。
初时两人只是随意地望着北方天空中亮眼的三星,无语浅斟。
可是不多久,薰便笑了。他白玉般修长的手指指着三星道:“羽,你看,有颗芒星竟闯入了角阵呢。”
羽酒意正酣,随意瞄了眼,没有看出个所以然,便又低头喝自己的了。
薰看他神情,知他近日无事可做,精神颇为低靡,便继续笑问:“听闻日内当朝便会派兵镇压东木流民?”
羽仍无精打采地微点一下头,这等小事根本无须他过问。流民虽来势汹汹,毕竟不比训练有素的军队。现下天下太平,无仗可打,让他这个“威霆将军”做得好生无聊。
而当他郁闷地饮下第七杯时,便听到好友又笑道:“你该去的,羽。你一直以来的梦寐之物将在那里出现。”
闻言他打了个激灵,有些摇晃地抬起头来看薰:“梦寐之物?何物?”他是堂堂洛国二皇子,还有什么是值得梦寐的?
薰但笑不语,他越过那俊秀的笑脸,遥望对衬着的妖邪难定的闪亮三星——三角当中,似乎真的有颗光芒略暗的小星忽闪忽现。
两人相视良久,司星辅使终神秘一笑:“何物?还用我说吗?”
话音未落,已使羽的眼睛陡然一亮!他是说……半晌,他终于微微点了点头。
流民村?好!就去看看是不是真有什么宝贝!
帐外依旧是那夜般的月朗星稀,天高云淡中最耀目的莫过于北天里成大三角的亮白三星,光华若灿,竟隐隐有盖过蝉月之势。今年的三星之芒远胜往年,而这月的又远胜往月。
晴朗的夜空里,一边是“年年相似照故人”的温润明月,一边却是璨亮夺人的黄金三星。无论哪般看来,这样的情形都端的让人觉得诡异。
茫然注视着星月争辉的羽已听到帐外巡查而过的兵士禁不住为天象低声地诽议凶吉。他稍定心神,定睛看向星辉三角,那颗几近为三星璀璨所掩的小芒星,微闪的光芒,在三星间挣扎着展露,竟似要与群雄比肩。不过比之当日,它确是亮上了许多。无需太过费力也可看到。
是你吗,我一直等待的宝贝?
薰是他情同手足的知己,知他最想得到的是什么。
在他们心里,幼时奶娘无数遍重复的传说中,英明神武威镇八方的开国君主麒麟王早已不是重点,保他东征西讨打下大好山河的守君石才是第一主角!
守君石啊,那上古的宝物,逾百年才现身人世一次的灵玉,如若让他得到,距离那个梦想便更近了一步!
羽看向自己的右手,冷笑一声,猛握成拳!太子煌算什么?洛国算什么?他要的,是整个大陆的一统江山!
这几日已听得当地的总兵详细报告了前几次与流民交战的情形,也拿到了详尽的地形图。东木人虽尚武善战,但流民的人数并不很多,不过三四千人,其中还有不少妇孺。往次官兵围剿败在轻敌妄为,平日里又因此地份属偏远疏于操练,被团结一心的流民打得措手不及。这次他带来了他帐下的精锐“威霆军”,打胜实属份内之事。
只是,薰所暗示的守君石又在何处?
两方终于开战,尽管流民负隅顽抗,最终被收服亦是相当理所当然的结果。
羽用了小小手段,在双方损失最少的情况下结束战斗。还有近两千五百多的流民生还,大多是妇孺和老弱。
严格说来,这次作战的对象远称不上敌人,不过是为求生而战的寻常百姓,因此羽严嘱部下缴械后不得为难俘虏,只将他们编排好等候日后妥善安排。
过得几日,战后大小事宜皆安排停当,只等流民编排登记完毕便可开拔回部。
开战以来,羽的大部分心思便不在战上,他时时都在等待守君石的出现。然,直到战后结束的今日也未见有何异动。
难道薰指的不是守君石?不会!天底下只有相交至深的薰才知他的“梦寐”,断不会拿此事乱开玩笑。
又或薰弄错了出现的方位?应该也不会。他是全国乃至诸国间也颇有盛名的司星使,如若连他都拿捏不准,其他的可能岂非更是渺茫?
且那小芒星近日光芒大盛,竟几乎能与三星齐辉,这不是宝物入世的兆象又是什么?
种种迹象皆表明守君石已在他眼皮底下昭然若揭,偏他似乎恰恰缺少一个契机。
战时无所获,战后清点流民物品亦无所获。他派出的人把李村内外方圆十里都翻了个底朝天,仍是无所获!
那个传说亦未说明它会如何出现,从天而降亦或仙人送来。本来这便只是传说,会深信孩童时听过的神话般存在的传闻之物的,恐怕也只有他和薰了吧?
他的守君石,究竟在哪里?
他左思右想不得其解,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一想明日便是最后一批流民清点完结之日,后日便要班师回朝,便觉一阵大急。
本来战后停留几日休整军容后他们便该走的,诸项清点事务交给当地守备即可,偏他硬生生将事情抢了过来,只为这延长停留的时日。
地方守备虽觉奇怪,可对方是何等人物,所为岂是他一个小小守备所能置喙?自是不敢说半个“不”字。只私底下把将军此前的主动请缨与战后派人搜寻等异举细细推敲了一番,当下便似乎有了几分明白——这位高权重的武烈侯爷怕是在找什么人吧?恐怕还是个非比寻常的人物。
此守备虽官微职分小,守的还只是巴掌大的一块清岭县,脑筋竟是有几分灵光,羽的所想竟给他猜去了七八成。难怪日后一品巡按、玉带加身的锦绣前程自是不在话下。且说他现下识得关键,打定了主意从此处下手,暗想如若办成此事,武烈侯一高兴,还怕调不出这小小的清岭县?若更走运些,提拔进京亦不是白日做梦哩!
当下便加倍的勤快,流民各看管营跑得欢畅。
许是老天果真有意降福于他,竟给这小守备捡到个天大的便宜。
便是这开拔前日清晨,羽在帐内气血翻涌坐卧难安。帐外天空尚未破晓,依旧黑沉一片,连月桂也渐向西沉,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