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君望–第一部(完)
便是这开拔前日清晨,羽在帐内气血翻涌坐卧难安。帐外天空尚未破晓,依旧黑沉一片,连月桂也渐向西沉,惟有光摄人心的黄金三星闪耀当空,在黑缎似的夜空绣出个诡异的巨大三角。而昨夜里还灿亮一时的当中小星竟已看不清了。
气恼自己白费了这许多力气,还被太子煌讥笑逞勇好战,羽便不由心浮气燥起来。回去找薰清算都已不是要务,要紧是那守君石究竟已降临人间抑或只是昙花一现,从此不知所踪?
忽然他心一沉,“燥”乃兵家大忌,未到走出清岭县的一刻便未算有结果,他岂可急中生乱自乱阵脚?他当即抽出一册兵书,尽力安抚心气,细心体会兵法奥妙,终觉神清气爽,心腹间燥急之火渐煺。
待他好不容易渐入佳境时,帐外清岭守备求见。
“何事求见?”
守备跪在帐中,只敢微颤地看了左右将官一眼,好运掉得太过突然,他竟激动得不知如何出口。
“为何吞吞吐吐?还不快讲?”羽的脸色一肃,声音不大,却十分吓人。
吓得守备浑身一抖,颤声道:“是、是,属下找到了将军欲寻之人……”
“嗯?”羽的剑眉一扬,沉声道,“我欲寻之人?我欲寻何人?我曾吩咐你们找人吗?”
他看向左右副将,皆摇头。
一连三问在原本满心欢喜的守备当头一桶极地苦寒之水浇下,由发梢至脚跟皆是一片透凉。他原本也不过是暗地里猜测着主上的意思,且那人气度不俗,他又立功心切,当下便认定是压对了宝,不想这回全盘皆错,让他如何收拾?
“哼,小小守备也敢擅作主张?”武烈侯脸色一沉,“战后诸事繁杂,营内诸多事务未完,你却还有闲去顾旁务?!显是怠职之罪!枉自猜测主上心意,更是阴险小人所为!来人——拖出去!棒责一百,以正军心!”
“将、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守备听闻一百军棍,双腿早已瘫软,哪里还站得起来?连呼“饶命”间两个士兵进来架起便要拖将出去。
“将军!将军——是那人自己要见将军!他说他有要事要见,事关守君——”
凄厉的叫喊终结于帐外,在第一棍打下去前,武烈侯威严的声音再如天外梵音,救他于水火。
“等等!带他进来!”
羽看着半趴在泥地上的守备,放低声音问,眼睛却半眯起来,像头随时会噬人的虎:“你刚才说——守君?”
饱经惊吓的守备得出生天,瘫在地上仍抖若筛糠,哪里敢有半分迟疑,忙不迭地连连点头:“他他他是这样说的……”
羽看了他片刻,“呵呵”地笑起来:“哼,你这小守备,倒是狡猾!只是想贪功也要看看地方!那人现在何处?即刻带我去见!”
会知守君石之人便非常人,况且他此刻心切欲飞,自是自己去求证要来得快。
守备踉踉跄跄地陪在他身侧,边往第七营走边仔细交代知晓的情况。
他连日来奔波于各营帐“找人”,一连几日都无所获,终于昨日巡夜至第七营,听闻有人欲见将军,便急忙去看。原本也曾想谨慎为上讨得个信物凭证的,偏那人身无长物,只交代下一句:“告诉他事关守君,他便知。”
他只见那人虽衣衫朴素,但气度不俗,言辞眈眈间有屈人之力,让人不由不从。报功心切下便大胆闯营,还编排为自己所寻,结果好处没捞到,还差点摊上军棍一百,早知就从实报告了。
羽一面仔细听着一面暗自发笑,这何守备打的什么算盘他怎会不知?不过若真是让他得到守君石,倒亦可让他得偿所愿赏上一赏。
愈走近靠在最外围的第七营,他的心就愈跳得厉害——他的守君石,真的就在那里了吧?
入了营,只见地上或坐或躺,挤满了收编的东木流民。男女老少起卧皆在一处,各种气味混杂,掺成一股窒闷腥臭的气息。羽一进营,便觉呼吸一窒,几欲掩鼻,终是忍住了。
他抿紧唇,眉头微皱地四下看着。
流民虽缺少普通的生活起居,但作为俘虏,现下的待遇已算好上太多。虽衣衫褴褛,浑身脏臭,但并无面黄肌瘦之相,亦无叫苦连天,可见至少温饱方面并没有亏待。
流民们一看这样一行人进来,这等仗势,这等气派,这等装扮,傻子也猜得出是何人驾到。于是原本呆滞的脸上出现了各种表情:仇恨、愤怒、惆怅、惊讶、惶恐、惊惧……
羽平静地掠过种种目光,眼光落到坐在营尾的一个少年身上。那个青衣少年,就只是坐在地上,背微微靠着旁边的木柱,以一种随意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安适的姿态,半低着头,似睡似冥。在一堆吵杂的村妇和哭闹的孩童中如一方遗世净土,不扰人也不受扰,只是那样独特地静默,气度清鲜。
羽心下一凛,疾步过去,引得守备在侧亦步亦趋,慌忙报备:“将军英明,正是此人。”
羽哪里还有工夫理会?直直奔向那人,如是受到莫名的召唤。
那人似也有所感,慢慢地抬起头来。
其实这是个绝不起眼的少年,如混在大批走动的流民中亦会被湮没和掩盖。便是如现下这般静坐,漫无目的地扫过,亦很难会注意到他的特别——如若非要说出有何不同,也许便是他绝对的安静和一丝不乱的从容。
即便眼见急步而来的武烈侯,他的脸上也一样是一派安然的神情,目光始终澄澈,波澜不惊。没有半丝多的动作和表情,却比任何动作和表情都神圣肃穆,让人不由心生怯意,不敢怠慢。
羽终于站到了他面前,似乎连他这方的空气都比别处洁净好闻。周遭的流民且畏且惧地纷纷避开,只有他巍然不动,只静静地注视着羽。
羽也看着他,却是在他那如神祗一般的静穆中不敢开口。
慢慢的,似乎只是有了些许改变,那双慢看羽的眼便带上了些些飞扬的神采,似乎有少许笑意漫上了眼眸,黑亮的眸子瞬间灵动起来。只这样小小的变化,终使他有了“人”气。羽只觉胸臆间的紧窒一宽,大大喘了口气,才发觉自己在他面前竟屏息静气小心翼翼得如同觐见真正的神灵。
然后,少年终于开口了,平和而依然没有任何出奇之处的声音:“你来了。”随即微微一笑,站了起来。
羽有些呆滞,看着他的动作只下意识地答:“我来了。”话刚出口,他便呆住了。仿佛这回答在他心里放了几百年几千年,终于等到能说的人能说的一天,自然而然地便这么脱口而出了。
仿佛,他们已是数十世的相知。
只这一照面,他已心知这个少年绝非凡人,他甚至已想不起来此的目的。所有的心神都被眼前的少年吸引,他最引以为傲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少年,将改变的他的未来。
迅速权衡了当前情势,他当即对少年点点头:“足下请随我来。”
无论少年有什么,或要告诉他什么,此地都非佳所。
少年随他入了主帐。羽屏退左右,将他引到上座,这才打算开始细细盘问。
“还未请教足下尊姓大名?”
少年依然轻轻一笑,站起来,对他微微地欠欠身:“我叫望,羽王,我是你的守君。”说完,便又坐下去,似乎根本没看到对面那个人讶然到嘴巴快要僵掉的表情。
他只一句便堵死了羽满腹的长篇大问,他甚至没有给他施展拐弯抹角打探守君石的机会。
甚至,他称呼羽为“羽王”而非“武烈侯”、“威霆将军”或其他。
他叫他“羽王”。
羽呆楞当场,半晌才慢慢找回自己的声音:“守……君?守君石……吗?”
“不,”望微微摇头,“守君是守君,守君石是守君石,乃两者,非一者。”
羽更呆了:“那……守君石呢?”望的话让他心里有说不出的失望。他想要的是守君石!守君是干吗用的?
“现在还没有。”望的表情始终如一,完全看不出对羽明显的“嫌弃”有任何不满。
“那即是说会有?”羽复又看到希望,情急之下一把握住望的手,“会给我吗?几时?”
“当然。得守君者即得守君石。”望不动声色地将手从掌握中抽出,然后站开几分以策安全,“三星交汇之日,石出予君之时。”
“三星交汇之日?”羽喃喃地重复,有些失望地抬头望向帐外天空,晴日里,三星如幕,依旧高悬。
望有些不解地看着他这个样子,第一次见到有人得到守君还如此不开心的。
“那之前呢?”羽尤不死心地问。等了这么久才等到的竟又是个等待。
“由我守护你,羽王。”望平静地回答,依旧神情轻松。
“守护我?干什么?”羽像个被循循善诱的孩子,天真地开启窥探未来的眼。
“守护你征讨天下,成为整个夕陆的王。”
2
昨夜得到“节镇军”得胜回朝的消息,薰从中午便等在武烈侯府了。
羽军的马蹄声“踢挞”成一片,即便坐在内院也能听到动静。仿佛亲眼见那骑在“青锋”上的威武男子抬首挺胸志得意满领在队首从东门而入,过前门大街,转运河桥,进三湾,拐十八巷,朝侯府而来。
一、二、三、四、五……数到二十时,薰毫不意外地听到了总管带齐家仆站在门外迎接的声音:
“恭迎侯爷回府!”
“侯爷一路劳顿,辛苦了!”
……
没有人将此次出战视为“出征”,甚至在众人眼里,比起侯爷众多的征战,这次根本就只像羽觉得身子松软了想出去活动活动筋骨,再无其他太多的意义。没有人讲起“恭贺得胜归来”的套话,也无人想到他们的侯爷这次出去得到了怎样收获。
惟有薰,虽有所感,亦知之不详地期待着他的“战果”。
他不慌不忙迎向大门时,正看到羽兴冲冲地跳下马来,亦正瞧见他,兴奋地大喊:“薰!薰!”
“在,在。”他含笑地应着,又看到紧跟在羽后,从另一匹“紫晶”上跳下一个青衣长袍的少年。微怔之下,他顿住了脚步。
那少年乍看下只觉眉清目秀,粗布衣袍,并无甚过人之处,但气韵内敛,举手投足间竟似有仙人韵味,端的不寻常。
他端详着少年,不自觉便是仔细而探究的,少年却仿若未觉,只低首垂目,紧随羽而来。
羽大步如飞,不一会已到他跟前,眉开眼笑的表情也只有他才能十数年来也未曾见过它变。
如今的羽已不比当年与他一起作弄太傅、调笑公主的顽童,堂堂武烈侯必须沉着、大气、喜怒不形于色,一如现今的司星辅使的他。然,羽还是羽,在他面前,依然是那副顽劣的真性情。
武烈侯与司星辅使,从来孟不离焦焦不离孟,也从来只有他们彼此看得见彼此。
“薰,我回来了!”像是小时侯每每作弄完别人便向他报功时,羽对他的语气永远透着霸道,却是孩子气的。
“看到啦!”薰不禁失笑,轻摇首。嘴角不雅地只翘起半边,却奇异地没有对他俊美的外表和谦和的气质造成半点破坏。“天人临世,扉门一薰”已是京城里街知巷闻的俗语。“扉薰”早成“无暇之美”的代称。绝代公子薰高贵圣洁,艳绝天下却能洁身自好,这在世风颓靡的京城简直被视为一个神话。世人景仰,不敢有半分亵渎。
“这位是……”没能再次按捺下好奇心,薰不问战况却出声询问他身后的少年。
“我正要同你说。”羽转头对少年,“望,你且随管家去冬槿阁,休息好了我再派人去叫你。”
那个叫望的少年明知他意在谴开自己,亦不做声,微点了点头,转身跟早候在一旁的管家去了。
“我们去书房。”未等他们走远,羽便急切地对薰招手。薰亦急于知晓经过,二话不说,随他直往沏香斋。
“守君啊……”
屏退下人,关紧门窗,且听羽将整个前因后果细细说来,薰终归是薰,只略惊讶便半是了悟半是感慨地出了一声。
“是啊,还说定会把守君石给我……”
薰秀气的眉闻声一扬:“守君石?他果真如此说?”
“嗯。”羽像是给自己保证似的重重一点头,“只是要等,说是现在还没有。”
薰的眉又落下来,有些不解地拧成结:“等?等到何时?”
羽低声地重复那句已一路上在他心里颠来倒去推敲的话。
“三星……交汇之日,石出……予君之时?”薰又忍不住重复一遍,如每个初次听到这话的人,总要半信半疑地从舌尖掂量到心底。“怎么像句偈语?”他说着说着,忽然轻笑了声,原本凝思冷清的书斋内顿如春风拂过,为之一暖。
“你便这么信了他,将他带了回来?”他晃着带笑的眼坐下,端起案上方才仆下沏好的香茶,掀开盖,青碧的茶香扑面而来,轻轻拨一拨,抿一口,便是融融的暖意透着那股子茶香滑进四肢百骸,让人顿觉神清气爽,分外舒畅。
“信?哼。”看扉薰公子喝茶原来也是种享受。羽顶不过他那受用无穷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