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君望–第一部(完)
半。
近距离搏杀,枪便远不如剑般灵活。狄寒便是知道这个道理才拼着被挑中右胸的危险冲进羽的枪阵。羽虽也早看透他的意图,却仍不及防,让他近了身。他皱皱眉,也不多话,只握枪的两手向下移了几寸,握牢枪之首尾,用中段格挡。防御自是无尤,只是攻击的可能降了八成。狄寒的面上悄悄浮上一层阴狠的浅笑。
月影剑这时更如晴夜里明月透过花间树梢映下的细碎残影,星星点点直往羽的身上落下。羽的枪几乎已失去威力,不灵活中抵挡也慢了几分,身上的铠甲被划开了数处,肌肤被透过铠甲刺入的锐利剑气割开,细线般的血渗染在他的战袍上,渐成深红的一片。覆着袍上原本的红,浓重得有些触目惊心。
忽然无数寒星汇成一点,狄寒收起所有繁复华美的剑式,真气贯注剑身,直直劈落下来。羽深吸一口气,举枪回挡,他顺势又进,终于两人相距不过一尺,杀气腾腾的两张面孔几乎可以贴到一起。
全神贯注于那把被格挡在胸口的剑时,羽听到了一个几不可闻的声音:“他……他可还好?”
羽不可思议地抬头望向近在眼前的那张面孔,那黑牙人特有的灰蓝眼眸中依然透着森森寒意,可似乎,还有别的什么。
他不懂狄寒为何在这时冒出这样的话,也不懂为何那话里会充满压抑、怯懦和小小的希翼,更不懂,那个“他”,是谁?
狄寒薄而犀利的唇微微向上弯起,像苦笑又像讥讽:“不懂吗?”他看穿了羽的疑惑,却又像更生气地将剑向枪上一压,顺着羽的反弹退出几步,拉开一个足以挥剑的距离。
第二剑他劈在羽的左肩,依然被枪杆挡开,但他似乎已不急于厮杀,反像个有疑问又羞于出口的孩子。犹豫和扭捏根本不可能会出现在“魔将”脸上,至少,不该是此时。可羽真的看到了狄寒的迟疑,他的心在这刻已乱得不像一个主帅和临敌者该有的。
现下正是杀他的绝好机会!
羽的枪尾顺势摆在腰间,右手摸到了护身短刃“轻云匕”。可他没有动,连他自己也不明白心中同样升起的犹豫。他实在有些好奇那个能让狄寒在生死战场上还会心乱如斯的人是谁。
“他还在为你……们看星星吧?”第三句出口时,狄寒又顺势退开了。风沙扬在他们之间,四周的杀声依然震天。
羽的心被他的话震了一下,凝神看向乱军中,昂然跨坐于马背之上的敌人,忽然又不确定这样的话是出自面前这位杀气逼人威风凛凛的将军之口。
他隐约感觉到了一些东西,却是实在太过荒谬而让他难以置信。他抿紧了唇,也向后退了几步,长枪从肩头划出一个圆弧,把狄寒逼退至一丈开外。
狄寒冷笑一声,神色一肃,元神归位,重又成为一个领军之帅,长喝道:“洛羽,今日我便要你死在我的剑下!”
羽闻言,仰天大笑:“好!这才是‘魔将’之言!”说罢收住笑声,“洛羽在此,有本事就拿了这条命去吧!”
狄寒一拉缰绳,欺身再上。天色将晚,双方将士都已死伤无数,仍在战的也已疲惫不堪,他们不能再将时间花在无谓的缠斗上,早早决出胜负,让己方兵士回营休整才为上计。
两人心思一致,都摆出决胜一击的架势。羽的长枪尖下尾上,枪尖微向上挑,这一式攻守兼备,封住对手所有可能的攻势。狄寒横剑在胸,如一泓清泉的剑身映照着斜阳,反射出温润如月的光。
终于他大喝一声,挑出万朵剑花,无数剑影当头袭来,竟让人分不出哪是剑哪是影。羽心头一凛,亦清啸出声,枪出如电,直入剑影中心。
一阵“叮当”脆响,刹那间狄寒击出的三十七剑全被封于枪下不说,他还生生接下了羽的一十九枪。沉重的钢枪注满真气,一旦相撞他的整条臂膀便是一阵震颤。这十九枪硬接下来,虎口已被震裂一道寸长的口子,汩汩的鲜血沿手背而下,没入黄土。
“好枪法!”他大赞一句,不退反进,重又杀入枪阵,枪落如雨,他竟似无视,斑斓月影重洒在羽的周身。如此的神勇让羽也不禁动容,长枪不宜近身相搏,惟有速速将他挑死于枪下。
一声轻响,枪刺穿透青铠,直入狄寒右腰,他却恍如未觉,手中剑无半分停滞,脸上突现狂妄笑意:“杀了你,他便是我的了!——扉薰,我要他!”
那个名字迅如一道惊雷在羽脑中炸开,他一瞬中竟失了神。只这一滞,枪失力,没能挑落狄寒,也失去了躲开他那必杀一剑的先机。
月影从左胸至右腹划破铠甲,拉出一道深且长的轨迹。剑出肉翻,喷涌的鲜血如江流决堤,红了战袍,红了“青锋”,红了黄沙漫天……
4.
望也望不到边的绿野,两棵并肩的古木顶天立地。繁茂的枝叶森然的古意,渗透着波澜不惊的静穆。
柔而清的风一阵阵吹,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飞花如雨如雪,迷离了视野。
纯白一片,如尚未经愁的童贞稚子,更如已堪破软红的暮年残更。那样的白,纯得似乎没有一丝半分杂质,似乎……是要在梦里相约的佳人含香的颊素白的腕。
皎洁胜月,飞花含烟。
然,纤幼窄狭的花瓣以华美凄绝之姿飘荡摇曳于足畔轻落,一星半点便可窥见花瓣中央极细极长由首至尾横纵的一线,绵细不觉的嫣红,细望下似乎要冲破花瓣的束缚刺目而来的绚灿。如帝鹃泣血,唇边浅浅却烫人的殷焰。
刹那间满目飞花换了颜色,炽艳的娇羞,藏不住夺目绯华。喷薄而出的,是情人带血的眼泪,是慈母倚门的呼唤。
是黄沙漫天中,艳绝的,绯红的,包裹着生命的,万朵红花。
似,燎原绚烂,不可方物的火舞星炀。
风与花的轻舞间,羽听见了无数如泣如诉的声音,极低的又极高的,一声一声,哀怨催人,泫然欲泣。
忽而,一阵轻灵飘渺的歌声越众而出,丝线般牵引所有的觉感。肃穆,柔和,如一只轻柔的手在心上拂过,疲倦悲伤的灵魂们得到了抚慰。
他看到擎天的双树下白衣胜雪的少年,轻抚膝上的清商,曲调清幽流荡,低徊素挽,引领着迷路的旅人。
敛目低垂的姿态看不清眉目,只看得到如云的青丝被简单地挽了个素髻,如飞瀑流泻而下,映衬着霜白的衣,披散在瘦削的肩头,清隽撩人,竟比芳华绚烂的少女更牵扯遐慕。
羽的心便由此一颤。
有什么如光华一闪,便隐没在重重激涌的心涛骇浪间。
他举足向前,全因那只由琴音幻化的手不自觉地牵引,一步一步。
陡然间,曲高风急,花密如雨,倾盆而下,乱了视线。风无声,花无语,却有一种殷红似血的哀愁。让人心摇神移,难以自持。
便在这心襟摇曳中少年的身影渐似因风皱面的水中倒影,模糊在花雨里。
风止,飞花如晨霭中的薄暮悄然散去,花间的少年,亦失了踪影。
没来由的怅然升涌在胸间,仿若遗失的,是再也不回的期盼。
羽怔忪地站在树下,只剩下他的苍茫天地间,不知何去何从。
一声轻笑忽如午夜的焰火炽亮盈人地在他耳畔乍响,比情人的呢喃更魅惑,比慈母的慰语更暖人。清朗朗的如夏日里盛开在艳阳下的管幽薜,青黛欲蓝,跳脱无拘。
羽的心便像被狠狠撞了一下,要急切地回过身去,却只听到那声音转为温暖而平和地说:“你回来了。”宽慰又疲倦。
还未待他转过身去,他便醒了。
元真二十一年冬,洛国军于临谷关外抗击来犯的塘下黑牙联军,战况惨烈,双方主将皆身受重伤。洛军威霆将军羽更伤重几至不治,却于半月后奇迹般恢复神智脱离险境。一个月后伤渐愈。
临谷关内,总兵府。
清晨时分,羽便被簌簌的落雪声惊醒了。武将的本能养成了浅眠的习惯。
彻夜未熄的融融暖炉依旧噼啪地燃着,整个室内温暖如春,即使单衣也不觉得如何的冷。
他看了一眼炉边正打着瞌睡的贴身侍童裕儿,扶住包裹好的伤口,慢慢撑着起了身。在床上躺了大半月,起卧都还需人服侍,他有些恼怒那时的粗心,竟这样便被狄寒钻了空子。
暗暗调节着呼吸的频率,慢慢地下了床。好久没有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他快被暖炉中的炉烟熏出毛病来了。
裕儿想是一夜没睡,累坏了。他一个人静静地走到窗边,将窗角掀开一条缝。
寒凉透骨的清新气息立时从窗缝中流灌而入,似乎连冰腻的细雪也在室内纷飞。
一时间满目银白。
眼光所及,无一处不银妆素裹。有北风轻拂,雪片如落英缤纷,凄美绝伦,寒彻心扉。此情此景,直如他醒来前那长长久久的梦境。
甚至,梦中亦有的白衣的少年。
他的守君一身不合时宜的单薄棉布白袍,清俊的身影正站在窗前雪花满枝头的树下,依然以他那闲适而随意的姿态。目光娴静而悠远,眼望着纷繁而至的落雪,又似乎眼中什么也没有。整个人既不炙若骄阳的热也不欺霜赛雪的寒,有的只是寂静,似隐藏于冰层下暗淌的清流。即便他的手在不经意地随着雪花轻轻摆动,也是静寂的。
他的脸上并无表情,羽却觉得他的感情都在脸上。他在微笑,在轻叹,在怀想。这样的望看起来不像人,也不像神,倒像雪,晶莹得透明,在天地间俯仰沉沦。
羽一直以为薰才是适合风花雪月的人,只有薰那独特的气质才能营造出超然物外的情境。
凭栏听风雪,清胜雪三分。
若换作薰立在这银辉飘茫的庭院,他会站得笔挺,以一种孤清卓立笑傲霜雪的姿态,优美而高贵,犹如天人之姿让人心生敬畏和仰慕。
可是现下羽看到了独立雪中的望,在一片绒雪飘落天地灿白中,他竟有种“薰也不过是薰”的感觉。
薰啊,让他又想到了狄寒。养伤若久,他已将这两个人的关系掂量了不下三四十遍,仍是猜不透狄寒此人。当然以薰那样的气质形貌会招致同性的爱慕甚至占有欲,也是不难想象的。只在洛国,朝贵中为薰争风吃醋竞相攀比大打出手的例子就已不下百起。关于他两人亲密关系的异色传闻亦不是新鲜事,他们早已习惯一笑置之。只是想到在杀
气冲天的惨烈战场上狄寒那森冷逼人的眼神和强势得足以证明对薰必得之志的举动,羽的心不禁有些惶惑,这次,他有不祥的预感!
他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肠胃因突如其来的紧张而有些抽痛和翻涌。他早已习惯薰伴在他的左右,从小到大他们都从未有过分离,比起兄弟,更像一对互相扶持的臂膀。一旦分离,必是切肤之痛!
他无法想象,失去薰,他会怎样?
忽然肩上一沉,羽回转过头,尤还有些睡意朦胧的裕儿正将一件紫貂大麾披到他身上。
“侯爷身体尚未康复,还请小心则个。外面天寒地冻的,您还站在窗前,着了凉可怎么好?”
羽对他笑笑,没有动。裕儿顺着他开的窗缝望出去,有些恍然地嘻嘻笑道:“原来是望公子在,那就不必裕儿多担心了。”
“怎么?”羽微诧,什么时候他这个从来眼里只装得下他这个主子连薰都敢拦的小侍童竟会服气起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望来?
“侯爷还不知道吗?这些天全仗望公子尽心安拯,侯爷才得以恢复到今天这般康健。裕儿可要大胆说一句,侯爷可以不赏那群饭桶军医,譬如陈老御医;不赏为您府前府后跑断腿的下人们,譬如裕儿我;可是却不能不赏从阵前将您抢回来又费心医治您的望公子,要没他,今天大家伙可还要在为侯爷操碎心呢。”才十六七岁的裕儿伶牙利齿的
,仗着平日里羽的宽待,一通话说得既流利又清脆。
羽的浓眉一抬:“哦?将我救回来的是望?”
狄寒之剑从他腹部收势时,他还未有所感觉,只觉忽然有人似乎从天而降地落在他身后,同骑在青锋上。随即火炙般的巨痛从伤口迅速蔓延至全身,腰一摇,软软地向马背伏下来。眼闭上前,见到的是狄寒捂着血涌的右腰,仍举着月影剑惊疑未定的眼神。似乎有面似水纹般轻轻扭曲透亮的屏障挡在他的马前,他恼怒莫名却无法再进分毫。于
是,羽安心地合上了眼。
原来,那靠的是望。
裕儿正要答话,一个低沉平和的声音在门边响起:“望不过恰好在近前,殿下有难,自当拼力相护。”那个刚才还站在雪树下的少年正推了门进来,淡淡的表情中有一丝不易觉察的疲倦。“殿下身体还虚,不宜劳动,在床上安心休养为好。”
他在人前便自觉地改了对羽的称呼,但仍与众不同地以他在宫中时的身份相称。
裕儿立即像得了手令,忙不迭地将羽往床边引:“裕儿就说嘛,侯爷还得多休息。看,连望公子也说了,您还是快回来躺好。”
羽哭笑不得地看着这个似乎已改了主人的小子,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