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命





  亮子里逢三是集日,从四面八方来赶集的,背包挑筐骑马骑驴的,还有坐勒勒车花轱辘车来的。天南星混在他们中间,枪和刀子藏进鞍恚Ю铮忱ü觳椤!?br />   很久没吃荞面饺子,他朝荞面馆走去。在门前拴马桩上拴好马,卸掉马鞍搭在肩上,推开饭馆门。 
  “先生辛苦,里边请。”满脸堆笑的跑堂的,拽下搭在肩上的毛巾掸掸座位道,“本店有荞面卷子、荞面条、荞面锅铬、荞面饺子、荞面饼、荞面……您用点什么?” 
  “一斤饺子,一套秀菜(驴阳物),半斤白干。” 
  天南星自斟自饮。 
  “哎呀!大哥!”突然有人叫他,天南星错愕,认出来人是商先员土龙,“是你?” 
  患难的鞍马兄弟,异乡意外相逢,天南星喜形于色,又要了两个菜,他说,“咱哥俩儿喝几盅。” 
  去年秋天攻下艾家窑,商先员酒后失控犯了绺规——贴了干(搞女人),大柜当众宣布他的死法是耢高粱茬子,并亲自执行。出了院子天南星放慢了速度,土龙可以跟着马屁股后跑。出了村子,在僻静的地方,天南星给他解开绑绳,说:“兄弟影吧,走越远越好。” 
  “大哥,都怨兄弟班纂子(酒醉)。”土龙绝没想到大柜会放他一条生路,含泪磕了三个响头,“大哥井底捞人,兄弟将来一定报还大恩。” 
  “带上它,”天南星把自己心爱的捷克手枪送给他,叮嘱道,“你单枪匹马地闯荡,事事要小心啊。” 
  谁会想到,他们能在这里相逢。土龙见大柜孤身一人,面容憔悴,情绪低落,问:“弟兄们呢?” 
  “还压在老地方。” 
  “他们是我的兄弟。”土龙指指邻桌吃饭的几个人,说。 
  “入伙啦?哪个山头?” 
  “你看上啃(吃饭)的人像吗?” 
  “跌倒爬起(结拜)的野毛子(他方土匪)吧!” 
  “玉海来满(请再喝一杯)!”土龙斟杯酒,神兮兮地说,“呆会儿回聚八方客栈,我从头告诉大哥。” 
  聚八方客栈里,土龙沏壶酽酽浓红茶,他说:“我离开獾子洞,半路上遇上老头好绺子,他们劝我入伙……去年冬天,绺子接受了抗日游击队的改编。” 
  “真糊涂!啥兵和咱吃走食的没仇?你亲眼见啦,多少好兄弟惨死在当兵的枪口下。”天南星慨然道,“当一天胡子怕一辈子兵啊!” 
  “瞧我们光顾唠嗑,茶都凉啦。”土龙深知胡子与当兵的都结怨很深,消除积怨化解仇视非一朝一夕能做到的,现在劝天南星弃暗投明尚不是火候,况且天黑关城门前自己必须离开。他转了话题道,“咱们兄弟南荒北岗的见一面挺难,我本应陪大哥住一宿,好好近便(亲近)近便。可实在不凑巧,兄弟我重任在身,今晚得出城去。日后,我一定专门来拜访大哥。” 
  天南星送土龙到街上,悄声问:“你久占(在绺子),打此借路(从这过)?” 
  “不,转槽!(找回丢的东西)”土龙没有更多暴露自己真实身份和来亮子里的目的,同另外三人一起走了。 
  天南星返回客栈住下,决定明天走,他让堂倌买些草料,备足路上坐骑用。刚刚脱衣躺下,客栈老板急火地推门进来,慌张地说: 
  “出事啦,先前与你喝茶的那个人受伤被逮啦。” 
  土龙出城时,警察搜出他们身藏的武器,双方交火,三个人当场被打死,土龙负伤后被擒住。 
  “他人在哪里?” 
  “听说在刘和尚私人诊所,由警察监视抢救。”客栈老板说,“刘和尚扎痼红伤很拿手……前些日子,诊所被宪兵队改成军医所啦。” 
  天南星认识刘和尚,他到绺子给自己治过枪伤。至于私人诊所改建成军用诊所,他倒是才听说。既然是军医所,戒备一定森严,这就给他营救土龙增加了难度。怎么办?倘若绺子在附近就好啦,柳条沟洞离这儿太遥远。土龙背累(遭难)不能见死不救,尽管眼下自己是单枪匹马,也要拼死救他。军医所就是虎穴狼窝,我天南星也要去闯。   
  《玩命》G卷(14)   
  “不行,这样非但救不了他,连你这条性命也得搭进去。”客栈老板说出道理,时乃战争的非常时期,三江县地处交通枢纽,是兵家必争之地。关东军、伪满军都有部队在此驻扎,近日城内又有共产党游击队活动。从土龙身上搜出手枪,警察肯定怀疑他是游击队的人,自然严密控制,尔后审讯他……老板说,“接近他很难。” 
  天南星一屁股坐下来,客栈老板的话使他冷静地看到自己的鲁莽,但一时又没了主张。 
  “我妻侄儿在警局任巡官,他就是刘和尚的大少爷。”客栈老板说出自己的打算,“呆会儿我叫他过来……” 
  天南星从褡裢掏出数十块大洋说:“救出我兄弟,我再给你两条小黄鱼(金条)。” 
  “见外了不是?”客栈老板说,“你有所不知,我和你的兄弟是朋友,他每次进城都在此住宿。”他把钱推给天南星,叮嘱道,“街上密探很多,请你千万别出去,我这就去警察局。” 
  警局刘巡官提供了详细情况,土龙腿部受伤,大量失血……警方唯恐他死去,突击审讯。他一口咬定是做小买卖的,带枪为防身。审讯暂告一段落,派人监护治疗,伤愈后继续审问。 
  他们仨谋划了营救土龙方案。 
  夜半时分,名医刘和尚给土龙换完药,对守卫在病室门口的警察说:“老总,更深夜寒请到客厅用茶,这个人骨碎筋断,即使放他走,他也走不了。” 
  “多谢老爷子。”值班的警察受宠若惊,没有推辞,随刘和尚到客厅品尝窨制的茉莉花茶。刘和尚的长子是警局巡官,因此警察都亲切尊称他刘老爷子。 
  “爹,开门呐。”刘巡官敲门,警察立即操枪随刘和尚去开诊所外屋门,只见刘巡官搀扶着一个五花大绑的汉子,他气喘喘地说,“这家伙太鬼了,我盯了一整天,差点给溜了。爹,快给他止血。” 
  “刘巡官,你先歇歇,交给我吧。”一个警察拽过大汉子的胳膊,吃力地扶进处置室。 
  “辛苦你啦。”刘巡官客套道,同另一名警察重新回到客厅,警察问:“是条大鱼吧?领了赏钱可要请兄弟吃洋烟哟。” 
  “小意思,”刘巡官掏出整盒的鹰牌香烟扔给警察说,“明天到回局,给你几盒‘大象’尝尝。哦,那个受伤的人怎样啦。” 
  “死不了。噢,对啦。”警察嘴叼一支烟,站起身说,“我去看一眼。” 
  警察刚迈进病室,背后被人捅一刀子。刘巡官见警察已死,对土龙说,“我们马上救你出去。” 
  “土龙兄弟,我来背你。”伪装受伤大汉的天南星背起土龙,转身对刘家父子感激地说,“你们舍生忘死救了我兄弟,来日一定报答。” 
  “别走城门,从咱们事先选定的地方出城。”刘巡官领天南星绕过两条街,找到城墙缺口,客栈老板已在那儿接应,“快从这里翻墙过去。” 
  越过墙顶,天南星对客栈老板说:“明天把我的马送出城门,松开缰绳,它自己就能回去。” 
  “放心吧,”客栈老板拱拱手道,“祝你们一路平安!” 
  五 
  深秋的西大荒在天南星脚下始终磕磕绊绊,浓重的夜幕笼罩着,根本看不清道眼儿。有那么一会儿,天南星走了一条荒芜的毛毛道,脚下平坦了许多,行进的速度随之加快。 
  “大哥,往哪儿背我?” 
  “回家!” 
  家,胡子心中的家就是绺子。天南星估计绺子已离开了柳条沟,挪向另一个隐蔽老巢,因此他决定去小孤山。 
  “大哥,求你往东背我。” 
  “小孤山在西边,没错儿。” 
  “我告诉你吧!” 
  土龙被天南星放了生,为匪多年,一下离开群体,真不知向何处去。漫无目标朝前走,路经一个小火车站时,碰上游击队袭击日本军车。听见枪声他手就发痒,枪弹不虚发,击毙了两名日军曹长,深受游击队长的赏识,劝他加入队伍,他没同意。后来,老头好绺子收留了他,他根本不知道,老头好绺子已经接受了收编,土龙现任抗日游击队小队长。此次他带三名战士化装潜入亮子里,侦察兵警情况,准备伺机攻打亮子里。   
  《玩命》G卷(15)   
  侦察任务顺利完成,出城时因一名战士山东口音引起军警怀疑,检查时格外认真,搜出了藏在身上的手枪。 
  “大哥,我必须赶回太平村,送回情报。”土龙说。 
  “兄弟,”天南星愤然作色,气呼呼地放下土龙说,“你自己走吧。” 
  身负重伤的土龙躺在冰冷的草地上,伤口阵痛,嗖嗖的秋风夹杂着星星雨点,一只斑翅山鹑,或是秃鼻乌鸦,不住地哀啼着。天南星扔下半包大烟和一句话:“救活一个降大杆子(兵),弟兄们就多一个仇人。” 
  脚步声渐渐远去,完全被风声淹没,土龙捂着伤口使出生平气力呼唤:“大——哥!” 
  显然,天南星听不见,他已将土龙远远地抛在后面,疲惫的身子似乎比夕阳落的还快,满地红色余辉时刻,他已在笤条墩子下睡着啦。醒来已是夜半时分,月亮一脸不高兴,沙坨面孔阴沉着。今晚都怎的啦?生土龙的气吗?他恨土龙:“当兵,当个屁兵。”嘴里苦嗞嗞的,他点着烟时又想起土龙,“怎么没问问他有没有烟呢。抽一口会暖和些。就是有烟,左臂伤得那么严重也卷不上烟……”他猛然想起绺子,曾几何时,缺粮断水身陷绝境,一碗小米饭分粒吃,一碗马尿大家分着喝。同生死共患难,那才是真正的兄弟! 
  “大哥!”他像是听见有人召唤他,天南星拧身站起,沿原来路返回,天亮时找到了土龙,“兄弟,抽袋烟吧!” 
  辛辣的蛤蟆烟雾中,他们挨排坐着。土龙说:“大哥,见你愁眉苦脸的,我打心眼里难受。” 
  “兄弟你不在绺子里,我告诉你吧。”天南星道出此次离开绺子找柳絮母子的秘密。 
  “那女人三十出头,男孩子叫小豹子!”土龙有些兴奋,激动得浑身微微颤抖。 
  “你见着他们啦?” 
  “是啊,在去年腊月。”土龙回忆说,“我们游击队去白狼山的路上,发现两个冻僵的人——中年妇女和十五六岁的男孩。大队长脱下大衣裹住男孩,命令就地搭起帐篷,留下两名战士和一名军医抢救。等我们从白狼山回来,帐篷被里码人(胡子)烧啦,打死了三名游击队员,中年妇女像是被马踩死的,男孩受点轻伤……” 
  “小豹子呢?” 
  “随游击队开进了关内,我送小豹子当的骑兵。”土龙说,“小豹子他娘游击队给安葬了,狼洞坨子上那个新坟就是。天寒地冻没盖多少土,大哥以后给她圆圆坟吧。” 
  “兄弟,走!”天南星背起土龙,直奔游击队驻地太平村。 
  背靠棵老榆树,天南星泪眼凝望坟头萋萋枯草。自己与她两地悬隔,她独居荒野,儿子又铁骑入关,孤凋凋剩下自己,是听土龙的话留在游击队里,还是回小孤山找绺子去呢? 
  “咴咴!”仿佛听到几声马嘶。天南星想起他的心爱的雪里站马。客栈老板肯定把它送出城,它能回到小孤山,弟兄们见到马,一定想到发生了意外……走,马上就走。 
  他最后看眼太平村,朝着太阳落去的方向走去。开始有只鹞鹰伴他而行,很难说出它的真实目的。或许是寻找被人轰起的鹌鹑和野兔吧!充满杀机的氛围天南星并未感到恐怖,腰间的两把匣子枪,赶走了威胁壮了胆子。鹞鹰跟着飞,一定是去小孤山,那山的确有很多鹰常年栖居。 
  鹞鹰飞走了,面前展现大片茂密的芦苇,绕是绕不过去,他脱掉早晨给女人上坟时才上脚的那双新布鞋,挽起裤管,腿越陷越深,稀泥冰冷刺骨,脚窝里浮出片片鲜红的血,脚被苇茬子割伤扎破,麻木的双腿渐渐发沉,假若停下来,他将难走出芦苇荡。 
  他渴望雪里站奇迹透一样来到身边,幻想出那如意的场面,它瞪着惊异的大眼睛,疑惑地看着他问:“你怎么走进这鬼地方?”尔后,舔着他的手,最后它俯下身来,他爬上它背去,一阵风似地跑回小孤山。 
  然而,奇迹并没有出现,芦苇荡忽然响起鸟啼。他仔细倾听,辨别是哪一种鸟,叽叽喳喳,舌头很硬,肯定是拙嘴笨腮的麻雀。显然近处有村屯和人烟,麻雀巢居屋檐,捕食总不会飞得离屯太远,他顺着声音摸索过去,因为肚子饿得有些疼痛,一颗子弹换拇指大小的一只麻雀挺不合算,但是子弹不能充饥啊!   
  《玩命》G卷(16)   
  大柜天南星没急于开枪,他选择最佳角度,力争一枪击落两只,信心十足。砰!一只麻雀落下来,粉身碎骨,慢慢涌着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