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魂引
他大喝一声,转身扑向仍然停留在马厩内的另一辆马车边,拉开车门一看,那至今仍是
谜一样的白衣人,安静地卧在温暖华丽的锦被里,他不禁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但是——这口
气还未逐出一半,他的呼吸便立刻又像是窒息住了。
他想起另一辆大车中,是伤势很重,亟待求医的公孙左足——他来不及再想别的,又自
狂吼一声,扑向大门,但门外夜色沉沉,寒风寂寂,不但没有车马的影子,就连马车的声音
都没有但是这沉沉的夜色,这寂寂的寒风,此刻却像是泰山巨石般,当头向他压了下来,他
也仿佛承受不住,身形摇了两摇,虚软地倚在门边,于是刹那间,夜色也消失了,寒风也消
失了,在他眼中,他什么也感觉不到的,大地又变成了一片虚空和混购。
这件事故发生所造成的严重后果,他不敢想象,更无法弥补,他紧握着这双拳,在自己
胸口狠狠地打了两下,暗中责备自己的愚蠢,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将那辆大车牵出来,假
如他先将公孙左足抱到另一辆大车,不是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了吗?纵然将两车大车都一起牵
到门口,又有何用,一个人,又怎能同时驾驶两辆大车吗?
于是他紧握着的双拳,又在自己的胸口上狠狠地打了两下。
就在他深深自惭自愧,自责自疚的时候,暗影中又突然缓绍地踱出一条人影,一面在独
自冷笑着,寒风将他这森冷的笑声,传人管宁的耳里,他下意识地转目望去,瘦鹗谭菁已自
踱到身侧另一方。
他眼中虽然接触到这条人影,心里却仍然是空中洞洞的。“瘦鹗谭菁”奇怪地打量了他
两眼,这终南的名剑手,虽然早已知道较师兄“乌衣独行”已在四明山庄中遭人毒手,是以
便兼程北来,想在北京城中,寻访那传言已被一个富家少年带回北京,并且已受了重伤的凶
手,但是他却不知道此刻站在他眼前的少年便是自己此来寻访的人物。
他无意之中,遇着多年以前,在黄河江船上,使完全不识水性的他受尽折辱而几乎丧生
的仇人,报却了久久郁积于心的深仇,又以冷言热讽,将那罗衣少妇说得五内焦急,立刻冒
着风雪赶走。—夜之间,他一连做了两件得意的事,此刻便不禁有些飘然的感觉恨不得能找
个人来分享他此刻的快乐。
于是他便停下脚步,缓缓地道:“人生百年,拍掌来去,身外之物,更是生不能带来,
死不能带走,你不过只是失去了一辆马车而已,又何必如此愁苦。”
话声微顿,抬目望处,却见这少年仍在呆呆地望着自己,就像是根本没有听见自己的话
似的,他的双眉微皱,沉声又道:“少年人,我说的话,你可听到没有?”管宁目光一瞬,
缓缓垂下头,低语道:“这该如何是好。”他心中一片茫然,想到自己明日与那少年吴布云
之约,更不知该如何交待,竞真的没有听到这“瘦鹗谭菁”究竟在说些什么。又自喃喃低
语:“我真是该死!我真是该死……”谭菁双眉一轩,但瞬即放声大笑起来,伸手从怀中取
出了一锭原本已放在“铁金刚”手里,此刻却又取回的金锭,大笑道:“想不到你这少年人
竟然如此想不开,来来来,拿去,拿去,这一链黄金,想来已足够买回你的马车了。”这狂
笑之声,使得管宁神志为之一震,抬起头来,呆望了他两眼,又摇了摇头,方自缓缓说道:
“我与阁下素不相识,阁下这是干什么?”瘦鹗谭菁伸手一捻微须,大笑又道:“是是,我
与你虽然素不相识,你的车马更不是我所掠走,但这锭金子,你却只管取走。”他又自仰头
长笑几声,接着道:“若非我三言两语,那沈三娘又怎会如此匆忙的赶走,你可知道她是为
着什么——哈哈,她是生怕自己去的太迟,那厮会被别人害死!哈哈——”他故意叹息着
道:“如此风霜严寒,一个妇道人家还要如此奔波,也真难为她了。”管宁呆呆地望着他说
的话,管宁根本一点也不懂,当下干咳声,道:“阁下到底在说什么?小可实在愚昧,难
以了解,至于这锭金子,小可更是不敢接受——”瘦鹗谭菁笑声顿住了,突地面色一沉,截
断了他的话,说道:
“这黄金只管拿着,反正你的马车,既然被那人驶去,你纵然想尽办法,也不能取回
了。”
管宁心头一凛,脱口道:“真的?”
谭菁冷哼一声,点首道:“老夫岂会骗你。”
双眉一扬,神气间突然又变的十分得意,接着又道:“你可知道驶去你车子的那个女子
是谁?”
管宁茫然地摇了摇头,谭菁又道:“那女子便是江湖上称‘绝望夫人’的沈三娘!武林
中人遇上了别人,凡事还能有三分希望,但遇上了这沈三娘么——嘿嘿,什么事都只好任凭
她摆布了,几乎连半分反抗之力都没有,是以江湖中人,才替她取了‘绝望夫人’这名字”
“绝望……”管宁将过两个字仔细思索一下,不禁为之机伶伶打了个寒战,世上最最可怕之
事,只怕也莫过于这“绝望”二字。
而那温柔高贵的女子,竞叫做“绝望夫人”,这名字取的又是何等冷俏,但见“瘦鹗谭
菁”嘿嘿一声冷笑道:“这‘绝望夫人’沈三娘5不但剑法暗器,俱都超人一等,聪明机
智,更是骇人听闻,你心里在想些什么,她几乎全都早已猜到,你嘴里都没有说出来的话,
她也能先替你说出来,而且她还有个与她关系大不寻常大大的靠山,武林中最狠最冷的人物
‘西门一白’。”
这“西门一白”四字一入管宁之耳,他心头不禁又力之一凛,他似乎听过这名字,又似
乎没有听过,却见谭菁又已接道:”多年来,天下武林中人,就从未听过有一人能在‘绝望
夫人’面前占过半分便宜,嘿嘿——只有老夫,今日只说了三言两语,便让她吓得面青唇
白,连抢马车这种事都干出来了。”
他又以一阵得意的大笑结束了自己的话,随手将那锭黄金塞在管宁手里,人们在欢乐的
时候,常常会希望别人也能分享自己的欢乐,这孤傲的老人此刻便也做出了—些绝非他平日
为人性格所做出的事来。
但是,他却不知道,管宁的心境,又怎会为这区区一锭金子而欢乐起来。
这本已充满自责自疚之心的少年,心情更是乱如麻,他略为思考一下,便恍然想到“西
门一白”四字,便是那白衣书生的名字,也直到此刻,他才知道白衣书生的名字,只是除了
这名字之外,他对此人的一切,仍然丝毫不知道。
他想到这些日子里,恼所接触到的每一个武林中人,说起“西门一白”的为人,都是冷
酷毒辣”的。于是,他便无法不再冷静地思考一遍,他对这“西门一白”的信念,是否有改
变一下的必要。
而他此刻也已猜到,那位“绝望夫人”沈三娘,如此匆忙的要赶去北京,一定是为着关
心这“西门一白”的安危,生怕也会遭受到仇家的危害,于是,他又想到那一刀两剑,两只
人耳。“难道这些人都是要去加害西门一白的仇家。”
他不禁暗问自己:“那么,又是谁把他们赶跑的呢?”
一个人能对一件事加以冷静而明确的分析,他便会被人称赞为聪明人,假如,他能冷静
地分析的这件事与他中身有关,那么他聪明的程度就更会被人称赞。
但是,管宁此刻,却有着那么多与他本身有关的事,有待于他自已的思考分析,他纵然
聪明绝顶,却也不禁为之迷乱了。
手掌一紧,他发觉掌中已多了一锭金子,谭菁是何时将这锭金子塞在他手上的,他也不
知道。
于是,他接着便发觉,方才充耳的狂笑声,此时已归于寂静,而那位枯瘦的终南剑手,
此刻也已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风未住,雪又落了起来,他肩头已积满了雪花,但却没有抖落它,你能够将自己也化为
管宁此刻的情景,来体会一下此刻的感觉吗?
瘦鹗谭菁成名江湖数十年,平生只在河套附近的黄河渡头边栽过一次筋斗,心胸极为狭
窄,多年来,他时时刻刻都将这件奇耻大辱放在心里,未曾有一日或忘。
今日他奇耻得雪,又将武林中人人见到要倒霉的“绝望夫人”讪笑一番,心中正放得意
已极,是以见了管宁这种发楞的样子,心里只觉得有些好笑,随手塞给他一锭金子,使扬长
走了出去。
这王平口虽近京城,前有大镇,后去已是北京,过往的行商旅客,在这王乎口歇脚的并
不甚多,因这市面并不繁华,此刻夜已颇深,王平口这条街道上,不但渺无人迹,甚至连灯
火都没有了。再加上这家客栈本已位于街道尽头,他出了大门,四下一望,微一振衣,抖落
雪花,便向镇外行去。
在这严冬的深夜里,在这荒凉的道路上,若非是他这种久走江湖,内外兼修的武林高
手,若是换了别人,任谁敢在此时赶路。
他暗中微笑一下,撩起衫脚,大步而行,虽末尽展轻功,速度颇惊人,此刻也心中舒
坦,脚步踏在雪地上,有如踏在云端。
刹那之间,前行使已里许,他脚步却已越走越慢,要知道虽是内家高手,他在如此风雪
严寒中赶路,却也是件苦事。
“我此行无急事,如此赶路为何?”
此念既生,他不觉暗笑自己,于是他前行的脚步,便慢了下来,转目望,忽然瞥见前面
枯林中,仿佛有—幢屋影,他暗中盘算一下,突地双臂一振,电也似的向这幢屋影掠去。
三五个起落,他掠起的身形,便已撩去林中,只见这幢屋影飞椽双脊,屋子虽不大,建
筑的却极为精致华丽。
他展颜—笑,暗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这幢屋子真的是间祠堂庙宇。”
于是他毫不考虑地从一处颓落的墙垣缺口,跳跃进去,顺手掏出个夜行人必备的火折
子。顺风一抖,一点昏黄的火光,便自亮远。
哪知…一点火光,突地从店栈墙角转了出来,接着“笃笃”两声更鼓,一个懈怠苍老的
声音,随着沉重的脚步声,缓缓传来,懒洋洋地自语道:“又是二更啦!天,怎么还不亮,
唉——冬天晚上,日子可过的真慢呀!”
紧握着手中一锭金子的管宁,正望着漫天的雪花发楞,听见这声音,倏然一惊,脚步一
缩,想退回门里,却听这更夫已自喝道:“是谁?这么晚还站在这几。”
管宁暗叹一声,知道自己又遇着了麻烦,他生怕选更夫会看到院里的两具尸身,要知道
他出身世家,对于违法的事,总是不敢做的,这两具尸身虽非他所杀,但他却怕沾到凶杀的
嫌疑;这种感觉,自然和亡命天涯的武林人物大不相同,若是换了“铁金刚”这类角色,只
怕早已将这更夫一刀杀却。
而此刻,他却立刻应声走了出去,耸着双肩,缩着脖子,穿着一身老棉袄,手里提着个
灯笼,捻着个更梆的老更夫,睁着朦胧的老花眼,上下向他望了两眼,干咳了两声,又道;
“小伙子,三更半夜曲,于什么呀!是跟谁幽会?嘿——年轻人,真都是夜猫子,难道你也
像是我老头子一样,怕不长了,连晚上都不敢睡觉。”
这老人亲切的语气,友善的态度,管宁突然发觉,有些人的人性是那么善良,这老人家
看到自己如此鬼崇样子,竞没有丝毫疑心自己。
他感激地向老人一笑,心中一动,便问道:“老人家,我是因为有个客人生了急病,要
尽快到妙峰山去求医,你老可知道,从这儿到妙峰山,该怎么个走法?”
老更夫长长地“哦”了一声,将灯笼往门里一照,管宁心中立刻一阵巨跳,生怕灯笼的
灯光,会照在地上的尸身。
他却不知道这老人老眼昏花,在这幽暗的深夜里,要叫他看见一丈以外马厩下阴影中的
东西,再添三只灯笼,他也未必能看到的。
只见这老人手里拿着灯笼,来回晃了两晃,道:“这里面有辆马车是不是?嘿——还套
上马。嘿——原来你要趁夜赶路,妙峰山可不远,从这出镇往西走,走里把地,再往北转,
不到天亮,你也许就能赶到妙峰山了,可是——我老头子怎地没听说过妙峰山上住着大夫
呀?”
“笃,笃”两声,更梆又是两响,这老人摇了摇头,蹒跚着往外走去,一面摇着头,叹
道:“唉!年轻人到底是年轻人,身体真比我老头子棒得多,这么黑,这么晚,还能赶
车……”
管宁望着这老人逐渐远去的背影,想到他一生平凡的生命,心里方自泛起一阵淡淡的怜
悯,但转念一想,这老人的生命虽然平凡,但却是安乐而稳定的,他毋庸对世人负疚,也不
会对上天有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