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楚 作者:非 白(晋江2013-10-30完结)
子兰急忙拿过来抖开,乌曜也看去,那笔迹是先生的没错,是一首辞,两人匆匆看一遍,看到末尾都变了脸色:
民生禀命,各有所错兮。
定心广志,余何畏惧兮!
曾伤爰哀,永叹喟兮。
世溷浊莫吾知,人心不可谓兮。
知死不可让,原勿爱兮。
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
“知道死已不可避免,我本来也没有什么吝惜……”乌曜喃喃读出来,忽想到师父令他来找子兰时那一番细细叮嘱。说到将来若是子兰仍不肯回头,他一定不可以舍弃不管,又要他自己小心,他们要照顾好郁姝,诸如此类。
他因为总听先生这么细致琐碎的说话,也不以为意,现在也还清楚记得,临回来时,师父还替他解下额带理好乱发;他走出很远回头,还看见师父站在溪水旁望着他,虽一身素袍,披发简束,依然风姿翩然,从容优雅,脸上是那最熟悉的微笑,和平常没有两样。几片黄叶自树上决然坠下,飘过他轻轻抬起的手,落在水面上,什么声音也没有,转眼随水流去……
难道那一面,竟是永诀?
作者有话要说:
☆、九十五云袖舞歇
难道师父这么狠心,就这样离开他们了?
“不会的……”乌曜不由慌张起来,他怎么会没想到——然而师父是会如此承担责任的;他还听阿母说过有神灵将去责问师父。
子兰定定神道:“不对,就算先生有此念,前王还在秦国,先生不会置之不理……”
乌曜一想也对,两人同时想明白,心里都一喜,又一沉。
先生有可能是怕那宋玉受牵连而诈死,但先生这么做,自此楚国不再有左徒大夫,就是有意要铤而走险——一向严遵灵巫之则的先生会这么做,他已做好效仿前贤殉国的准备了,借这一首绝笔辞,就此与他们诀别。
然而现在,师父到哪里去了呢?
子兰沉着脸,道:“乌曜,我们分开行动,事不宜迟。”
迷雾冰滑,湿漉漉的石岩上残留着霜雪。数十条被药熏醒的蝮蛇蜿蜒爬向深壑中,其中弹跳着尾刺尖利的毒蝎。
那壑下是一个着粗褐的男子,被一条毒蛇缠住的手臂上,露出一道深深的旧伤口。刀几起几落,血肉翻飞,蛇断成几节落到地上,脚下还有许多蛇的尸体,一只被割断喉咙的狼犹在抽搐,寸长的獠牙呲露。他看着越来越多的蛇从上而下逼近,抬起眼冷冷瞪着山上的姬垠,丢掉蛇头,抹去短刀上的血。
姬垠阴沉笑着,道:“就算你再厉害,也躲不过这么多毒物吧,你最擅做药,它们积了数月冬日的毒,你慢慢解吧!”
转头看了看紧紧捆缚于一卷衽席中的女人,他就是用这个诱出昭莫,让这个多次破坏他行事计划又曾使他历尽痛苦的家伙陷入自己精心布置的陷阱。
听听远处声音,秦王派给他的精兵还在与上官子兰的士兵厮杀,而他正好去转移这个楚郑。虽然姬琰不可信任,但她说的亦有道理,秦王也终不可信,看他始终不肯教他张仪的法术便知。如果她真的与自己合作,那个楚王却比秦王好对付多了。
仿佛凭空起来一阵雾气,姬垠还未收步,一道轻捷的身影挡住了他的去路。
锦服高冠,玉面庄肃,冷月一般散着寒气。
“是你?”姬垠一惊,面前的楚巫灵均宛若换了一个人,若不是多次与他交手,姬垠几乎以为是另一个人,就算当初借郁姝来要挟他,也不见这个灵均如此眼神,似冬泉凝冰。
“把她放下。”那声音也低沉,接着一声轻咳。
姬垠退了一步又站定,哼了一声道:“屈原,你又想来坏我好事!”
“屈原已经死了。”灵均一脸漠然,再不多说,左手指一弹,一道灵光恰如白练,锁向姬垠的脖子。
姬垠大惊之余,松开郑袖,飞快躲开,连滚几下藏到石后。
这灵均看来不会留情,姬垠哪甘束手就擒,急智之下撮口一呼,再将怀里所有的药包解开抛向倒在地上的郑袖。
夹着刺鼻气味的药粉一时弥漫,罩住了郑袖,灵均眉一皱,只好转过身去救郑袖。
而乱石积叶间已起了簌簌的响声,无数大大小小的毒虫从石罅与腐木湿苔下窜出来,将他二人包围。
姬垠看诡计得逞,回身就跑,岂料没几步撞上一头突然出现的雄健大犬,整个人便被撞出了十几米开外。
姬垠挣扎起身,胸肩剧痛,吐出满口鲜血来,不得不以手支地,方看清这身形如马而长着双翼的奇兽是灵均的守护,名作蓬岚。
更远处一只当扈鸟以长髯牵引着昭莫,救他爬出了沟壑,并鸣啼着以双翼驱赶那些毒虫。
姬垠看看身后,悬崖峭壁,枝叶层错,瘴雾浓重。过了这座山就可到秦关,却被拦截在此处。
而自己呼唤的妖兽仍未出现,他咬咬牙,冲向那山崖,纵身向下一跳,瞬间被树与雾吞没。
此时灵均抱着郑袖已追了过来,抬手要射出灵光。
“啊!”怀中那郑袖本是一直昏迷,却突然一声凄厉的惨叫,两手一张,身子猛烈颤动起来。
灵均再无法抱得住她,只得蹲下将她放低。
郑袖激烈翻滚着,惨叫连连,脸上挣红要滴血,接着发白,变得死灰,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手胡乱抓挠,在坚硬的石上划下一道道血痕。灵均只得用力抓住她双臂,不让她伤害自己。
“啊!杀……了我,杀了我!”郑袖口齿不清尖利地叫着,用那血淋淋的手抓紧灵均,眼里也满是血丝泪水,乞求着灵均。
灵均咬牙,用灵光将她捆起来。他一看便知这毒的厉害,就算灵力也不能完全安抚得住。
此时昭莫在速风帮助下已脱了险境,递过一个药管来。
灵均给郑袖灌了几口,眼看郑袖慢慢平静,然而这番折磨耗尽了她的力气,只能虚弱地喘着气。
灵均看她气色,蹙眉把脉,又嗅了嗅剩余的药,对衣衫残破的昭莫道:“不对,这不是解药,这只能止得一时疼痛。”
昭莫沉默着,却不再有其他动作。
“是子兰……”灵均心里一痛,猛烈咳嗽起来,良久方停。
歇一口气,放下郑袖,他再看向悬崖,冷雾重重,务昌坠下去的地方几处树木折断。
又让务昌跑了,但是昭莫在此地,相信子兰很快就来。
他还有重要的事要去做,本欲将郑袖交给昭莫照顾,看到这番情形又犹豫。
“师兄……”郑袖慢慢有了一点力气,轻唤道。
灵均急忙回身,让她倚在自己怀中:“你别怕,我会想办法的,我……我带你回去。”
郑袖双唇无色,面如死灰,微摇摇了头,道:“你怎么来到此地,这里……”
这里已是西北边境,师兄竟不顾禁令来救她。
她惨然一笑,为什么自己绝望之时他就会出现,叫自己总不能放下。
她把目光转向起身离去的昭莫。
这个人她认得,子兰从魇林逃出来时就拖着他,他的长相有些奇特,是祝融后裔中衰没的一支,一条手臂白骨森森,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她以为必是活不了的。没想到这一路上,他紧紧追踪着抓走她的巴人,还险被巴人杀死。
郑袖问道:“师兄,是你救了这个人,让他为你效命?”
“不,救他的是子兰,我只不过为他治好了手臂,并且……”灵均顿了一顿,有些无奈,“并且以此作为交换,要他帮助严守子兰身世的秘密。他只肯答应这一条。”
郑袖又是一丝苦笑,她方才已听见了。也许回去之后,师兄可以找出解毒之法,然而这已不重要了。
她是咎由自取。
如果她能对子兰好一些,也不会如此罢?那个她总以为在掌握中的孩子,太过聪明了。
王宫之中,也许只有她明白,子兰对师兄的流放是一种保护,在她眼里残忍阴沉的子兰,也知道师兄是真心对他好,竟然这么轻易原谅了师兄。
是,师兄对每个人都那么好。而她爱的,是他的好;恨的,也是他的好。
“平哥哥,其实我一直知道,即使你不肯为我对不起大王,即使我百般伤害你……而你,是绝不会害我的。但是,因此我偏不甘心……”
灵均听她温柔轻细地唤他,心里一恸,在这世上,只有两个人曾唤他出师前的名字。他颤声道:“……袖儿,是师兄对不住你。”
如果那时他硬起心肠,违逆大王之意,为郑袖说一句话,也许全没有后来的事。然而那时,他看着大王眉飞色舞,眼眸明亮地追逐着姣服丽唱的师妹,心里隐隐一丝刺痛。
为着这他清楚感觉到的心痛,他明知师妹的心意,却怕是自己的私心,而不肯多致一辞。
这一点私念恰如毒虫,二十多年来日日夜夜啃噬着他的心。
所有的罪都是他应得的,然而,不该牵扯到其他人。
“袖儿,我一定救你,子兰他很快就会赶来……”灵均有如自语,紧紧搂着郑袖。
郑袖微微一笑,这样的怀抱,她奢望了多久,如今竟真的得到了。
可是,已经晚了。
泪水滑下,灵均白色的衣上染出清晰的水迹,像不可缝合的伤洞。
她因为怨恨,为了报复,也为了自己的贪婪,做了多少可怕的事,有的师兄知道,有的,也许他将永远不会知道。
轻轻抬起眼,她再一次看着这张熟悉的白玉般的面容,修长而齐整的眉,眼若星月,永远那般温柔的目光,秀挺的鼻子,还有,润泽柔和的唇,与吐出的话语一般,是那么温暖。
那满是血痕的手指轻轻触抚着自己的嘴,灵均一怔,他知道这样不妥,然后看着郑袖宁静而痴柔的目光,他没有避开。
这一刻,仿佛可以无尽延长,地老天荒。
原来,这样就可以得到,为什么,自己做了那么多疯狂的事。
郑袖苦笑一笑,无力垂下的手又抬起,抖抖索索将沾了血的指环交给灵均。
那可怕的痛楚又已在身体的哪一处开始点燃,弥漫。
“袖儿……”他不知道郑袖使了什么办法,竟没有让务昌抢走这枚指环。
然而她要把它交给他,他暗惊,低头才发觉郑袖紧紧贴着自己的身子一片血红,一枚尖利的石刀深深插入她腹中。
“袖儿!”灵均惊痛,要为她止血,手又被郑袖抓住。
“平哥哥,别动,这样我,我不觉得痛的……”是的,若不是身体里泛滥的痛苦,她必定无法将这样的石子刺进自己的身体,“我任那巴人抓走,其实就是想借机了断,这样活着,我还是我么?平哥哥,你答应我这一件事,我死后,你为我将魂引到这指环里去,带着它……”
郑袖身子一阵抽搐,脸也几乎扭曲,勉强继续说道:“我对不起你和子兰,这便算是我的偿还,你……你……要记得我……”
一口血涌出,她终于说不下去,手指痉挛般张开又攥紧,最后猛然松开,身子也一沉,眼角两行泪水同时坠下。
“袖儿!”灵均悲声喊着,紧紧抱住了她。
山风吹去云雾,撼起树涛,山谷间回荡着呜声,含咽带泣。山嶂迭起,雾茫茫的远处,便如灵均此时的心绪,愁无所依。
灵均拭去那指环上的血迹,赤玉光和亮丽,令他想起少年时的袖儿,在春花里清歌曼舞,陵波微步,莺啭凤鸣,皎美如日中朝霞,光华耀眼似芙蕖出水。
而那时与他一同伫看赞叹的大王,也人在一方,身陷囹圄,生死难测。
往事已矣,不堪回首。
子兰与乌曜约定,他先追踪郑袖,派人打探先生消息;乌曜则回汉南找阿母商议。
当子兰得到消息乘着阖乱赶到,只见速风守在郑袖身旁,那郑袖身上盖着一件白底暗纹锦衣。子兰一眼便认出那是先生的衣服。
速风拍开双翅落到子兰面前:“灵兰大人。大人临走请灵兰大人代为安葬楚郑夫人。”
速风不说,子兰也已明白先生的意思。
他走到郑袖遗体前,掀开那锦衣,郑袖面色白如雪芦,两颊削瘦,神情算得平静,显然先生细心为她整理过,拭去了脸上血痕,束好凌乱的头发。
先生必定觉得他太绝情了。
这个女人,即使对自己不好,也与他有二十多年母子之名份。
自己每一次努力得到收获,也能在她脸上看到喜悦。
曾经他以为那也是自己的一种向往。
她勉强的笑容,总比起前王的惮恶让他好受吧?
即使她另有居心,也是她助他走到了今日这一步。
子兰微微垂眸,侧眼时看到郑袖垂放的手,指上伤痕累累,并不见她的指环。
子兰将那锦衣重又盖上,问那速风道:“先生可还说了什么?”
“大人只要灵兰大人护送楚郑夫人回去,说如今秦与韩魏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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