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楚 作者:非 白(晋江2013-10-30完结)
灵均闻声抬头,看着那双关切的目光,几乎喜极而泣:“……大王!”
楚王槐伸出手,薄薄的魂影覆在灵均手上,透出灵均修长颤抖的手指,楚王槐方才醒悟一般,模糊的脸上带着一丝凄苦:“平,而今我只有这样,才能见到你了……”
灵均心里悲酸,道:“大王,请快回到原身去,正则一定救你!”
楚王槐苦笑了笑,那轻微的魂影在灵光中无比单薄。
“大王……”
“平,如今你何必安慰我,你心里清楚,我也知道,活着,我是再也回不去了!”楚王槐面容朦胧,然而目光却是不曾有的澄明,幽幽抬头望向南方,低低道,“回去,是了,我从不知我这般想要回去,三年!平,我果然错了,然而知错,也已晚了!”
灵均听着楚王语气里满是沉痛与绝望,酸楚道:“大王何出此言?我正则拼了性命也会保护大王回去,请大王放心!”
楚王槐缓缓摇头道:“我回去又有何意义呢?我已想明白了,相比之下,也许于楚国而言,平比我重要得多吧?”
“大王!”灵均不由跪下,惶急难过不能言语。
那楚王槐想要扶起他,却做不到,手在灵均身上穿过,他苦笑着缩手,怅然道:“平,我已不是国君,楚国有我与没有我并无两样,你不用欺骗自己,也不必再安慰我了。”
这三年,他被拘在秦地不能归国,却也知道楚国的大事。熊横即位,方城之劫,上官子兰任令尹,他都知道。心里有欣慰,只因秦诡计未得逞;也有失落,原来,他贵为国君,也不是缺而不可的。
后来得知昭阳告老,灵均被罢黜,他方意识到,新王将重走他的老路,刚愎自用,亲奸佞远贤臣。
他原来心恨群臣,尤其是靳尚与子兰,不是因为听信他们的话他不会赴秦而遭此大难。然而最终他明白了,造成如今可悲下场的,是自己。他无颜回去,又那样渴望回去,昔日从不经意的故乡的一切,都让他难舍,魂牵梦绕。
因为一腔乡愁郁结,日思夜想,悔恨幽愁,使他的魂弃体而出,在莽原上飘荡。
人已回不去了,若能魂返故乡也好,然而秦岭险阻,巴山难越,魂迷失了方向,陷入这魂禁之地,被锁在了最深处。
一曲埙音唤醒了他,那是楚地的声音,那是灵均的埙声。
他拼命挣脱束缚,又得灵音相助而逃了出来。
众魂得到灵音指引离开,他却徘徊寻觅那起灵音的人,那魂柱感受到他生魂之气登时发作,若不是灵均再度激起灵音,他将被魂柱牢牢吸入,再也救不得。
灵均仰视着楚王槐,尽管魂影模糊,面容憔悴,他看到的,却是那个眉眼俊朗的少年,甩掉侍从,从祭祠高高的院墙外翻进来,连衣上的灰土也不拍就跑向自己,欢喜地唤着:“平!”
是那个少年,以太子身份向先王保举庶士,在群臣面前慷慨激昂抨击旧弊的凛然正气;
是那个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少年君王,与他并肩立于太和山高崖,指着万里江山抒发他的壮志,豪情万丈,神采飞扬。
在那时,站在他身边的灵均一起发誓,要倾尽自己的一切实现他宏大志愿。
至今不悔,至死不悔。
但是,大王受小人蒙蔽,他不能劝止;楚国两次与秦大战,国力日衰,他挽救不得;佞臣当道,楚齐失盟,他改变不得;最后,大王竟被秦人掳走相挟,奇耻大辱,古今未有,他身为国师,竟阻拦不了!
而大王,不曾怨恨他,犹在自责。
灵均只觉得无比愧恨,这痛苦比起心口上一阵阵袭来的刺痛要难受千万倍。
“平,昔年我曾发愿,要承先王遗志广大我楚威,那时你说你一定会为我效尽全力。你做到了,而我……”楚王槐似也在追忆往昔,语带感伤,缓缓转回头来,“我什么时候开始忘记曾说过的话,也不肯接受你的劝谏了呢?听惯了阿谀之词,嫉妒你更得民心,便听了小人之言,以为你总是强擅逞能,疏远你,防备你,最后落得今日下场!”
“大王……”灵均起身,急于申说。
“平,你肯原谅我么?”楚王槐含悲而笑,继续道,“呵,我还能有机会对你说这句话……这三年,我知道你一定想尽办法营救我,能再与你相见,上天也待我不薄了。你,你会不会怪我?怪我忘记昔日的誓愿,忘记我们的约定?”
那带着深深悔意沉沉的话语,却如利刀,钻骨刺肺,一股股寒气挟着痛袭上喉来,灵均侧过脸去,激烈的咳嗽起来。
他曾经失望过,愤懑过,因而自放三年,直走他乡。但是,究竟是谁的过错更多呢?
即使大王不肯听自己的劝告,但从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忠心。而他,却为了弥补自己的愧疚,与郑袖合谋欺骗大王,至今,这个秘密也不能泄露;
如果说大王雄心不再,安于享乐,那么自己身为臣子,辜负信任而逃避责任,更加不堪!
灵均以手支地,咳得起也起不来。
楚王槐伸手去扶,徒见那晶莹的泪滴穿透他的手掌在坚硬的地上溅开,碎珠点点。
“……平,你可不可以……像小的时候一样,叫我?”
你说,若是我成为巫师,可以以“灵修”为名,我不愿你叫我太子,从此,你喊我“修”。不是君臣,没有高下。
灵均转过脸来,久久凝视着楚王槐,轻轻唤道:“修……”这一声颤抖的呼唤,仿佛数十年时光就此回转。
楚王槐凄然而欣慰的一笑,这一笑在天边一线光明蔓延而来时分外的耀眼。
灵均恍惚间清醒,看向东方,那里红晕漫天,初阳将要升起,他忙将楚王的魂移向阴暗处,急道:“……修,快回去,我定来救你!”
楚王槐执意不肯,灵均脸色严峻,还要坚持,蓬岚忽道:“大人,北面有人来了!”
那里正是雍都所在,来者不善,灵均欲用灵力托起那灵光逼楚王槐回入原身去。
楚王槐却深望着他,怆然笑道:“平,不要白费灵力,若你不答应,我只得自毁而死!就这样带我走吧,该说的话我已说了,我等着的就是这一刻,等着你来接我。”
灵均一滞。
僵持间远处山坡上几匹马飞驰而至。
为首一人玄冠深袍,腰佩宝铗,身后百名黑甲长戟的精兵紧紧跟随。另有数名长袍术士打扮的秦巫。商鞅变法之后,秦国的巫师几乎逃得干净,如今看来秦王又把他们找回来了。只不过,眼前这些人多数只是懂些小法术的祝人,真正的巫师,又岂肯助他为虐?
众人越来越近,灵均将目光转向为首那眼神深沉,面颊削瘦的男子,虽然只是十多年前一面之缘,灵均还是辨认出来,这个器宇不凡的人正是当年他放走的秦国少年。
“灵均先生,稷在此有礼了。”秦王稷离着数十米已下马来,将缰绳交给身后侍从,大步上来,深深一揖。
“他就是秦王稷!”楚王槐恨恨道,“平,小心这个卑劣之人!”
灵均闻之愕然,缓缓再转过头来,看着这位威严自若的秦王,心里如潮起伏。
当年,他看他举止与佩物,就猜出他身份非同一般,然而还是放走了他,只因为不愿意因两国干戈误伤无辜,谁又能知他会是今日造成楚国多番劫难的秦君?
秦王稷看灵均默然无语,面容有些苍白,笑道:“看来先生已认出来了,先生可否后悔当初之举?”
放虎归山。
乌曜子兰是早已知道这件事了,想必他们却怕他自责,不曾说与他知。
灵均收敛了心绪,回礼,淡然问道:“……敢问秦王,当年到楚国去,是早有图谋还是为了一览楚地山川名胜?”
秦王一怔,片刻道:“本是久慕楚地繁华而去。”
只不过很多事情也由此改变。
“既如此,灵均何来后悔?即使那时我知道今日的结果,还是会做一样的选择。”灵均坦然以对。那时站在他面前的少年眼睛清澈,带着淡淡的忐忑,灵均相信自己的眼睛。世事有变,那时放走的人应该放走,问心无愧,这就够了。
秦王一怔,放声大笑,道:“好,不愧是楚国灵均大人!寡人甚是敬佩!”
灵均却无心于他周旋,他应该已看到自己身后楚王的魂影,毕竟他也是有灵血之人,还佩着那枚指环。如何使楚王安然回去才是最重要的。
秦王稷先开口道:“寡人日前听闻楚国左徒大夫投江自杀,不胜悲痛。然而此地法术失常,寡人猜想只有先生有此本事,特意赶来,果真见到先生,真是惊喜非常。先生,那楚王昏聩,竟将先生罢黜流放,实在是有眼无珠,若先生不嫌秦国国小力微,寡人愿洒扫百里躬身迎接先生来秦。”
他一番话说得楚王槐羞愧不已,灵均却无动于衷,淡淡道:“大王,如今世上,已没有前左徒屈原,灵均所做的事与楚国毫无干系。”
“如此更好,那就请先生到我秦国来,寡人愿效仿文王得太公望,以尽先生之才与未完之心愿,令天下得到安宁!”秦王稷笑意吟吟,对灵均的冷淡丝毫不在意。
楚王槐气极,然而无法。
灵均道:“灵均无能,怎么敢与尚师父相提并论,秦王若真愿天下安宁,还宜少兴兵伐,放回楚前王,楚秦换干戈为玉帛。”
秦王稷扫了一眼灵均身后,慢悠悠道:“寡人何尝不想这么做,我也正想问先生,何以新王即位多年,寡人多次派遣使者赴楚,楚国却不曾有使者来商议接回前王之事,如此不闻不问,让人寒心啊……”
楚王槐微微颤抖。
灵均大怒,喝止道:“大王何出此言!若不是秦国出尔反尔,不守诚信,我楚王怎会小心防备,多费思量!大王若诚心送前王回去,就在此时,请让灵均护送前王返楚!”
秦王稷微微冷笑,道:“先生方才说了,这世上已无屈原,敢问先生以什么身份护送呢?”
灵均一顿,还未作答,那秦王稷挥袖朗声道:“先生,寡人乃是一片好意,正是为先生忠诚打动,坦诚以待。反观楚国,先生对楚有情,楚对先生却无义!先生是明达之人,放眼这天下,有识之士纵横七国,无不是为了一展抱负。不说我秦国,便是楚国,旧臣陈轸先是齐臣,之后历任秦楚之职,天下尽知他本事,更不用说吴起,苏秦。先生为何这般拘泥不悟呢?”
继而上前一步,深深看着灵均,道:“先生满腹才华,宁可这般落魄流离,为何不学伍子胥,放弃昏君辅佐吴阖闾称霸,成就千古英名呢?”
灵均听秦王说罢,斥之一笑,毫不迟疑道:“伍子胥?我灵均更愿做申包胥!”
“你……”秦王一顿,难掩面上几分恼恨。
几百年前,楚经历过灭而复立之事。
楚平王杀害忠良伍氏一门,臣子伍子胥逃出楚国时,曾对着好友申包胥发誓定要颠覆楚国,申包胥知他冤屈而放他离去,却也发誓,若是伍子胥灭楚,他一定会复兴楚国。
之后伍子胥辅佐吴王阖闾,果真兴兵攻入楚都,将平王掘墓鞭尸。
危急之时,申包胥历经艰辛逃至秦国,在秦国庭墙前哭了七天七夜,勺饮不曾入口,感动秦哀公而出兵援楚;其后他身先士卒,与楚军民上下一心,同仇敌忾,终于复兴楚国,践行了“兴楚”的誓言。
现在灵均借“申包胥”申明自己不可改变的心志,令秦王一时语塞,不由怒道:“先生要做什么‘忠士’,就休怪寡人不念旧情了。”
说罢挥袖退后,那些秦巫得令上前,手舞足蹈,口中念念有词,掏出许多药包药罐来。
灵均蔑然看了他们一眼,广袖一翻遮在魂影之上,托起灵光欲从树荫下飞掠而去。
忽听蓬岚与速风齐齐吼叫起来。
“轰!”一头诸怀咆哮而来,将拦着他的蓬岚猛力一击,撞翻在地。
那诸怀比蓬岚壮硕,牛蹄粗大,四只角尖利,彘耳生鬃,鼻孔中白烟呼然,红眼戾气。蓬岚滚了一滚,跃起扑上去,两只巨兽厮杀起来。
在那诸怀身后又有一只跂踵,晃着细溜溜的彘尾,也冲上来,为诸怀助阵。速风厉鸣一声,长髯一甩,卷起她一只脚爪一扯,那跂踵登时翻倒,随即拍翅飞起与速风撕缠啄咬。
灵均细看一惊,那诸怀与跂踵虽是妖兽,却俱是守护兽的身份,他们的主人是谁,为何竟攻击自己?
不容他细想,空中飞来一只鸰鸟,在他们头顶上盘旋,长尾赤如丹火,青黑色的长喙开合,鸣声玲玲,道:“灵均大人!”
这是巫岳大人的守护灵禽,灵均道:“巫岳大人在何处?为何会……”
“杀了他!”一声僵硬无感情的的命令传来,那林中出来一人,长袍束发,似乎不善骑马,歪歪斜斜拽着马缰,面色蜡黄眼神也僵直,正是下命令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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