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是狐狸






    “那就让我一个人。”顾徽答得非常利落,“没有什么不放心,我是妖怪啊。”

    金眼看着她自得的样子忍不住挑眉道:“你是一只又单纯又蠢笨的妖怪。”

    顾徽立即嚷嚷起来,“难道你不觉得这样的我很可爱么?”

    金眼道:“是啊。不止我,破、斩、乱、烬都会觉得你很可爱。你身上有千年内丹,人又傻气,倒是除妖师很好的食物。”

    顾徽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睛,蓦地笑道:“你骗我!我有土牙的!”

    金眼道:“不错。不过,当初为了让你练习法术,土牙本身的卫咒已经被我抹去,如今你的妖气很明显。哦,对了……”顾徽气得不轻,却见他故意顿了顿,佯装忽然记起的样子又说道:“此时的你,接近不了陶宛。”

    这是冬日里难得的一日夜色清妍。天幕是厚重的深紫色,像是仍旧有一些飘浮的云彩,天空的颜色并不十分均匀,淡一些的地方可见点点星子,仿佛被人随意洒落,无月夜,却清辉不减。

    风虽不凛冽,吹在脸上还是有点痛。顾徽紧了紧毛绒绒的围脖,又往上拉了一把遮住了大半张脸颊。山路很滑,她小心翼翼地向上走着,一面不忘护好一身漂亮的衣裳。

    走了很久,仰头看去,前方的山坳里悬浮着一团粉红色的荧光,淡淡的很诱人的粉。顾徽加紧脚步,因为改为下坡路,她走得十分小心,又像是在思考什么,最后才慢慢停在水蓝色的结界之外。

    上次没有仔细看,陶宛周围的结界其实主要是很淡很淡的水蓝色,想也不用想,肯定是那个师宇干的好事!顾徽站在结界外,默默地看着结界中的桃树,很久没有做声。

    这时,桃树的一枝枝条忽然伸至她身前。虽隔着结界,顾徽却清晰地看见枝梢上无声地长出一个小小的粉色花苞,然后静静地舒展直至开成一朵小花,那花瓣异常鲜活娇嫩,就在她眼前咫尺的地方绽放,她甚至可以闻见淡淡的花香。

    顾徽不解地抬头看着大树,开口道:“陶宛,你做什么?”

    桃树并未发出任何声响,接下来,顾徽看着那朵花慢慢地凋落,花瓣落在了她脚边——奇怪的是,那片离了陶宛的花瓣竟然随风飘出了结界!顾徽有些惊讶地弯腰拾了起来,抬头时,一眼瞧见***已经膨大,片刻工夫就结出一颗桃来,几乎与此同时一个很甜很娇很媚的女音响起,她似乎在笑,“你不怕我的花瓣?”

    顾徽怔了怔,随即笑了,“我一时忘记了。”

    陶宛呵呵地笑了很久,才答道:“你果然不算聪明。你对我没有防备,是因为知道了我的故事?”

    陶宛这样一问,顾徽倒不吃惊,她点点头,“对啊。所以,我想见见你。”

    “我?”陶宛的声调上扬有些尖锐和讥诮,“你觉得我有什么好见的?”

    “陶宛,我敬你不是寻常女子。”顾徽说得相当诚恳。

    陶宛笑道:“你敬我?”

    “嗯。”顾徽站在结界外,含笑看着几乎参天的大树,“我很佩服你,不被爱虽然不是什么大事,可是,就算是被甩,至少也要甩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是不是?”

    陶宛明显沉默了一小会,“我虽不在乎世人怎么说,不过,我一直以为人类都不会像你那样想……你若不是故意,就果然是应该做妖精的。”

    “谢谢。”顾徽竟然笑着摆出答谢礼的姿势,起身后接着问道,“那……你还爱师宇么?”

    陶宛又呵呵地笑了起来,“你原来是为了这个。”

    “哪个?”顾徽犯了糊涂。

    “不是为那个俞家大小姐么?你的朋友?”陶宛的口气里仍旧带着笑意。

    顾徽摇头道:“不是。涤素的事她自己看着办,我来看你,不是为了安抚你不去招惹师宇,或者阻止你去毁了他二人还未开始的幸福。”

    “哦?那你为什么?”

    顾徽笑道:“我只是想问问你,为什么会爱上一个烬?你明明是妖怪。”

    一阵风忽然吹起,花瓣又飘落几朵。顾徽垂下眼瞧了瞧挂在鼻尖的一朵花瓣,有很淡的甜甜的花香萦绕在鼻尖。她慢慢地深呼吸,忽然听见陶宛柔声说道:“他……那时他是很不寻常的男子,会爱上的缘由,救我在次,重要的是……他让我觉得,他和这纷繁世间数百年来我见过的男子皆不相同……我忽然起了想要靠近的念头……你知道么?那一种想要和他一起,站在他身边,触碰他的温暖,感觉他感觉着的喜悲,看他看着的世界的感觉……”

    陶宛说得断断续续,时不时停在莫名的话语上,顾徽无言地望着她,却明白了她的心意,“我明白。我也有那样一个人,也觉得他是不同的,也想要站在他的身边,好让独属于他的温热气息贴上我的手臂,也想要体会他的喜悲,想要和他一起并肩看这个世间。”

    陶宛认真听她说完,轻轻地笑道:“你为什么不爱师宸?”

    “不知道。”顾徽答得很干脆,“我想要去爱,却爱不了,至少现在还不能像爱沉蔼那样去爱。”

    陶宛居然叹气,“师宸很好,只是你没机会去发现。不过……你当真那样爱沉蔼么?总是以沉蔼为接口拒绝他?”

    顾徽狡猾地笑了,“你懂,对不对?原来我们很谈得来!”

    陶宛宛而答道:“你担心和我一样,最终不能和相爱的人在一起,所以,从一开始,你就害怕,就不想重蹈我的覆辙。”

    “对。”顾徽仰头笑嘻嘻地道,“无论沉蔼还是金眼,我们都不合适。我既不是妖也不是人,对沉蔼来说,我是人类,而对金眼来说,我则是妖怪。我总在担心,我们怎么相守?”

    陶宛想了想,道:“有没有想过做真正的自己活在这个世界?”

    顾徽不以为然地摇头道:“不可能的。我的身体不在这里,也不可能来这里。”

    陶宛沉默了,有些话只是她想象而已,不便现在说出口,于是她道:“那你找到沉蔼后打算怎么办?”

    顾徽一手支着下巴道:“我在考虑要不要把内丹还给他。无论如何,这个内丹不该放在我身上。沉蔼才是他的正主。”

    “这么一来,”陶宛接下话去,“玉珠会死,他既将内丹给了你,你有把握他一定会收回?况且,之后呢,你会回到哪里?你这样做,不是还爱着沉蔼么?”

    顾徽道:“嗯。我这样做,也许能回到我原来的世界呢。这不是最好的结局么?”

    “那么师宸,他怎么办?”

    顾徽叹了口气道:“他说过,不可能一生只爱一个人。”

    陶宛轻轻抖了抖枝叶,柔和地沙沙声不断传来,她笑道:“他自己这样说么?”不待顾徽点头,她又道:“他和他爹一个性子,嘴里说是不可能一生只爱一个人,却挑剔了一辈子。”顾徽脸色一变,问道:“他爹爹?”

    陶宛笑道:“他娘亲过世之后,师氏一直没有主母,甚至皇上几番有意撮合都未曾成功,你当是为什么?当真是眼高于顶?就算是,是谁叫他这样眼高于顶?”
第24章  不管清寒与攀摘(五)
    陶宛的话让顾徽一阵沉默。虽然师宸那样说的时候,她也就自然而然地相信了,不过,她自己明白得很,那只是自欺欺人的相信而已——也许没有两个人可以无所顾忌地倾诉,而有些事之所以会选择欺骗,是无奈,是不愿听的人有负担、不开心。

    一面这样想着,顾徽深深地叹了气,低着头,看着脚,手玩着腰间的花朵,忽然听见陶宛笑呵呵地问:“想不好了么?”“啊。”顾徽仍在玩着橙色的小花,视线却停在黑色的无袖短袄上——金眼不久之前给她的毛袄。

    陶宛得意地笑着,“是不是觉得师宸虽很直接,但有些话却是一样不会对你讲清楚?”

    顾徽耸肩后瘪了瘪嘴角,“换我也不会。”

    陶宛道:“你很好运呢,烬是不会轻易喜欢上谁的,尤其是这样认真地去爱。”

    “为什么?”顾徽仰头望着大树在水蓝色的结界里轻轻撩动的枝叶,听见陶宛用非常缓慢的语速和非常柔和的口气说道:“因为……烬……所有的烬都不会活得太久……”

    “为什么!?”这一次,顾徽明显拔高了声调,鼓着眼,盯着陶宛。

    大树却相当沉稳,似乎微微在笑,缓和地继续解释道:“你不清楚这个世界,所以才不知道。其实烬都不会活得很久。”

    此时陶宛并未化做人形,顾徽却分明感觉有探究的目光投在自己脸上——陶宛似乎正在玩味她的神情变化,所以故意讲得很慢。顾徽忍住不问,听她讲完。

    陶宛道:“尽管法力高强,除妖师本质上也只是普通人类而已。我常常觉得老天对所有生物都很公平,有得到,也会失去。所以,选择做烬,手握生杀大权,就意味要去承担比常人更加残酷的结局……”

    “什……什么结局?”顾徽非常困难地开了口,一出声就发现自己的嗓音有掩饰不去的干涩。她不可能不在意金眼!就算觉得前路渺茫,觉得爱得无望,他毕竟是她认真喜欢和准备爱上的人!

    陶宛轻轻地笑了几声,答道:“不好说。这要看他催动法力做了些什么。”

    顾徽的眉紧紧拧起,咬紧下唇,仰视了陶宛很久。风有些大,吹得黑色的毛袄被掀了起来,她低头看去,若有所思地伸手轻轻摸了摸,一直没有再说话。

    陶宛看着,忽然道:“你呢,现在怎样想?还是会害怕,还是不敢去说爱么?”

    顾徽直视着夜色里幽光盈盈的大树,她与深紫色的天幕、白色的星斗、黛色的远山一道构成了很美很美的景致,她忽然记起很多事情来——

    记起那日古雅坡上倒在积雪中虽不省人事却依旧一脸满不在乎的男子,记起他眼里总是耀眼的金色光彩,记起他看她时清澈清亮的眼神和其中自己小小的倒影……

    记起后来树下再遇时,他伸手够下一颗桃儿递给她的大度自然,记起他弯腰将土牙环上她脚踝时的温柔细心,记起他低哑着嗓音带着三分稚气七分期待十分固执地在说:“我……我虽是烬……却不是非取你性命不可……”

    记起不久前的青莲池,旖旎的池水和花儿的幽香,他还是用同样的神情认真地对她说:“我在这里等你……”,记起他漂亮的食指上金色的光球送入她眉间,记起之后池边巨石上,他明明很疲倦,却微笑道:“不碍事。我歇一下就好。”,记起临别那天那满天的石尘扑簌落下之际他沉暗凝重的眼……

    她,想不通,究竟金眼是以怎样地心情决定了爱上这个不人不妖又毫不领情的女人?而她,当真不能象爱沉蔼那样去爱这样一个人么?

    陶宛见她失神良久,终于出声道:“顾徽,你可要想清楚。不是因为怜惜、也不是因为同情、或者因为别的一些无聊的借口,去决定选择师宸或者沉蔼,或者你最后谁也不要。”

    顾徽缓缓移开视线,然后不顾衣衫,在树下席地而坐。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又问道:“陶宛,烬到底能活多久?”

    陶宛似乎在思考,起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迷茫,轻轻道:“三十年?四十年?我也不清楚。反正和他使用法力的程度有关,用得越厉害,自然就……”她伸出枝条隔着结界尽力贴近顾徽的脸,就好似在看她的脸色,才继续道,“就……死得越快。”

    “难道没有办法么?”顾徽不甘心。

    陶宛只笑了一下,“据这儿三百里有一个叫做七贤镇的地方,那里的洄澜阁藏着一部‘水书’,据说有解决天下诸事之力。”

    顾徽一脸狐疑地盯着她,道:“你不会骗我吧?”

    陶宛笑呵呵地答道:“信不信由你。我也从未见过此书。不过,我还在修练之时就听说过,每年,为争抢那部神秘的水书,而死在洄澜阁的妖和人,都不计其数。哈哈,那个地方尸骨成山、野坟无数,终日阴气森重、云蔽天日,实在不是一个好风水之处。而且……据说所有的怨灵均是命丧于一人之手……”

    “那里当真有那么多怨灵的?”顾徽觉得十分惊讶,“那个人又是谁?是人类么?”

    陶宛道:“那个人是洄澜阁的阁主,传说是叫做素闵的,不过,这名字呢,也不知是真是假,因为没有一个活着的人或者妖见过他,因为……”陶宛似乎偷偷在笑,“因为见过他样子的,不管是什么,全部——死、掉、了!”

    顾徽一惊,随即又不以为然地笑道:“真的?”末了,声调扬起,故意拖得很长。

    陶宛哼了一声,“你不信就去试试罢。反正师宸也好,那个没有内丹的狐狸也好,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