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是狐狸
顾徽原本失神在想象涤素那比她好不了多少的际遇,却在听了她话里末尾的两个字后,惊奇地道:“娶你!?”
苏涤素慢慢地点头,一脸诡异的平静,“昨夜他说要娶我,然后我还没来得及问清楚,他便领了旨南下。”
“走得这么急?他去做什么!?”顾徽一阵高过一阵地惊讶。
苏涤素道:“说是凫海沿岸告急,天未亮就启程了。他原是琅儇的大司马,做着类似海军将军的事。”
“可是,他的眼睛不是看不见!?”顾徽简直无法想象那个弱弱的男人知兵御敌的样子。涤素接下来的话,教她差点连眼珠子也掉了出来。涤素说:“他的眼睛治好了。”
后面的话再没有说,顾徽却明白了——那双眼当年之所以会瞎,是因为陶宛的毒,而如今解了,自然还是因为陶宛!
“涤素……”顾徽看着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然后头就开始痛——该死的师宇,不明不白地,他到底为什么说要娶涤素!?
山路上的积雪早已融化,湿润了山间褐色的泥地,发出一片连着一片的脆生生的绿芽。头顶是清朗的阳光和飘浮的白云,身侧兜绕的是略带凉意的轻风。山坳里一棵枝繁叶茂的桃树正在恣意地舒展着枝叶。
苏涤素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桃树。那么大的,就像一座小山丘似的安稳地坐落山坳的中心。那周围,是她唯一能够看见的结界——淡淡的,清水一般的微兰的结界——师宇的结界。
关于这一次一个人和一个妖的相会,她事先想象过无数次,而如今陶宛就在眼前,她却没有想象中的情绪起伏,心里忽然一片宁静,犹如此刻的山坳一般的宁静。
她找准方向,一直不停歇地走,山路湿滑,她已经十分小心却还是跌了几下,一身青衣白袄弄得有些狼狈,终于还是来到了大树下。
水蓝色的结界正轻柔地包绕着这颗参天的桃树。
“你好。”抬着头,她直觉地对着大树的树腰开了口。
一阵小小的沉默,然后树枝微微抖动,响起一阵不绝于耳的沙沙声。一抹甜而妩媚的女音自她头顶传来,不紧不慢地,温和地答道:“你好,俞珂。”
苏涤素微微一怔,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半空中萦绕着女子轻快的笑声,“你又怎么知道我是谁?”
苏涤素平静地答道:“你是陶宛,对他来说,世上唯一不同的女子——我听师宇提起过。”
陶宛还是笑,“唯一不同?”
苏涤素十分笃定地点头。
陶宛道:“现在怕不是了罢。”顿了顿,她又道:“我认得你是因为你身上有金螭,那是师宇的东西,我认得他时,他从未离过身的护符。”
苏涤素低眉看了看右手手腕处的那串似有似无的淡淡水蓝色的玉石,复又抬头道:“我爱他。想必你也是。”陶宛只是笑,却不作声。苏涤素又道:“我来见你,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很想看一看能够让师宇至今无法忘记的女子是什么样子。”
“一棵树而已,有什么可看的?”陶宛呵呵地笑着。
苏涤素一点也不觉得有趣,正色道:“我和顾徽不同,她一向嘻嘻哈哈,我却一点也开不来玩笑。刚才的话,我是认真的。”
陶宛沉默了一下,忽然动了一枝枝桠,那带着叶片的树枝探至苏涤素跟前,瞬即就在她眼皮底下开出一朵粉色的花。“你怎知我不是认真的?”她慢慢地说。
苏涤素静静看着花枝,那花极美,胜过她所见过的任何一种花朵,想象着陶宛的样貌,她平静地道:“你很美,我知道。”
陶宛收回自己的花朵,放在树腰,像是自己在端详,然后又道:“貌美又如何?师宇那样的男子留恋的,只是女子的容颜么?”
“你也很好。”虽然有些不甘心,苏涤素还是老实地讲了出来,“我听顾徽的说法,觉得你也是很好的。”
“是么?”陶宛又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苏涤素道:“不过,我不会放弃。”
陶宛笑问:“你在担心什么?师宇和我破镜重圆?”
苏涤素见她这样直接,不由微笑道:“对。”
“哪有覆水能收?”陶宛的声音有一丝轻微的自嘲,然后叹息道,“你当真不了解师宇呐?还是不敢相信他对你说过的话?”
出乎意料地,苏涤素答道:“我信。只是,我也信他当真爱你,或许至今仍是爱你。至于,他爱谁多一点,我就不能确定了。如果陶宛你不是这样的一个女子,也许我就会对自己多一点信心,如今见了你,我只是想,最后的决定交给师宇罢,无论他怎样想,我都接受。”
“愿赌服输么?”陶宛沉默了一会,说话的时候仍旧维持了怡人的笑意,“我和他之间或许只是回忆而已。”
“回忆?”苏涤素展颜一笑,慢慢道,“回忆永远不能抹去,至于它究竟有没有力量,就要看拥有回忆的人了。至少现在,你我都不能确定这段回忆会左右师宇做出怎样的选择?”
陶宛道:“师宇不是念旧的人。”
苏涤素笑了笑,“不念旧并不等于绝情。陶宛你不必安慰我。”
陶宛笑答:“可是,你并不是那种需要安慰的人。”顿了顿,她接着道,“既然你来了,咱们就把话挑明了说。”
苏涤素道:“你讲。”
陶宛道:“我想见师宇,他会来么?”
“会。”苏涤素爽快地点头。
陶宛却一下子不吭气了。风吹动树叶发出细微的声响,那声音听起来竟然有些犹豫踌躇的意味。过了一会儿,陶宛才开口问道:“师宇一定问过你可不可以?”
“我说行。”苏涤素答得很快。
陶宛的话音里有点逗她的意思,“你也不一般啊。”
“好说好说。”苏涤素接过话,“我不想要勉强的爱情,这一点想必你也是。”
“对。”陶宛笑答,“我想见他一面,只是等他的一个解释,并不奢望他和我之间会有什么转机。过去的毕竟是过去了,就算破镜能重圆,覆水能收,也是有了裂痕的镜子,惹了尘埃的水。”
听了这话,苏涤素忍不住道:“你怎么看着也不象很积极的样子,我倒是挺较劲的。”
陶宛呵呵直笑,道:“见了顾徽之后,师宸告诉我顾徽的朋友现在和师宇在一起,我就在想她那样的人的朋友一定也不坏。经历了这些事,又独自想了这么多年,我觉得感情的事随缘就好,不必勉强。幸好你也这样想,咱们就任师宇来定吧。”
“好。”苏涤素点头,想了想又道,“也许以后再不会相见,不管此次结果如何,但愿日后你我都会有好的结局。”
“嗯。”陶宛抖动着繁茂的枝叶,目送那个素淡的身影离开。
此际山间的微风穿过叶片发出轻轻的哨声,含含糊糊地混了另一个极低的声音,用极其缓慢地语速,喃喃自语般地在讲:“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第48章 明朝又是伤流潦(五)
平日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数年来的心如止水,在听闻他要来的那一刻竟然也微微泛起了涟漪。在阳光下缓缓地舒展开枝叶,又心不在焉地开了几朵花结了几个果,待到那水灵灵的桃子熟透落地,弄出嘭嘭几声响时,她才发现自己走了很久的神。这一刻,往事禁不住地历历在目……
五年前,她初次离开桃花坳,前往祁连山,完成作为一个精怪得道的最后修行,一路上忐忑不安,躲避了无数人与妖的纠缠,终于到了山下,却要命地遇见了黑石——一只修行了五千年的黑熊精。明明是已经修行到了极点的妖,竟然也会觊觎她这颗小小的桃树,狼狈地逃串时,斜斜地,刺入一道眩目的金光,光芒万丈,刺花了她的眼,也拦住了黑石的步伐。
她回过神来,定睛看时,一眼望见的,却是一抹安静得近乎白的水蓝色身影,有着她从未经历过的让人心神宁和的力量——头一次地,她在一个男人的眼光里失了神,然后,在她自己明白自己的失态后,更加诧异地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起红了脸。
平日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自那一刻起,世间诸事皆不同——只因为他。
记忆里,他唇边的笑意略显轻佻,却十足十地摄人,他用水一般的嗓音缓缓问她:“你没有事罢?”
她怔了怔,才摇头,却不知道怎么开口,仿佛自己的嗓音一下子就谁给偷了去。而他只是盯着她看,目光直接且毫不避讳。她知道自己很美,粉色的纱裙衬着更加粉嫩的脸颊,在终日积雪的祁连山下那一片空旷的白中,应该是不赖的一笔景致。
他见她良久不语,年轻的脸上便扬起愈发柔和的微笑,然后,出乎她意料地,他只是对她微微颔首,便负手走开。那一瞬,她望着他笔直的背影,不知为何,忽然就起了想要靠近的冲动。等到自己弄明白自己在说什么时,话早已出了口,她错愕地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讲:“等一等!”
语气里没有少女的矜持,竟然还带着几丝热切!?又羞又恼——而他,却当真停住了脚步。回首时,他仍旧一脸温和的笑意,轻轻问道:“桃精姑娘有何事?”
见他一眼识破自己的身份,她倒也不惊慌——毫无缘由地,明明知道那一双金眼的男子是他的同伴,而他此刻正在与黑石缠斗且未露一丝败意,很显然地,他们,都是烬,而自己,是他们口中的妖,心却不受控制地颤了一下,她想了想,褪尽了脸上的羞意,坦然道:“你是烬,我知道。不过,还是谢谢你。”
那男子侧了头,饶有兴趣地盯着她,良久不语。
她在他沉默的空隙里,猛地发现他有着一双如海水一般的宝蓝色的眼睛,很是好看——禁不住想到,千年来,纷繁的人世间所见过的诸多男子竟无一人能够抵得过他——不是没有好的人,而是没有对的感觉,所以,过目皆是庸脂俗粉。思及此处,她自己也管不住呵呵笑了起来。
他却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她听见了,不解地迎上那双宝蓝色的眼,耳边是他依然含笑的语气,他道:“在下长得很好笑么?”
“不会。”她一怔,呵呵地笑得越发开心,“我叫陶宛,你叫什么名字?”
祁连山的洁白的背景下,他淡色的身影和着撩人的笑容成为了她这一世最深刻的记忆。佛说,前生五百次的凝眸,换今生一次的擦肩。修百世方可同舟渡,修千世方能共枕眠。
爱得浓情蜜意之时,她总是禁不住地甜滋滋地想,他和她,偶然的相遇,眼光交会的一刹那,是不是就像佛经所说注定了彼此的一生?
岂知,每个人所见所遇皆早有安排,一切皆是缘。而缘起缘灭,缘聚缘散,一切都是天意。
天意,又容谁能事先洞悉!?
虽是初春时节,山坳里的风对他来说还是有些刺骨,加之山路湿滑,目不能视的他并不适宜独自走这一趟。幸得这条路虽是有些年月未至,却还是熟悉得如同自己血脉,因此,若是旁人看来,此际的他除了走得有些费力之外,倒并不像是一个瞎子。想到这里,他自己竟然笑了。
越过山顶便要开始下行,很快就可以见到山坳的景致。他虽看不见,心里却明白,再往上几步,陶宛就能看得见自己了,而他,若在五年前,也可以一眼望见她婆娑的枝叶。
很不可思议地,自己究竟为何会爱上一个树精,那是至今他仍未弄明白的事。只记得,当时年少轻狂,爱是不顾一切地爱了,却在面对师氏三百年的基业和父亲的郁郁而终时,自己开始觉得彷徨。
后来才明白,自己不是一个想要结果的男子,他惧怕给她一个承诺!
永不会忘记七岁那年,祁连山下的血腥杀戮,侍卫们如棉褥一般被撕成两片,丢落在他跟前,他抱着自己颤抖的身子偎在角落,一旁是那个女人紧紧拥着弟弟的背影,然后,在他尚未想清楚前后因果时,便被一道大力推了出去!
他下意识地回头,望见那所谓母亲的决绝的脸,和在她怀中死死护住的弟弟的身影——那一瞬,他如坠入冰窖一般,寒了透彻!
他不懂,为何父亲要维系与那个女人之间难以启齿的所谓婚姻!?父亲又如何能够在看透她是怎样对待自己的骨肉时,还是依然选择了和她相敬如宾!?那一年起,他开始惧怕所谓的亲情,这世上,似乎没有什么是真正属于他。
不信任,所以封闭了自己,不交流不期望,才不会有伤害。
他,自始至终,是一个自私的人。
要分手,其实是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