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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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沉月
作者:沫沫微凉
楔子
“这雨竟下了两天了。”
从蓉咕哝着,伸手将窗子关上,将湿冷的空气隔在外面。她回头看去,汐妃半靠着躺椅似已睡去,便取出一件羽毡轻轻给她盖上。
汐妃睫毛微动,侧转了一下身,仍合眼道:“你且去吧,我略躺躺。”
从蓉将暖炉拢了拢,掩好门悄悄退了出去。
她没敢走远,只坐在门槛上看着外面仍旧绵绵不绝的雨,落在琉璃瓦上汇成若干股细流,顺着飞檐淌下,好似珠帘一般。
她正望得出神,“咚咚咚”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循声看去,却是翊萱宫的太监小林子沿着游廊跑来。
从蓉在汐妃进宫之前就是在翊萱宫当差的,自然老人儿还是认得的。因此也顾不得别的,赶紧打手势比划着让他停下,怕吵醒了主子。
那小林子一见是她,方改成快走,紧走几步到了从蓉跟前儿,笑道:“姑姑怎么在这里坐着?”
从蓉冲屋里一努嘴儿,悄声道:“睡着呢。你什么事儿这么急?跑得跟脚底下有针扎你似的。”
小林子扽了扽衣服上稍的雨星子,看了看左右没人,压低了声音说道:“娘娘让我劝姑姑一声,切莫认了真。”
从蓉脸色“刷”地一下变得灰白,左手暗地里紧紧拽着衣角,眼睛直直地盯着地面。少顷,方低低地吐出几个字:“请娘娘放心。”
小林子看她神情,疑惑道:“娘娘只让我在无人处跟姑姑说这句话,却不知道是什么事儿。姑姑,你还好吧?”
“我没事。”从蓉抹了一把脸,“你回去吧。”
待小林子走后,她又在廊下呆坐了一会儿,才起身进去了。
没曾想,刚进来就看见汐妃已经坐起身来,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见她进来方笑道:“你去哪儿了?让我叫这半天。”
从蓉愣了一下,随即也笑答:“奴婢在外面看景儿来着,没曾想竟看住了。还望娘娘莫责罚。”
汐妃笑道:“我都说过好多次了,你我一条路上走了这许多年,没人的时候不用这么些虚礼。你偏不听。”
从蓉将已经沏好的茶自暖炉上取下,拿了常用的碧玉斗来,倒了一杯,奉给汐妃。这才退下来笑回道:“这是娘娘慈善体恤,做奴婢的只能铭记,却不可逾距。”
汐妃笑着无奈地摇摇头,随她去了。她品了一口,赞道:“喝了这么些年,还是敬亭绿雪最喝的惯。”
她貌似无心地瞥了一眼从蓉,道:“方才可是和什么人说话不曾?”
从蓉心里一惊,面上仍作镇定:“是翊萱宫的小林子来过。”
“哦?他来说了些什么?”汐妃仍旧端着茶慢慢品着,也不看她。
“没……没说什么。”从蓉强自硬撑,脑子急速飞转,“是奴婢的妹子从薇病了,颐妃娘娘遣他来跟奴婢说一声。”
“哦?既然如此,那你得空就回去看看吧。”汐妃随手将玉斗轻轻放在旁边的梨木高几上。声音不大,可在从蓉听来却像重重敲在自己心上一般,只差一点就跪了下去。
“你去把我过几天赴宴要穿的衣裳整理整理吧。这雨,像是下不完了……”
“是。”从蓉僵硬着慢慢退出来。刚走到门后,那腿便软了下来,满头的冷汗,再撑不住的。
且不说她是如何离开,只说她出去之后,汐妃的面色便瞬间暗了下来。她轻轻抚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不由冷叹:这就要来了吗?
缘起篇 也称春色是悠悠
嘉陵十七年春。
洛阳城外有山名白云,以青龙瀑、白龙瀑和九龙瀑三瀑齐飞而闻名。漫山遍植红桦、白桦和银杏,群峰耸翠,层峦叠嶂,古松倒挂,壁立千仞。那瀑布自千尺崖上飞流直下,落入山腰黑龙潭中,激起一片水雾。山脚处合围了一圈栅栏,园内种满了各色牡丹及杜鹃,每到花开季节,姹紫嫣红开遍,偶有暗香浮动。全山云烟深锁,峰峦隐现,悬泉抛珠,云飘雾绕,如群龙奔腾,似玉练旋舞,使人犹如置身仙境一般,是为难得的清净之地。
山中寺院庙宇众多,其中,以云岩寺、藏梅寺和玉皇阁最为著名。藏梅寺位于青龙河谷中,峰峦拱秀,溪流萦回,林木葱郁,幽静秀美。整寺有四层院落,规模宏大,寺中供奉的乃是释迦牟尼佛本尊,善男信女最喜到此处求佛许愿,因此香火鼎盛。
“小姐,走了半天山路,累了罢?前边儿不远就是山门,日头渐高了,我们在此略歇歇可好?”一阵清脆宛转的嗓音响起,引得过往的香客莫不回头观望。只见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小丫头,身着一件翠锦直领对襟袄儿,下穿一条玉色水绸撒花裤,身段窈窕轻盈,口齿清晰伶俐,眼角眉梢都透着一股清爽灵透劲儿。此刻,她正搀扶着身旁另一位妙龄少女,后面跟着两名捧着香烛蜡纸的家人,并几名婆子、丫鬟,一行人沿着山路向藏梅寺走去。
眼看着日头渐渐高升,身旁主子的鼻尖儿上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儿,小丫头返身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轻轻帮少女擦拭,一边忍不住出声劝道:“早跟您说了,让您乘轿上山,您就是不听。虽未入夏,外头却比不得家里,日头烈着呢!况且山路又长,您一大家小姐的千金之躯,身子骨怎么受得了……”
“昕兰,不妨事。”一只纤纤素手伸出,接过绣帕,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柔声打断了她。“进香靠的就是心诚。我沿路上山,因身体虚弱,未行三拜九叩之礼已是不敬,如若再不能亲自登顶,恐亵渎神灵,招菩萨怪罪。”
“小姐,您这是哪里话来的?您一向乐善好施,怜下济贫,心地又纯善,菩萨怪罪谁也不会怪罪到您身上来。倒是您,若是一会子过了暑气,可怎么好呢!”叫昕兰的丫头仍是不放心,欲让自家小姐歇歇脚,忽而心念一转,露出狡黠的笑容道:“倘若杜公子知道您为了替他求平安符而不爱惜自己个儿的身子,不知该怎么心疼呢……”
“昕兰!”少女白皙的双颊上果然“腾”地染了一抹红霞,将袖一甩,啐道:“死丫头越发不像话了,满嘴里胡噙的都是什么!真真讨人嫌……”说着,径自走到一旁挑了块略显平滑的石头,将方才的绣帕垫着坐了,扭过脸去再不理她。
昕兰悄悄敛了笑意,装作没有看到主子脸上那似怒实喜的神情,到几步开外拎着杂使东西的婆子处净了手,又从雕漆食盒里取了杯具,用壶里的热水将杯子仔细涮过,搁了香片,沏了半杯,走过去半立在少女面前,双手奉上清茶,一本正经地唱了一喏道:“小姐,饶了奴家这一遭儿罢!”
“扑哧”少女被唬了一跳,又忍俊不禁,笑容如湖水般漾了开来,好容易才敛了,忍道:“这是什么调调儿?戏不戏,曲不曲的,没的倒白糟蹋了这茶。”无他法,只得接过,轻抿了一口,说:“晌午尽紧着赶路了,略坐坐也好。你们也各自歇会儿罢。”
此时,一阵清风拂过,少女抬首顾盼,露出娇丽的面容。
但见她眉如远黛,目如点漆,那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在脑后绾成一朵桃花髻,髻顶处单插一支如意点翠簪;身着一件桃红印花锦缎合领对襟袄,白绫竖领,下穿白碾光绢挑线裙子,外罩一件月白金丝滚边褂,淡雅素净又不失娇艳,映衬着这青山绿水,越发显得她肤若凝脂,散发着淡淡的柔光;巧笑倩兮间,嘴角梨涡隐现,真真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如九秋之菊,让人不得不惊叹于她清雅灵秀的光芒。
这边主仆二人却未曾留意,不远处山亭中的暗影里,走出几个人来,其中一人负手而立,双目被这光芒点亮,唇边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愿善逝世间解尽知,下跪之人乃洛阳夏氏,因同城杜氏先人云鹤之子垄月上京赶考,至今未有音讯,求佛祖保佑其平安迅达并今科题名,得遂所愿。奴家愿终日素斋,虔心礼佛。”手执清香默念毕,清荷恭敬地将香插入佛祖面前的青铜香鼎,回身跪伏至当中的蒲团,并将双手掌心朝上置于耳旁,深深叩拜,须臾,合掌立起,复又跪下,如此反复三次。大雄宝殿内此刻只余衣袂的摩擦声,反而衬托得大殿更加肃静。
丫鬟昕兰则双手合十跪在清荷右后方的蒲团上,口中念念有词,却只见唇动未闻其声,语毕,亦虔诚地对着佛祖拜了三拜。待昕兰拜毕抬头,只见清荷早已起身,立于一旁瞅着她笑。
“天色未晚,回府尚早,不如我们去后园逛逛罢。”
“是,小姐。”昕兰总觉得小姐好像哪里怪怪的,却又一时理不出头绪,只得依命行事。她令跟来的家人将香烛恭敬地给佛祖敬上,又从随身绣囊中取出十两银子,另交付一人去主事处挂了夏府的名儿,添了香油,并命他们自便片刻,方才随着清荷往后园中来。
这藏梅寺本名白云寺,因背靠白云山得名。前朝皇帝偶曾驾临,因嫌寺名太过随意,又缘院中其时梅花盛放,皑皑白雪中点点红梅,煞是艳丽多姿。故挥毫泼墨,赋咏梅诗一首,并将寺易名藏梅,倒也颇有一番意韵。
因不得时,主仆二人一路漫步行来,只见梅树未见其花,却有一两枝早春之桃于林间悄然绽放,映衬了些许春意。
清荷走在青石路上,也甚觉惬意,忽而想起方才之事,不觉起了促狭的心思。
“昕兰,你今年十几了?”
“回小姐,奴婢今年十三了。”昕兰有些奇怪地看了清荷一眼,道:“奴婢幼小姐一岁,往年都是小姐帮奴婢庆生的,您今儿怎么倒忘了?”
“哦,原是我忘了。你今年也十三了啊,也到可以许人的年纪……”
“小姐!”清荷话未说完,就被昕兰急生生打断,又顿觉不妥,低眉续道:“小姐又拿奴婢取笑,奴婢是誓不嫁人的,一辈子跟着小姐,伺候小姐。”
“那方才你拜佛祖的虔诚样儿,莫不是求姻缘?”清荷却并不以为意,偷偷一笑。
昕兰这才恍然大悟,怪道觉得小姐方才笑得有些奇怪呢,原是小姐想岔了。不由得也笑了,说:“也是,也不是。”
清荷奇道:“这怎么说?”
昕兰正了正面色,敛容道:“方才奴婢的确是求姻缘,不过不是给奴婢求的,是给小姐求的。求佛祖保佑小姐和杜公子有情人终成眷属,奴婢愿终生长伴青灯,为小姐祈福!”
清荷没料到昕兰有这番心思,又见她说得认真,心中感动,便不似先前那般故作恼怒,只是轻叹了一声,抚了抚昕兰的手,牵着她继续前行。
“小姐,您是在担心杜公子么?”昕兰见小姐的兴致不如头里高昂,小心翼翼地询问。
“你说,去京城的路山高水长,路途险恶,他会不会遇到劫匪?或者不懂得照顾自己,生了病?”清荷面朝前方,目光却不知看向哪里,“又或者耽误了考期?还是……”
昕兰发现小姐越说,抓着她的那只手便越用力,将她的腕握得生疼。可她顾不得疼痛,只想着怎么解劝解劝小姐方好。
“小姐,您是关心则乱,在这儿左一个或者,右一个如果的。照奴婢说啊,人家杜公子现在肯定好好儿的呢,正安心准备考试,您就快别自个儿吓自个儿了!只是呀……”说到这儿,昕兰抿嘴一笑。
“只是什么?”清荷紧张地瞪着昕兰,“哎呀,你倒是快说啊!”
昕兰难得见到自家小姐这种情急的模样,忍不住大声笑了出来:“只是呀,杜公子没准儿这会儿也在思念小姐,也如此这般琢磨小姐呢。”说完,很识时务地往边上一闪,立时就要逃开。
“好啊,头里进山时的账还未曾计较,又来消遣我!死丫头,你别跑!”清荷笑骂着,一伸手没捞着,便向前赶了几步。二人你追我赶,嬉闹起来,清荷却终究体弱,没两步便觉腿酸,只得靠在石墩旁喘气。
她整整衣裙,抬手向耳后抿了抿鬓角,顺势去拢发髻,却没有摸到那支本该插在髻尾的那根簪,一下慌了神,急得一叠声唤昕兰:“快回来!我发上的那支簪不见了,不知丢到了哪里——想是刚才嬉闹,碰掉了也未可知,快随我回去找找。”
“小姐莫急,奴婢这就回去找。您还是在此处等着奴婢,莫要走开了。”昕兰说完便一路寻了回去。
清荷只好留在原地,又不甘心空等,也低着头在附近东瞅西看,冷不防却撞到了某个人身上,不由“哎呀”一声,二人均收不住,各向后退了半步。
“在下可有撞疼了姑娘?”一个儒雅却不失浑厚的声音响起。
“是奴家失礼了,还望公子恕罪。”清荷慌忙摆摆手,仍只顾低头寻看。
“不碍的。但不知姑娘如此慌张,可是在找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