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沉月





    清荷轻声念罢,触景生情,不禁又落下泪来,竟止不住的。凉风拂过波光粼粼的湖面,带来几丝寒意。
    从蓉只道仍是想家,便劝解道:“姑娘快别伤心,外头风大,仔细吹了脸。”
    话音还未落,一个半带着疑惑的声音接着响起:“可是清丫头?”二人皆吓了一跳,清荷顾不上抹净泪痕,回头看去。一看之下不禁大惊失色,居然是妙师父……
    她再想不到此刻会在这里遇见故人,这些天所有的委屈似乎都重新涌上心头,顿时悲喜交加,禁不住蹲在地上痛哭失声。
    “想不到真的是清丫头……丫头不哭,是谁欺负了不成?”莫水寒也没想到能在这里重遇清荷,本欣喜不已,却被她奔涌而出的眼泪吓得不知所措。
    清荷只兀自哭着摇头,抽抽噎噎道:“清儿想念……爹娘……还有哥哥……睿儿……清儿……好想回家……”莫水寒轻轻叹了口气,怜惜地拍拍她的头,安慰道:“清儿莫哭。”
    从蓉早已站在了距离他们七八步远的地方,垂手侍立。
    好一会儿,清荷才渐渐止住。取出锦帕揩了揩脸,又吹了股子风,方觉得清明些。回身看见莫水寒一脸的担忧,便有些赧颜:“师父莫担心。清儿现下觉得心里爽利了很多。”
    见他仍然神情郁郁,便试着转移话题:“许久未见,师父怎么会在这里呢?”
    莫水寒一顿,含糊带过:“有宣召……”
    清荷面上的笑意渐渐隐去,盯着他道:“师父知道清儿在宫内?”
    水寒有些闪躲她的目光,回答急促简短:“嗯。”
    这个几乎微不可闻的字犹如一盆凉水当头浇下,清荷已完全清醒了,甚至有些恨自己此时的清醒。她告诉自己不要多想,可面前的现状要如何控制自己不去想?
    这几个月来,生离死别的痛,骨肉分别的伤,寄人篱下的苦,万般委屈,都一一尝遍。如锥的痛楚太多,太过急促,如同一张巨网从天而降,渐渐收紧,勒得人只顾挣扎,来不及细想。
    清荷闭上双眼,脑中渐渐勾勒出事件的轮廓,答案呼之欲出,痛楚逐渐漫上眼底。
    她深深吸了口气,缓缓问道:“师父可是与清儿一道回的京城?”虽如此问,可心里却万般不愿相信这个结果,一双眼紧盯着他的唇,只盼着他吐出否定的话。
    莫水寒不敢正视她,僵持了片刻,终颓然点头。
    清荷一窒,眼里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难道自己的命运,竟是几句话就能改变的么?
    “是我害了丫头,如若恨,便恨我吧……”莫水寒不忍她自苦,出声劝道。
    “呵……”清荷浑身如浸了凉水一般,生生将自己堕入漩涡中,连声音都透着丝丝凉意,“不耽搁莫公子正事,有机会再说话吧。”说完敛衽一礼,竟要自去。
    莫水寒听得她改口,心里一痛。尚来不及反应,清荷已然走开。情急之下,他在身后贸然道:“丫头,这荷塘无人看守,今后还是少来的好!”却也不知她听到没有,目送她远去,只得垂首默然。
    “姑娘,慢些。”
    听得从蓉在身后呼唤,清荷才放缓了脚步,只是脸上仍有悲戚之意。从蓉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一把拽住她的手,“可让奴婢追着了。”
    从蓉拍着胸口顺了顺气,方拉她走了几步,行到僻静处,左右环顾确认无人,方严肃道:“姑娘。奴婢有些话本不该说,可如今瞧着姑娘竟是个毫无城府之人,心里着实替姑娘捏把汗。”
    清荷被她这样一拉扯,才仿佛回过神来,敛眉道:“有什么话你说便是。”
    “那奴婢就照实说了。奴婢不知姑娘与莫二公子之间有何过往,也不该知道。可有一样,姑娘却必须谨记——虽则姑娘如今身份未明,可明眼人都瞧着,姑娘是出不去的了。”
    清荷渐渐收敛了心神,面色微变。
    “既如此,姑娘便该早作打算。可这些日子,奴婢冷眼瞧着,姑娘竟像是毫无此心的。奴婢见识虽浅,说不得大道理。可毕竟在这宫里呆的日子比姑娘久,经过见过的总比姑娘多。这宫里头,并不如表面上一派升平之象,每走一步都要万分小心才是。姑娘即使不为自己想,也得为着家里头。”从蓉一口气说了一车的话,字字忠心,句句恳切,却让清荷惊得面白如纸,身子不由自主晃了一下。
    虽已是暮秋时分,这御花园中却仍有应时花木,郁郁葱茏。茫然环顾四周,眼前却看不到半点美景,只觉呼吸艰难。
    从蓉赶紧趁热打铁:“姑娘今后万万不可再失态于人前。须知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清风徐来,拂过荷塘的田田荷叶,惹得绿浪翻滚,也让清荷有了歇喘之机,渐渐缓了过来。
    今天的确是失态了。仔细咀嚼从蓉这番话的深意,不得不承认,与娘当初曾一再告诫自己要谨言慎行,二者竟是殊途同归的。
    她只是一个小小五品郎中之女,本可以自自在在过这一生,却在命运之手的拨弄下,生生逆转,被丢进了这深宫大院。自此,失却所有庇护。从蓉说得对,如若继续一味沉溺在痛苦当中,非但绝无半点帮助,甚至一旦行差踏错,还会带累他人。
    若非从蓉点拨,恐怕自己仍局在井中而不自知。娘当初死活不愿让自己进宫,不也就是深知自己的性子太过软弱么?可如今,少不得硬撑了。
    当下主意既定,伸手将从蓉身子扶正,认认真真地福了一福。慌得从蓉赶紧拉住,道:“姑娘这是做什么?可折煞奴婢了。”
    “多谢将清荷点醒,清荷自当感激不尽。只是,我也有一句话想告诉你。正如你方才所言,我并无此心。你若继续跟着我,将来只有连累受苦的分。不如——”清荷抬眸,轻轻抚上她的手,“我回了颐妃娘娘,你还是回她身边侍候吧。”
    从蓉一听,陡然变色,立马给清荷跪下,语带几分惧意:“奴婢不怕跟着姑娘。恕奴婢斗胆,颐妃娘娘既然将奴婢给了姑娘,就决计不会再收回去的。姑娘如果不要奴婢了,娘娘定会认为是奴婢侍候不周,到时奴婢只能被送去浣衣房了。还请姑娘开恩。”顿时将头磕得咚咚响。
    清荷哪受得了这个,赶紧拉她起身:“好好好,我不退你。快起来。”
    她本意是怕这丫头跟着自己受苦,却也隐隐有一丝试探与期待。在这皇宫内苑中,能得到如此真心,实属难得。如今知她亦有难处……也罢了,有个人相伴,或许这日子会好过一些吧。
    御花园位于翊萱宫东边,约有一顷地。自北边凿渠引来活水充盈为湖,东西两边各有两座亭台对称排列。其中,浮碧亭与澄瑞亭是横跨于水上的方亭,只南侧延出抱厦。而千秋、万寿两座则是上圆下方,四面抱厦,合取“天圆地方”之意。二人须得穿过大半个花园,方能从荷塘附近的浮碧亭绕到千秋亭,自西南角门出去。
    眼下已快到午膳时,为免颐妃派人寻找,两人脚步均有些匆忙。刚走到绛雪轩处,迎面有人声传来。抬头看去,只见一个身穿绛紫宫装的女子,眉目含春,嘴角带笑,在一群女孩儿的簇拥下踩着甬道蹁跹而来。
    清荷下意识想躲,却已来不及,对面的人似乎也已经看到了她们,在距离几步之遥的地方站住了。身后的从蓉早已伏身叩首:“给丽妃娘娘请安。给婉贵嫔娘娘请安。请令容华安,请阮容仪安,请各位小主安。”
    一连串的封号让清荷愣在那里,不知所措。从蓉悄悄拽了一下她的裙脚,方如梦初醒,赶紧福拜下去。
    “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颐妃娘娘宫里的丫头。这个时辰,你不在宫里好好服侍主子,跑御花园躲懒来了。看来我得空儿得回你们主子,好好整顿一下。”一个娇俏的女子满脸不屑。
    “蔺嫔妹妹,这话你可就冤枉人家了。”另一个身着浅绿的女孩儿轻轻笑道,“我倒觉得,许是因为皇上许久没有驾临,满宫上下就一个主子,哪儿用得了那么多人侍候。可不就到花园赏景儿消磨时间么?”
    两人旁若无人般一唱一和,引得众人均掩口偷乐。
    “蔺嫔,阮容仪,没看着有外客在么?两位妹妹的玩笑话可莫让人当了真。”当中那个紫衣女子淡淡阻止,一双眼只落在清荷身上,细细打量。
    “这位妹妹倒是个好身段儿。”头顶上方传来一句,听不出任何感情。她觉得丽妃的称号有些耳熟,可因久蹲而发麻的腿让她无法继续回想,眼睛只盯着自己的裙角,手心微微沁出汗。
    就在她几乎坚持不住的时候,那女子方闲闲开口。
    缘痴篇 东边日出西边雨
    “呵,都起来吧。瞧本宫这记性,见着美人儿就忘了时辰。”
    “谢丽妃娘娘。”从蓉起身时扶了一把清荷,方退到一边垂手侍立,带了些许紧张。
    “妹妹好相貌。不知怎么称呼?”丽妃看也不看从蓉,只在意面前这个俏人儿。
    “回娘娘,奴家是河南洛阳清吏司郎中夏鸿轩之女清荷。”清荷低眉答道。眼角余光留意到所有人的目光顿时都射在自己身上,不禁更加惶惶不安。
    一旁的阮容仪沉不住气,尖声道:“你就是那个洛阳来的狐媚子?”被丽妃狠狠瞪了一眼,方噤声不言。
    丽妃笑笑,伸手抚了抚清荷的发,“果真是个清丽脱俗的妙人儿,头上这支如意点翠倒给妹妹多添了一分艳丽。”
    清荷心下一黯,没有答言。
    “好了,本宫还有事,妹妹得空儿也来重华宫逛逛,陪本宫说说话儿。”丽妃拍拍她的手,指着身后一帮女孩儿说,“她们平日里也总闲得很,不妨走动走动,省得你一个人闷得慌。”
    “是。奴家记得了。”清荷敛眉福身,与从蓉恭送丽妃。待这一群人离开,方重重吐了口气。
    “呼,吓死奴婢了。”从蓉同样抹了一把冷汗,“好巧不巧竟会遇上她。”
    “她?你是说丽妃娘娘?”清荷回头望着那人的背影,想起为何会有似曾相识之感,进宫路上那个小宫女巧儿在自己耳边留下的不就是这两个字么?只是当时并未往心里去罢了。
    如今回想起方才的情景,虽然这个年轻女子一直在笑,却仍能感觉到她身上的那种无形压力,就像山雨欲来之前的浓雾水气,重重压在胸口一般。
    “姑娘。”从蓉并不接话,只提醒道,“时辰不早,莫让颐妃娘娘心急,还是赶紧回去吧。”
    清荷点点头。无论这个女子翻云覆雨亦或只手遮天,都与自己是毫不相干的,自己于她亦构不成什么威胁,想必也不会怎么样。于是,且放宽了心,随着从蓉去了。
    丽妃万氏所住的重华宫却属东六宫,与颐妃独居翊萱宫不同,有一位从四品容华,几位无品的低位小主伴着,日间却也不甚寂寞。
    今日,她本是听说皇上又带着莫尚书之次子巡幸御花园,便也细心妆扮了,带人前来,希望可以“巧遇”皇上。却没想到来的不巧,人都早已散去,只遇到了有着同样玲珑心思的永福宫婉贵嫔及阮顺仪二人。
    两宫的人都假作不知对方心意,几番寒暄之后,丽妃提出结伴同游,那婉贵嫔也便欣然应允。
    这一行娇俏丽人莺莺燕燕,表面和谐融洽,暗中却各怀心思,哪有赏景的兴致?只不多久,便要借辞散去。因两宫相距不远,倒也顺路,却恰好遇到也要出园子的清荷主仆,这几个人的心思便难得统一地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丽妃扶着婉贵嫔的手顺着甬道走在前面,令容华与阮顺仪居中,几个才进宫不久尚无品阶的小主则走在最后,低声聊着天。
    “方才那丫头,你可看清了?”一个着粉色衣裳的女孩轻声问同伴。
    “她总低着头,看得了七八分,也算是个美人儿吧。”另一个身穿浅蓝宫装的女子用同样的语调回答。“只不过,比起咱们丽妃娘娘,还差了些。”
    “我也这么觉得。若说到艳丽二字,这宫里头还真找不出一个比丽妃娘娘更美的。难怪一直圣眷无衰。”粉衣女子眼中流露出羡慕的神色。
    这时,走在三人最左边的穿白衣的女孩儿也忍不住加入了谈话:“可若论到性子品格儿,我反倒觉得那一位似乎更温柔些。”
    粉衣女子鼻子里轻哼了一声,挑眉道:“性子温柔又怎么样?淳熙宫的那位安贵人算是够柔婉的了吧?结果还不是被咱们娘娘……”
    身边那名蓝衣女孩赶紧拽了一下她的衣袖,飞快地瞥了一眼前面,见似乎没人注意这里,方轻声斥道:“你不要命了?这种话也敢胡言乱语?那安贵人是贪玩淋雨染了风寒,才抱恙至今的。与咱们娘娘什么相干?快不要胡说!”
    那粉衣女子撅嘴不满道:“事实就是如此嘛!还不让人说话了不成?”
    “什么事实不事实的?难不成你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