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沉月





    那粉衣女子撅嘴不满道:“事实就是如此嘛!还不让人说话了不成?”
    “什么事实不事实的?难不成你亲眼看见了?说过你多少次,还不防着些儿,迟早有一天你会被自己这张嘴带累。”
    几人在后面唧唧咕咕,谁都没留意令容华不着痕迹地放慢了脚步,渐与她们并行。听到此处,她用不高却足以让她们听清的声音淡淡道:“几位妹妹如若再妄议主子,恐怕接下来就不知是轮到你们中的哪一个了……”
    三人仿若受了莫大的惊吓,立时噤若寒蝉,面如白纸。令容华微微一笑,也不再多言,几人便跟着丽妃回宫去了。
    清荷因那日在御花园痛哭了一回,又吹了冷风,许是受了凉,这几日便头昏脑胀起来,连身上也觉得恹恹的,吃不下东西。颐妃听闻,连忙请御医来诊视,倒闹得清荷脸上不好意思。
    待御医诊治完毕,颐妃遣人跟着去太医院取药。自己坐在她床边,笑着握着她的手,表情怜惜,言语温和,倒真像个姐姐一般:“清儿妹妹快别如此说,你只身一人在京,又没个亲友依靠,本宫看着实可怜见的。这心里啊,不知怎么样疼妹妹呢。”
    “清儿知道。”清荷不禁动容,反握着颐妃,“这些日子,多亏了颐妃娘娘照管,清儿心里感激不尽。”
    “这些客套话就不必说了,妹妹还是赶快养好身子要紧。”颐妃笑眯眯地看着她,手上略加了些力度,“只要妹妹不误解本宫的心意就好。”
    “好了,你歇着吧。本宫回去了。”待身边人取了汤药回来,从蓉接过服侍着清荷喝下。颐妃便拍拍她的手背,站了起来,“刚吃了药快别动,让从蓉送送就行了。”清荷依言躺好,使从蓉送颐妃回了寝宫。
    因吃的药有安眠益神的效用,她本想等从蓉回来,却实在撑不住,渐渐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清晨,她动弹了几下,觉得爽利了好多。从蓉听得声音,便端了沐盆进来,看见清荷已然坐了起来,笑道:“姑娘好眠。”
    清荷脸红红的,低眉穿衣,也不说话。从蓉赶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过来服侍。待得刚收拾停当,便听到暖阁外有人朗声道:“夏姑娘在么?”
    清荷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来,也猜不出有谁会来寻自己。从蓉也抱着疑惑出去了,却听得她在外头似吃了一惊般,倒吸了一口气,道:“给令容华请安。”听得清荷心里咯噔一声。
    果然,那令容华笑盈盈地带着一个女孩儿走了进来:“大清早的就来叨扰姑娘,还请见谅才是。”清荷赶忙端端正正地福了一礼,口内请安。
    “妹妹快起来吧,我今儿来可是有好东西给你呢。”令容华笑着把她拉了起来,“丽妃娘娘听说你病了,特让我来瞧瞧。嗯,我瞧着果真好些。这些药材是娘娘赏你的,回头让太医院按方子给熬了,最是安神理气,外头再寻不到的。”说着,冲身后的那个丫头摆摆手,示意她将东西送上。
    那丫头乖巧伶俐,福了福身,将手中的药材悉数搁在了案桌上,便又退到令容华身后。趁主子没留意,居然抬起头笑嘻嘻地冲清荷做了个鬼脸。
    后者顾不得看那些物件,只惊讶得合不拢嘴,指着她道:“你……原来是你啊……”怪道觉着那声音耳熟,原是曾伴了自己一路的宫女巧儿。
    令容华没料想清荷认得自己的丫头,也吃了一惊,便问缘由。清荷自然挑拣着说了,令容华不由浅笑:“她恰是上个月刚分过来的,没想到还有这个典故,可见这也是咱们的缘分。”
    她拉过清荷走到案旁坐下,指着桌上的赏赐道:“这些药材是丽妃娘娘亲自问过替你看病的那位御医陈大人,方打发我送过来的。说句不怕妹妹笑的话,我们可再没得过的,可见娘娘心里着实疼你。”
    “清荷多谢丽妃娘娘惦记。可是……这些东西如此贵重,清荷万不敢收。”
    令容华笑着拉起诚惶诚恐叩拜下去的清丽女孩儿,拍手道:“这可是我的不是了。我不过白玩笑一句,妹妹别放心上。这是娘娘的一片心意,你收着就是了。”
    清荷正不知所措,抬头看见从蓉在令容华背后悄无声息地迈进门槛,对她点点头。她略一怔忡,方才叩谢收了。
    令容华见事情顺利,也松了口气,站起身道:“得了,事情办完,我也该走了。得空再来看妹妹罢。”说着,便带着巧儿离开了。
    清荷口内称谢,与从蓉将二人送出了门。见二人走得远了,方回头问从蓉:“是颐妃娘娘的意思么?”
    从蓉笑赞道:“姑娘果然冰雪聪明。娘娘知道她来,也有些奇怪,叫了奴婢过去,奴婢便将那天巧遇丽妃娘娘的事情回明了。娘娘怕姑娘初来乍到难免无措,还让奴婢告诉姑娘,这宫里最讲究的便是礼数规矩,这上头赏的东西,无论贵贱均不可推辞。若心里果真过不去,亲去磕个头也就罢了。”
    清荷方才恍然明了。
    第二天,清荷简简单单绾了个桃花髻,换了件水绿色挑线裙,上穿银白素罗褂,外罩一件灰鼠比甲,没有上妆。便由从蓉领着去了重华宫。
    两宫之间隔了一个御花园,若要沿着宫巷走,恐怕得费些时辰。从蓉为了省些脚力,便带着清荷从花园中穿行而过,自东北角门出去向右一拐便到了正门。
    二人立在重华门外,只觉四周十分静谧。宫墙底下站了一溜的侍卫,个个身姿挺拔,器宇轩昂。同为侧一品妃子,这重华宫的气派,果真比翊萱宫不知大了多少。
    领头的侍卫见二人走近,虽辨不清身份,却也不敢轻易得罪,便遣人知会了里头。
    略等了片刻,便有掌事姑姑迎了出来:“让夏姑娘久等,请随老奴来。”说完,转身自侧门进去了。二人只得默默跟着,并不敢多言语。
    一路跟着那位不苟言笑的姑姑,七转八绕,待穿过那白玉栏杆围砌的甬道,迈上丹陛,忽听传来一阵娇笑声,清荷便知已近内堂了。
    缘痴篇 何事东风容不得
    那位掌事姑姑让她们在殿外稍等,自己先进去回话。不多时,便听得里面丽妃声音传出:“那便让她进来吧。”清荷方才款款入内,低眉走至堂下,伏身叩首请安。
    “快起来,快起来。”丽妃的笑声十分悦耳,显然心情大好,“难得夏妹妹还惦记着本宫。妹妹身上可好些了?”随即唤人赐座。
    “多谢娘娘关心,已大好了。”清荷不敢落座,只低头站着回话,“清儿特来感谢娘娘赏赐。本就是些微小症,却平白得了这么些名贵药材,实在心有不安。”
    “看妹妹说得哪里话。”丽妃假装生气道,“本宫的东西,爱给哪个就给哪个。本宫喜欢妹妹的模样人品,便是将这整个重华宫都给了,也是情愿的,何况那点子不值钱的玩意。”
    清荷一愣,立即跪伏于地,额上渐渐沁出了汗珠:“丽妃娘娘,清荷绝无此意。还望娘娘开恩。”
    “呵……”上头有人轻笑出声,却是不同于丽妃的娇俏,反倒如男子般浑厚低沉。清荷心里一惊,方才只顾低头说话,并未敢向殿上望去。这……
    只听那个声音闲闲开口道:“大清早的就吓唬小丫头。你是玩笑惯了的,她可受不住你一句玩笑话。”
    “是。还是皇上宅心仁厚,臣妾可再比不上的。”丽妃低低笑道,听得环佩叮呤作声:“妹妹莫怕,本宫只是和你玩笑罢了。快来见过皇上。”清荷顺势叩拜,起身默然垂首站立一旁,左手不由暗暗攥紧了衣角。
    此时,重华殿内寂静无声。她屏息良久,终究忍不住抬眼向上看去。只见那丽妃身着一件蜜色纱绣海棠花纹滚边夹氅衣,外罩一件玫瑰紫的比甲,绾着飞仙髻,髻旁拢着一串小指肚大小的东珠串,描墨点朱。端坐在上首,一双俏目正满含深意地看着自己。
    她吓了一跳,赶紧收回目光,只觉胸腔内心跳骤然加快,咚咚作声。
    谁知丽妃并没有与她说话,而是扭过脸去,对着嘉陵低笑:“皇上该是许久没有见过夏妹妹了吧?如今她住在苏姐姐宫里,倒出落得越发水灵了。”
    嘉陵端着茶盏,轻轻拨着茶叶,并未抬眼,只顺着“嗯”了一声,却也不知其意为何。清荷暗自别过脸去,嘴角嘲弄地一笑。却不知嘉陵恰好略抬眼睑,将这个动作捕捉到了,眼里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
    丽妃却并没留意到这一瞬间发生的事,只因摸不着皇上深意,略有些心急。斟酌再三,把心一横:“皇上。臣妾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无妨,你说。”嘉陵将盖碗随手放在一旁,以指节轻叩案台,闭目养神。
    “臣妾愚见。夏妹妹入宫已两月有余,至今却尚未定其身份,在宫里行走甚为不便。而且……”丽妃仔细观察嘉陵的面色,见其并无生气的迹象,方继续大胆说道:“而且近日来也多有其他姐妹试探,被臣妾打发了。臣妾知道皇上久不册封必有深意,但为了夏妹妹着想,皇上是不是可以考虑给她个位份呢?”
    嘉陵的手早已停止叩击,仿佛在仔细聆听。听到此处,睁开眼看着她,竟然“哧”地一声笑了出来:“朕的丽妃,一向懂得揣摩朕的心意。可惜……这次你猜错了。哪有什么深意,不过是忘了。”说着,向下首瞟了一眼,“这个女孩儿居然能让丽妃娘娘亲自向朕开口替她求封,还真是不简单。”
    丽妃正欲再言,而清荷听得她竟然替自己求位份,大惊失色,情急之下也顾不得礼数,慌忙跪倒在地:“清荷多谢娘娘美意。恕……清荷斗胆,恳请娘娘收回成命。”
    丽妃脸色一变,已不如方才那般谈笑,大殿陷入一片寂静。半晌,才勉强问道:“妹妹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怪本宫逆了你的意不成?”
    “清荷不敢。”她身子微微颤抖,如一只尚未成年却误入猎人陷阱的小兽般惶恐,“清荷此生只愿隐居终老,并无它念。还请皇上、娘娘成全。”
    丽妃面色复杂地盯着她头上那支随着身体轻颤而抖动的发簪,似是在细想她的话究竟含了几分真心。
    清荷仍忐忑不安地伏在那里,忽听丽妃倒吸一口气,低垂的眼帘下便瞬间多了一双黑色朝靴。她身子一僵,耳边低低传来一句:“做朕的女人果真让你如此嫌恶么?”
    她闻言震惊地抬头,却见他微微俯下身,眯着眼看她,嘴唇紧紧抿在一起。
    这是她第一次面对面地看到他的脸,似乎有一缕飘渺的思绪自脑海升腾,却怎么也抓不住,而此刻也容不得她多想,复又深深叩首:“求皇上成全。”
    “哼!”嘉陵拂袖,没有和丽妃打招呼,径直离去。
    清荷愣在地上,不知该不该追出去。此时丽妃也已起身走至丹陛下,面色缓和不少,幽幽叹道:“妹妹既无此心,是本宫唐突了。只是妹妹亦不该如此直言。这偌大的后宫之中,即便是一花一木,那也属皇上所有。妹妹聪慧,应当明白本宫的意思。”丽妃目光灼灼。
    清荷垂首敛眉,看不清表情,只低低应了一声。“明白就好。本宫也乏了,不多留你,妹妹回去仔细斟酌下本宫今天所说的话。”丽妃挥挥手,使人将其送出门外。
    窗外秋风渐起,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在空中飞舞盘旋,给这重檐殿宇平添了几分萧索。丽妃独倚着一侧朱漆宫门,凝视着她离去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
    “主子,人已走远了。外头风大,还是回屋里歇着吧。”锦儿将一件羽毛大氅给丽妃轻轻披上,低声劝着。
    丽妃回过神,紧了紧领角,点点头进去了。转身之前,举首西顾,她望着远处在日光下泛着灼灼光华的琉璃瓦,轻哼出声:“果真让她押对了么?”
    这厢,清荷带着从蓉穿行在御花园铺满碎石的甬道上。虽未曾言语,那匆忙的脚步与起伏的胸口都揭示着主人此刻难以平复的心境。她知道,自己终究会面对这一刻的。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这两个多月来,除了上次去荷塘散心巧遇莫水寒之外,几乎整日躲在翊萱宫内,过着如避世隐居一般的日子,甚至连一宫主位的颐妃处也也只去过两三回。她从心里不愿与这些久居深宫内的人多相交,怕相处日深,终究会沾染上与她们同样的命运。
    因此,刻意选择了逃避。
    如此一来,日子如流水般滑过,却也逐渐地卸下心防,甚至……暗存了一丝的侥幸,以为自己可以躲得过,平平淡淡了此一生。待到黄泉之下,与他相见……也算不负了罢。
    原本她真的可以躲过去的,不是么?皇帝终究是把自己忘了的呀。可是丽妃为什么要在他面前提起这件事呢?想不通,真的想不通……清荷自顾胡思乱想,只觉两侧太阳穴突突地跳。
    “姑娘。”从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