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沉月





    黑,漫无边际的黑色铺天盖地,如潮水般袭来,瞬间将她淹没,窒息。
    她用尽了全力,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对黑暗的恐惧让她将自己蜷缩起来,浑身止不住的颤抖着。
    渐渐的,前面好似出现一道白光,她再次鼓起勇气试探着向前走去。却发现那白色光芒在逐渐扩大,少顷,已将她全身笼罩在耀眼的白色当中,刺眼的光线让她看不清物体,脚底下冷不防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摔倒在地。
    “卖糖墩儿嘞……”
    “哎……上好的胭脂水粉……”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得四周开始喧哗,熙熙嚷嚷,像是市井街头。“这是哪儿来的乞丐,怎么躺在大爷家门口,还不快滚!”头顶上方传来一声怒喝。
    她有些茫然,睁眼看去,却发现眼前依旧漆黑一片。她害怕地大叫着向后躲去,喉咙却只能发出怪异的叫声。
    “原来是个又瞎又哑的,走走走,别堵在大爷家门口!”
    她跌跌撞撞走着,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心中的恐惧难以言喻。发丝早已凌乱不堪,一群无知孩童跟在后面朝她扔石子叫骂着“瞎眼疯子”,她抱头躲避,却迎面撞上了一辆行驶中的马车。
    “不长眼睛!混撞什么!”赶车的见她胆敢冲撞,将她一脚踹到路边。车里的人听到响动掀开帘子一看,那伏在路边的女子,虽一身破旧衣衫却仍难掩美貌,不由起了歹意,呼喝着下人将她带走。
    她惊恐万分,挣扎着不从,眼看就要被人挟持,猛然听到一声断喝:“放手!”
    她身子一震,听出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忍了许久的泪水顺着两颊倾泻而下,终于支持不住向后倒去,那人一个箭步冲上前将她拽至自己怀中。
    “清儿……”
    
    正文 莫道花落惹君怜
    
    仍旧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无声蔓延。
    身子像毫无重量的鸿毛,晃晃悠悠地飘浮在这虚无之中,没有方向。忽然,一阵风将她卷起,四面气流轮番涌动,将她推开又送还,如置身水中般晕眩。
    她想挣脱这种虚无缥缈,双手却像被绳索束缚住般无法动弹,身子像被抽空一样没有一丝力气,只能任凭自己随风沉浮,旋转,荡起又跌落……
    这是哪里?她努力想睁开眼睛,却怎样也看不清,落入眼内的只有无边的黑暗……恍惚间,有人在耳边低诉:“你会等我吗?”晃动的白色影子自身边一闪而过。
    一瞬间,又回到了那年的中秋夜,她飘在半空中看到自己轻抚着那支发簪,对着面前的人笑,一直笑,周围充斥着斑驳人影,只听不见声。
    倏然,她又仿佛置身在望不到头的幽深宫巷之中,不停地走。前面似乎有人影晃动,她近前一看,惊喜地发现居然是爹娘和自己的丫头们,她喜极而泣奔至他们面前,他们却表情空洞地恭喜她晋封了娘娘。她情急分辩,一眨眼面前却又变成了几个身着锦衣华服的美人,美人们嗤笑着推了她一把,她一个不稳跌入了那永恒的黑暗虚无……
    一切都陷入了沉寂。
    她挣扎着伸出手去,却触碰到一个柔软的物体,所有的感官瞬间复苏,她感觉到了身下坚实的床板,触手可及的是如丝般顺滑的锦被。方才那个物体却在她的触碰下一把抓住了她的腕
    “你终于醒了。”声音是掩饰不住的喜悦,又一叠声地喊人进来,“快快!她醒了!”
    这又是在哪儿?天黑了吗?怎么没有点灯?
    渐渐的,一桩桩事情都浮上了脑海。她记得自己被带至一处偏僻,记得自己被灌了药,又盲又哑地在闹市被幼童追赶,记得她为了躲避而撞在了马车上,记得那些人要抓她……她瞬间面色惨白,难道……
    她惊恐地大叫,嘴里发出“啊啊”的奇怪声音,胡乱拍掉那双抓着自己的手,双腿乱蹬着向后退去,抱着被子蜷缩在床角,脸上满是惊吓至极的表情。
    “莫怕,是朕。”嘉陵只觉得心口被撞了一下有些生疼,试图将她拉过来,却险些被她咬一口。面前的这个女孩儿已被恐惧包裹,根本听不进去任何话语,只能依靠着本能来保护丧失视力与声音的自己。
    嘉陵用尽所有的方法都不能安抚清荷后,一丝怒气在胸口升腾,微一转头瞥了一眼门口的小全子。后者会意,低声请入一个人。嘉陵免了他的礼,默许他上前。
    “清儿……莫怕。是我。”温润的声音如一泓山泉,抚慰了那颗狂躁的心。她一愣,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微微侧仰的面庞似是在分辨着这个声音究竟来自于何人。片刻后忽然面色一变,急急向前扑来,狠狠抓住了那双探过来的臂膀。因为她想起,陷入昏迷的前一刻,听到的正是这个声音。刹那间泪水如开了闸般流淌着,口里吐出了两个无声的字——师父。
    莫水寒心疼地抚摸着她的发,温言安慰道:“莫怕,莫怕,已经回来了。”他有些后悔,自己如果能早一步赶到,就不会让她受如此的苦了。
    清荷边哭边指着自己的眼睛和嗓子,“啊啊”地叫着,像是要告诉他什么。水寒不知该如何劝慰,心已纠结得痛了起来。
    “你放心,朕会让宫里最好的御医用最好的药材治好你。”嘉陵突然出声,让莫水寒惊了一下,放开了紧攥的手,换了软语安慰着。少顷,清荷许是哭累了,有些昏昏欲睡,水寒安顿她躺好,看着那张犹自带着泪痕的苍白的脸,心痛莫名。
    “此事暂且不要惊动太后。”嘉陵叹了一口气道。
    “臣遵旨。”莫水寒收回眼光。
    他看见皇上眼中因焦虑担忧,几天没合眼而泛红的血丝,暗叹一声,也不由劝道,“汐贵人失踪的事虽说瞒住了太后,到底还是要防止有心人刻意渲染。在下愚见,倒不如暂时离宫的好。皇上这些天操劳过度,也要保重龙体。”
    “朕无妨,还撑得住。”嘉陵手一挥,情绪有些焦急,“倒是她这病……朕觉得蹊跷。暂且就安置在这吧,待她平静下来再让太医好生诊治。幸好朕先一步准了夏侍书的假,否则朕真不知道怎么和他交待……”他的视线落在了沉睡着的那个娇小身影上,手却不觉探向袖口,摸到了那个物件。
    那天,他本没想参与晚宴,只因听了奉他旨意守在门外的小升子禀告,说她正跪在太后面前聆训,才急忙赶了过来。因为他记得再过两天便是她的生辰,他特意让人订制了一支碧荷七彩琉璃簪,想待晚宴结束后送给她。
    他想象着发簪插在她发间的样子,定然极美。未曾想,他还没来得及给皇后编个离开的理由,就见她身旁的宫女神色慌张,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坤和门……
    听闻她失踪,他顿时勃然大怒,咆哮声将坤和宫大殿的彩灯都险些震碎。他喝问那个宫女,却问不出个中缘由。情急之下他下旨阖宫夜查,却被镇定的淑容皇后若婷拦住。果然是一国之母,遇事不惊。
    若婷劝道,如此大张旗鼓弄得人仰马翻,对失踪的汐贵人并无半点益处,反倒会打草惊蛇,给她多添一分危险。况且太后那里也无法交代……不如派人悄悄暗访,若有人问起只称她病了,倒更谨慎一些。
    他绝不愿意让她受到任何的伤害,便只能准了。他不敢去想,如果她真的……他会怎样。他不是不清楚,因自己的一道旨意召她进宫,她有多……恨他。
    起初,他的确是被她的美所打动,却因她的冷淡有些愠怒。他以为她是欲擒故纵,因此将她晾在一旁不去理睬,不信她最终不会如其他人一般对他软语温存,乞求他的宠幸,可渐渐地他发觉这个女孩儿似乎有些不一样。
    她似乎并不在意圣眷荣宠,只活在她自己的那方天空,时而甜笑,时而垂泪,单纯却倔强,温柔却口利。这一切让他既迷惑又好奇,不知不觉中留意起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更发现她是那么的与众不同。
    他发现自己居然……有些动心。
    他不是不明白任一个女子操纵自己的喜怒对帝王来说意味着什么,于是他刻意掩藏起了这种情感,逼着自己远离她,却发现自己的视线总是有意无意地在人群中寻找着一个身影。直到她凭空消失,他才清楚地意识到这感情竟是如此的强烈,他不要失去她,绝对不要!他不允许!
    这些天,他睁着阖夜未眠熬红的双眼在这乾元殿里等待着消息,却一次次失望,一次次震怒。而在听到莫水寒红着眼禀告已寻到她,暂且安置在尚书府的消息时,他几乎夺门而出。看着床上那个尚在昏迷中的憔悴面容,他不敢置信般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只觉心中空旷的疼痛感被瞬间填满。
    得知她失明又失声的状况,他无法猜测她经历了什么样的苦痛,心里只恨自己身为一个君王却连心爱的女人都无法保护。他急忙宣太医院院使前来,却因她尚未清醒而无法问诊。他便每日下朝之后直奔尚书府,亲守在床前等她醒转。
    怎料她醒来却将他当做恶人般推开,惊惧的表情让他眼中充满了挫败。眼看着她伏在另一个男人肩上哭得失却了仪态,他的心里很不是滋味。那本该是他的责任。
    也罢,只要她醒了便好。今后再不会让她受这般苦楚。
    嘉陵皇帝再次急招太医会诊,众人经过精准的诊断,得出的结论是一致的
    “汐贵人的眼疾与口患皆为奇药阻滞经络而致,幸好并无损毁。经过商讨,决定交由老臣施以针灸之法疏通,兴许可以回春。”陆院判也并无十分把握,语气中不免有些迟疑。
    “朕要的是一定!”一记眼风甩过来。
    “臣……遵旨。”众太医被嘉陵冰冷的眼神惊出了一身冷汗,行动更加小心翼翼。
    “朕就坐在这里看着你下针。陆院判,你可要捏准了,这些人的脑袋可都挂在你身上!”嘉陵话语虽狠,可下首跪伏之人依旧听出了隐藏在其背后的一丝恐惧,他不免抬头多看了两眼躺在床上的这个女人,呵,还真是不简单……
    “你莫怕,有朕在。朕是天子,有神灵庇佑,定能保你度过这一关!”他坐在床边,将她的身子扶起靠在自己怀中,以便陆院判施针。
    清荷已知她醒来时一掌拍开的人是皇上,且这些天来听得妙师父告知嘉陵帝因她失踪而几夜未曾入眠,心里也存了几分愧疚和感动,也便不再挣扎,顺从地倚在了他厚实的胸膛。
    陆院判留了一人做帮手,其余人便只在门外等候。只见他拈起一根寸许来长的极细银针,在火上略做炙烤,以腕带掌轻一用力,便将三分之一没入汐贵人的百会穴中。好在清荷自己看不到银针,倒也不怎么害怕,反而感觉到身后的人仿佛抖了一下。
    “请皇上放心,老臣的手法很轻。”陆院判似乎也看出了皇帝的担忧。
    “朕信你。”嘉陵低头看了看怀中的人,紧紧攥着她的手沉声道,“很快就会好的,你一定没事,朕不许你有事。”
    
    正文 疑为洛阳花下客
    
    清荷被他坚实的臂膀环抱着,手中传来伴随着轻颤的温热感,莫名觉得安心。就好像是幼年时窝在父亲怀中那样踏实,温暖,仿佛天塌下来都无须担忧一般。心下一松,唇角就不由微微翘起,绽开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嘉陵没有错过这一幕,顿时呼吸一滞。他看过那么多次她的笑,有恬淡的,有温婉的,有揶揄的,也有不屑的……只有这次,是专门为他的吧。他就那样盯着她的唇,看得呆了。
    “咳咳。”陆院判清了清嗓子,极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自然,“皇上,老臣要继续施针了。” 嘉陵皱着眉头瞥了他一眼,恢复了神情。
    陆院判轻呼一口气,集中精力,以同样娴熟轻巧的手法再次将几根银针分别落在了清荷的天柱、陶道、昆仑、目窗、丝竹空、瞳子、睛明等穴位,然后又在她承泣、内关、风池等处也各落了一针。
    见针已取气,他轻轻拂去额上细密的汗珠,凛声道:“请皇上扶正贵人身躯,老臣将施以艾灸之法。老臣斗胆,在此期间皇上万万不可轻易擅动贵人体位,否则艾火脱落烧伤皮肤,甚至还会毁其容颜。”嘉陵点点头表示明白。
    陆院判示意身旁的那名年轻太医将早已备好的几小块中间有细微小孔的锦布递上,一一穿过银针垫在各穴区,然后取出小枣大小的艾绒捻紧,插在在针尾处,以火燃之。只见艾绒冒出了丝丝轻烟,飘渺而上,室内顿时充溢了一种奇香。
    随即,清荷皱起了眉,面上呈现出吃痛的神情。陆院判连忙仔细查看了,方放心禀道:“请贵人略微忍耐片刻,痛感只是毫针遇热所致,并无大碍。往后的几个月里,老臣将隔日便施以温艾,只怕贵人还要多担待。”
    清荷不敢擅动头部,只对他略一展颜表示可以忍受。只要有一线希望能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