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沉月





    清荷不敢擅动头部,只对他略一展颜表示可以忍受。只要有一线希望能复明,这点疼痛她还可以受得了。
    约摸过了一刻钟,艾绒燃尽,陆院判将银针依次拔出仔细察看一番后方归入针囊,交给那助手,然又探手扣住清荷左腕,凝神半晌,方躬身回禀道:“启禀皇上,方才老臣先刺以泻,后灸以补,从贵人的脉象来看,只要继续依照老臣温艾之法并辅以药物,不出八月,贵人定会大安。请皇上安心。”说到这里,不出所料地看到了嘉陵转忧为喜的神情,继续道,“老臣会将药方呈禀皇上过目后让御药房煎好送过来。臣等告退。”
    身后的房门吱呀一声,将嘉陵帝一句“治好了重重有赏”的余音关在了里面。
    “杜御医,为何不走?”陆院判诧异地看了一眼仍矗立在门外石阶上的人,表情甚是疑惑。
    垄月闻声笑答道:“大概方才在屋内肃立久了,此时一松下来反倒有些腿酸。”
    “呵呵,难怪了。大概这还是你头一次见识龙威吧?走吧,老夫那儿还有些秘方膏药,专治这个的,给你贴一付就好了。”说着,一拍他的肩。
    “如此,便多谢院判大人。您请先行。”垄月笑着恭敬抬手。
    陆院判昂步向前走去,并没有留意到杜垄月迈下石阶前,微微向后偏了一下脸,余光中复杂的神色一晃而过,随即带着药童快步离开了。
    夏日骤雨刚过,碧空如洗,几丝稀薄的云朵在澄澈的天空上徘徊。在院中沐浴阳光,呼吸之间,仍有淡淡的泥土味混合着青草香,在鼻间萦绕,沁人心脾。
    经过陆院判的妙手施针,清荷已能开言,只是眼疾仍需时日方能恢复。
    暂住在尚书府的这段日子,是她入宫以来最为惬意的时光。少了几缕纷扰,多了一分清宁。虽目尚不能视,每日里与妙师父谈诗论曲,倒也不甚忧心。她已对他释然,自己入宫之事也不能全怪他,想必这就是自己的命。
    只是,每当面对嘉陵皇帝的殷勤与呵护时,心里总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使得她不得不努力与他保持着一定距离。
    她有些后悔当初确实太天真,才会以为能够僻居一隅不染俗尘。如今她已然明白,自己身为帝王妃嫔,又被皇上所留意,那一天是迟早的事。皇上现在处处顺着她,不过是看在她眼疾尚未恢复,是个病人的缘故,才不好强求罢了。
    或许,皇上对她确实有着一丝半缕的真情吧,若不然也不会动辄整得太医院人仰马翻,甚至为了解开她的心结而破例让他们兄妹相见……她的心不是顽石,自然有所触动。可人常道“帝王恩寡”,这份情又能有多长久呢?
    垄月的死,随着时间流逝,她已能慢慢接受这个事实,也明白“一入宫门深似海”,即便他仍在,他们也是无缘的了。只是终究好似有团纷杂的线在她心里缠绕着,让她无法理得明白,去完完整整地接受另外一个人。
    何况,这个人还要与后宫之中所有妃子一同分享。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得到。
    “清儿,今天感觉如何?”莫水寒温润的声音响起,在无外人时他依旧同幼时一般称她。被暂时调派在这个小院服侍清荷的两名侍女见二公子立在门口,连忙见礼。
    “妙师父又偷溜了过来,外面没有人拦着你吗?”清荷浅笑。她也知他早与嘉陵帝命令在院外守护的侍卫们混得烂熟,怎会多加阻拦,不过是揶揄他不守礼制。
    水寒无所谓地晃了晃手中折扇,笑而不答。他若果真是个怕人诟病的,又怎会脱掉官服换上青衣?况且,他入这院子也不是一两回了,那些侍卫虽和气,又怎么可能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不报与皇上知道,只不过皇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罢了。
    “正要告诉妙师父一个好消息——今天清晨醒来时,清儿已模模糊糊感受到光影晃动了呢。”清荷见他不答,便接了方才的问话,语气甚是轻快,“按照太医吩咐,每天早晚都敷一帖羊胆药膏,功效果然独特。只是这味道实在太难闻了些……”
    莫水寒眼中立时透出了光彩,握着折扇的手一下攥住了她的腕:“已然有感了么?那岂不是很快就能复原了?这真是太好了,太好了。”后半句已是喃喃自语,面上现出了从未有过的柔情。
    清荷却并未感觉到那目光的深意,正为师父忽略掉她话语中的抱怨而皱眉,一阵抽气声蓦然响起
    “你当真能看到了?”
    莫水寒循声望去,看到嘉陵帝子烨身着微服带着几个人出现在面前,话虽是对清荷说的,视线却自她的脸落在了自己仍握着汐贵人玉腕的双手上,目光灼灼,神情冷然。
    他立时触电般将双手收回,低垂了双目与院中众人一起伏身请安。清荷也已听到嘉陵入内,向着声音来处款款福下身去,却被一双手接住,往身边一带,“你身子不便,朕说过你不必多礼。”众人口中向清荷问安,嘉陵却忽然感到臂中人身子一僵,黛眉微蹙,侧耳细听。
    嘉陵有些疑惑,在她耳边轻声问道:“怎么了?”清荷旋即恢复了神色,轻笑摇头。
    “没事就好。朕今日本想让人给你仔细查一下恢复得如何,却没料到方一进门便听你说已能感受到影子晃动,实在是意外之喜。”嘉陵帝语中带笑,手臂更紧了一下。
    感觉到怀中人微微挣扎,他唇角弯起,却并不松手。其实他也不愿勉强她在众臣面前表现得太过亲密,尤其在她还没有完全将心交付于他时。怎奈方才她被其他人捉住双手的画面深深刺激起了他的占有欲。
    她是他的人,也只能是他一个人的,无论现在或将来。她的身他不愿强取,是因为他看得出来她有某种心结,在等待她向自己敞开心扉的那一天,要她完完全全地交付与自己全副身心。
    他从未有过如此耐心去对待一个女人,这种感觉很新鲜,也很奇妙。
    “朕带你进去。”嘉陵帝回转心思,一把将清荷抱起,甩开大步向内室走去。清荷虽看不见,也知周围众人定然将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羞得双颊绯红,挣扎着要嘉陵放她下来。嘉陵忍住笑意,以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道:“你若再动,我便亲你。”
    他没有用“朕”,而说“我”,语气像足了小夫妻之间调情,满意地看道清荷表情一滞,随即脸颊更像熟透的红果般,鲜嫩红润得滴下水来,让人只想咬一口。随即遗憾暗叹,若不是还有旁人在,恐怕他已经这么做了。
    嘉陵将清荷抱至内室,直接安放在了床上不许她下来,亲手给她将帐幔放下后方扬声将门外等候的陆院判等人叫了进来,命他们悉心检查。莫水寒立于门外犹豫片刻,终转身离去了。
    四五名御医躬身入内,轮番为汐贵人诊了一回脉,又问了近来所感,均频频点头,等待最末一名御医诊完后共同商讨结果。
    谁知,这最末的年轻太医轻咳一声,将指尖刚搭在垫了锦帕的玉腕,冷不丁却被玉腕的主人反手抓住了自己的衣袖,被唬了一跳。正疑惧间,帐内传出一个强忍着颤抖的声音:“敢问……太医名姓?”
    
    正文 月落独坐语迟疑
    
    众人纳罕,不知汐贵人为何有此一问。
    这太医院内的御医虽则是为皇子、娘娘们瞧病,常出入后宫内苑,却不曾在如此情况下被询问名姓身世,何况也没有当娘娘的主动问外姓臣子名讳的,故而众人心里均有些不解。
    原本一旁端坐的嘉陵帝见状,立时走到床边将清荷扶起,那太医顺势起身将衣袖抽回,退至一侧。
    “清儿,你问这个做什么?”
    清荷半仰的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惊惧神色,紧闭的双睫颤动得厉害,苍白的手兀自指着前方的虚空,胸口急剧起伏,显然在努力压抑着心中翻滚的潮涌。半晌,方垂头答道:“他的声音……像极了一位……故知。”她隐瞒了垄月已死的事,不知为何,只是不想说。
    嘉陵扭头看了一眼立于下首不敢言语的人,温柔笑道:“想是你成日里呆在这甚是乏味,才错把朕的御医当作你的故知。朕知道你想家,待夏侍书回京便让你们兄妹见面如何?莫要胡思乱想。”
    “可是……”
    “不要再费神了,你好好养病。”嘉陵打断了清荷仍有疑虑的话语,“朕明天再来看你。”
    安抚好清荷,众人尾随着嘉陵帝出门,在这别院门口遇到了垂手而立的府第主人户部尚书莫云。“不知皇上在此,恕老臣接驾来迟。”莫尚书抹了一把额上渗出的汗珠,身上仍穿着大衣裳,似是刚从外面回来。
    嘉陵见是他,换了一副轻快的音色道:“免。朕今日只是过来看看,倒叨扰了,还要多谢莫爱卿替朕照顾夏氏。”
    “老臣万不敢当,能替皇上分忧是老臣的荣幸。”莫云诚惶诚恐。嘉陵微笑着顺手在他肩上拍了拍,长身而出。“恭送皇上。”莫云垂首,他并未看到擦肩而过的嘉陵面上,笑容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乾元殿,上书房。
    已到了掌灯时分,值守宫女们手捧烛火鱼贯而入,将殿内的灯盏一一点燃,光影将嘉陵的影子拉长,显出几分孤寂。“陆爱卿,夏氏可有康复的希望?”久久驻足窗边的人蓦然开口,语调平静。
    “回皇上话,托皇上洪福,汐贵人的恢复速度比老臣预计得要快,应该不出两个月便可视物了。”
    “甚好。”嘉陵犹豫了一下,终是问道,“今天那名太医是哪里人氏?因何入得太医院就职?”
    陆院判愣了一下,旋即明白皇上所指何人,躬身答道:“皇上问的是杜御医,他是老臣云游的师父引荐给老臣的。据信中所说,他本是自洛阳入京赶考的举人,却半途遇得劫匪不幸坠崖,幸得师父路过相救,后见他药学医理颇为精通,便推荐给老臣。”
    “洛阳么……”嘉陵若有所思。
    陆院判偷望了一眼嘉陵的背影,略一沉吟,又道:“老臣也是最近才知道,他本是先皇驾崩时殉葬的老杜御医之孙。”
    “哦?”嘉陵转身面向他,“这倒是有些稀奇,那老杜御医朕幼时也曾见过,甚是博学宏识,想必祖孙同职也是缘分。也罢,此事朕不再过问,你也不必对人提起。”
    “老臣遵旨。”
    “今日天色已晚,恐怕宫钥已落,你就在书房别院将就一晚吧。小全子,送陆院判过去。”
    “谢主隆恩。老臣告退。”
    上书房已只余嘉陵一人,晚风从半敞的轩窗中吹入,将他颊侧的青丝撩起。月弯如钩,清亮的光辉落满庭院,他轻叹口气收回视线,返身坐回桌案旁,抽出一本折子细看起来。
    这时,执事太监小升子捧着漆盘轻轻迈进门槛,将一杯碧螺春放在嘉陵手边。他偷眼瞧去,估摸着皇上此刻情绪尚佳,便向门口的敬事房管事太监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轻咳一声抬步入内,给嘉陵请安毕,方将手中的绿头牌捧于面前。
    嘉陵瞥了一眼,见最显眼的位置上摆着的是婉贵嫔的牌子,不禁笑道:“你今儿可又偏了。”那管事太监名陈德,在敬事房已余十载,见皇上识破,老脸也有些赧然,口中只诺诺。
    “罢了。朕今儿乏得很,就歇在这儿了。你退下吧。”嘉陵有些疲惫地挥挥手。
    陈德遵旨告退,在门外恰逢小全子送人回来,两人对视一眼,陈德摇了摇头离去了。高福全暗暗叹气,自从汐贵人失踪那晚起,皇上便再未翻过任何人的牌子。他贴身跟随皇上多年,自是能摸到一些皇上的心思,只是,此事如若让太后娘娘知道,恐怕会引发雷霆之怒吧。
    他看着嘉陵帝略显疲态的神情,心里隐隐有些疼。近日朝堂之上党派纷争已让皇上足够头痛,每天下了朝早膳都来不及用便换了衣服直奔尚书府,入夜还要批改折子,往往就寝已是二更天了。
    “皇上,”想到这里,小全子轻声提醒道,“已是酉时三刻了,今日不如早些安置吧,奴才已命人在九龙池备好沐汤。”
    嘉陵略一思索,道:“也好。”放下手中的奏折,由小全子引路向后堂走去。
    九龙池是他的御用沐所,帷幔后灯火明亮,四壁上八个青铜龙头源源不断地向中央的池中吐着热水,室内热气氤氲。嘉陵除去华袍,顺着阶壁走入深可至腰的水中,适宜的温度让他顿觉一阵舒畅。
    “你们都出去吧,听朕呼唤再进来。”宫人们顺从地离开了清池,留下嘉陵一个人享受这片刻的安宁。
    头枕着池壁,他闭上了双眸,任黛色长发在水中漂浮着,眼前浮起白天那张透着微红的娇羞脸庞,嘴角不禁划出了一个温柔的弧度。随即,一丝犹豫代替了笑容。
    她心里的那个结……会是那个人么?
    当他看到她一时情急居然抓着那人不放,第一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