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沉月





主人甚至打进门起就没有扫过她一眼,她偷望去,见他与太后承欢,与众妃言笑,却独独不曾注意这里。她垂首默然,有一下没一下地啜着手中的茶,甚至连茶已凉透都未曾察觉出来。
    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三天了。自打那天他撇下她一个人先回了宫,她便知道,她惹怒了他。
    她只是下意识地将簪子还给他,尽管显得急切了些。因为那支簪子勾起了她深埋于心底的梦魇,那一直在她眼前徘徊不曾离去的身影,那在月光下让人发烫的眼神与低声的轻笑,那一句句犹如咒语般的低诉
    “夏小姐过谦了。”“好一个轻柔婉转的丽娘。”“若错过了,杜某一定抱憾终生。”“莫不是怕我化作老虎吃了你不成?”“你会等我回来吗?”
    ……
    中秋之夜,夜凉如水。
    嘉陵在观月阁外大排筵席宴请群臣。命妇家眷们却由太后及众位娘娘相陪围坐于一道屏风隔开的内院,自是燕语莺声,环佩叮当。因此御花园里此刻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淳宁太后许久没见过如此热闹场面,心里高兴,面上便多了笑容。众妃见其喜欢,自然一路奉承,尤其是丽妃的一张巧嘴更是锦上添花,频出妙语。那宦官命妇们哪有不会看人脸色的,纷纷附和,惹得太后笑个不住,不由对平日里不甚待见的丽妃存了几丝好感。想想,她毕竟是景琛的母妃,好歹为皇室添了龙裔,这些年也算是个孝顺孩子。于是,待其敬酒时便没有如往常一般让人代饮,饮毕对她一笑。丽妃顿时受宠若惊喜出望外,连忙仰脖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坐下后那握杯的手还有些颤抖。
    众人见状,知道太后今日确实高兴,便纷纷举杯。一时间,席中欢声笑语觥筹交错,颇有些烈火烹油繁华鼎盛的意思。
    人群中,只有两个人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一个是刚刚被降了位份的刘更衣,此时不得不跻身在低位妃嫔中忍受着冷嘲热讽。那些人虽不敢高声议论,却也“恰好”能让她听个一清二楚。刘婉萍却并不屑于理会她们,只透过人群盯着那个将自己害成如此下场的汐贵人,面上阴晴不定。而这个同样静静坐在一旁没有参与这场乐事的人却并没留意到那道目光,只垂着头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厢,淳宁太后因心里开怀多吃了几杯,觉得潮热,便暂时离席去梳洗整理一番。众人也趁便松口气,歇息一回。
    “可热死我了。”一个身影遮住了前面的光。清荷抬头看去,却是满面红光的令容华走至她这席,看样子没少喝,正不停地以手扇着风。
    “宁舒姐姐多了些酒晕,倒越发动人了。”清荷笑着用手中绢扇替她扇着。
    “你倒会体贴人。这话姐姐也爱听。”令宁舒双眸微饧,揉了揉脑袋,“这儿闷得很,陪我出去走走吧,横竖太后娘娘一时半刻也回不来。”
    清荷左右看看,众人都在三三两两聊天谈笑,并无人注意她俩,便点点头起身扶着她向外走去。两人一路穿过后面小门,绕过外院,来到一片竹林。圆月高悬,清辉洒满地面,晚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这阵清凉让令容华舒服得直叹气。
    二人在林间缓缓走着,待清醒了些,她便想起了自己方才就想问的事。“妹妹刚才在想什么?那么神不守舍的样子。”
    “哪有。”清荷轻答,垂首并不看她。
    “姐姐好歹比你年长些,你瞒不过我的眼睛去。”令宁舒扭头看她一眼,又转回去道,“既然你不愿说,我也不提。只是,你要记得,你瞒不过的可不只我一个。”
    清荷心中一凛,知她是来提点自己的,颔首道:“多谢宁舒姐姐。”还想再说点什么,只听令容华“哎哟”一声捂着肚子弯下腰去,面上现出痛苦状。
    “姐姐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可要宣太医?”清荷急忙扶着她。
    “想是方才喝了几杯冷酒又灌了风,有些闹肚子了。”令宁舒顾不上害臊,“我知道前边儿转角处有个茅厕,劳烦妹妹扶我过去。”
    清荷扶着她前行,果见有个圆顶茅屋,却是宫人使用的。“可管不了那么多了,妹妹你帮我在远处看着些。”令宁舒急急进去了。
    清荷沿着竹林慢慢走着。天将今夜月,一遍洗寰瀛。仰望着那轮澄澈的明月,她想起了家中清冷过节的爹娘,又有些神伤。远处遥遥传来笑闹声、交杯声,似听不真切,恍如梦中。
    一抬头,一个熟悉的身影跌入她猝不及防的眸中。自然,那人也看到了她。
    “你……你……”清荷后退两步,眼睛睁得老大,瞬间却又闭上,再睁开,眼前依然是那个身影。她结结巴巴语无伦次,终于吐出一句完整的话——“你果然没死?”
    对面的人显然一愣,躬下身去:“臣见过汐贵人。”语速平缓未见异常。
    清荷一怔,才要绽放笑容的双眸顿时充盈了泪水,颤声道:“你果真要与我见外?……你恨我?”
    不待对方说话,她语速极快道:“自你离京,却再没有只言片语,你可知我提心吊胆日思夜盼生怕你有不慎?乍一听说你失足落崖,我惊得魂飞魄散肝胆欲裂,你可知我恨不得随了去?如今我虽入宫实是情非得已,我夜夜流尽多少泪水你又可知?”
    久久憋在心里的话此时得以宣泄,那泪水更是止不住地从眼眶中滑落,浸湿了整块绢帕。“明明我病了,你近在咫尺,却为何不与我相认……”一丝呜咽自掩口的绢帕中逸出。
    良久,才听到对面的人传来一丝疑惑的询问。“臣乃太医院御医杜某,敢问……贵人是否认错了人?”
    清荷一惊,自掌中抬起朦胧的泪眼,直直看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臣有些不太明白贵人在说什么。恕臣唐突,臣自认与贵人并不相识,不知贵人这番话是否说错与人?”杜垄月仍然没有直起身来,态度十分恭敬,“不过,臣为贵人计,此话万不可随意吐露于人,恐招致祸端。但请贵人放心,这里并无第三人,臣以性命相保,今夜什么都不曾听到。臣告退。”
    说完,他转身抬腿就要走,清荷情急之下上前拽住他的左袖。“你……你是当真不肯原谅我?”
    “请贵人遵守礼制。”杜垄月略一偏头,皱眉盯着自己的衣袖,语气中有些许的不耐。
    “我只要你一句话,为何这一年多你杳无音信?”清荷哽咽着,眼睫低垂,声音中透出疲累,让人心生悲凉。
    “臣已说过,根本与贵人不相识,贵人为何一而再地越礼,说这些不三不四的话?”垄月已然颇不耐烦,把心一横,直接转身看着她道:“臣素来听说汐贵人与众不同,还不大相信。没想到竟然在夜半时分与一个陌生男子拉拉扯扯,果真与平常女子大不一样。只是,贵人不知礼节,臣却不能不守君臣之道,还请贵人放过微臣。”
    那陌生的眼神和冰冷的语气让清荷哆嗦了一下,不由自主松了手,看着他转身离去。只留下她呆立在那里,缓缓地蹲了下去。
    
    正文 良辰易逝何如梦(下)
    
    “妹妹怎么蹲在这儿?”身后是令容华惊讶的声音,她转到清荷面前也蹲了下去,想看看究竟怎么了,却被她犹自挂在面上的泪痕吓到。“妹妹哪里不舒服?可是也受了风寒腹痛?”
    她将清荷搀将起来,左右看看找不到一个人影,正打算自己扶了她回去。谁料清荷站起身来竟然晃晃悠悠,重心一个不稳跌在她身上,直让两人一起后退了几步才站定。
    “这是怎么了?方才也没见你喝酒啊,怎么你倒似醉了。”令宁舒皱起眉看着她。
    “我没事,只是受了风有些头昏。”清荷终于开口,嗓音有些沙哑。她抹了抹脸,强笑道,“让姐姐担心了。”
    令宁舒仍不放心:“姐姐瞧你脸色苍白,怕是凉着了,还是回去让太医看看的好。”她抬眼细细打量去,只见清荷双目红肿,不由心中起疑。
    “我真的没事,只在这儿略站站,吹吹风就好了。今儿个是好日子,太后娘娘才喜欢些,又惊动太医……”清荷轻沾眼角,婉言拒绝。
    “说的也是,那就罢了。”令容华见清荷言语也清醒了些,便不再坚持。她一指前边儿的石凳,“那我扶妹妹过去坐坐吧。”
    清荷摆摆手道:“姐姐先回去吧,恐太后娘娘此时已回转了。我先去清洗下,这样子实在没法见人。”略顿了一下,“若有人问起,劳烦姐姐帮我知会一声,说我即刻便来的。”
    令容华略一沉吟,道:“也好。咱们出来时间也不短了,还不定怎么找呢。妹妹穿过这条竹林向西一拐便是澄瑞亭,你从那出去倒也不远。你在这略等等,我回去叫人提灯来。”
    “多谢姐姐。”令容华低着头匆匆走了,清荷一个人慢慢在卵石道上踱着。两旁的翠竹在清冷的月色下映出淡淡的光,远处传来一两声蛙鸣,甚是孤寂。
    硬撑着将令宁舒打发走,她不由松了心防,眼眶瞬间又盈满了泪意。方才那一幕偶遇着实让她难以接受。在重新燃起一线希望之后,她不是没有做过相遇的梦。
    她曾想过,也许见面时两人会因无缘相守而抱头痛哭,又或者强忍着伤痛微笑祝福。她甚至幻想也许他会带着她毅然离开这里,逃到一个没有人找得到的地方。却唯独没有想过,他生生推翻了以前的一切,居然……不认她。更别提当初的承诺,让她满心的等待终化成空。
    原来每个梦境都不如现实来得残酷与悲凉。她脑子里晕晕的分辨不清,方才是不是也只是自己做的一个梦?她并没有遇见过他?可那衣料上传来的真实手感依旧停留在指尖,还有,那冷漠的眼神。仲夏的夜里,她打了一个寒颤。
    “主子。”身后一个人影喊道。清荷抹了抹眼泪,回头看去,正是从蓉匆匆跑来,手里的宫灯随着她的跑动左摇右晃。
    “呼——终于赶上了。”从蓉跑到面前累得弯下了腰,捂着肚子直喘气,“奴婢一听您独自一个人呆着,顺手从一个人手里抢了盏灯就急忙跑来了,都没看清那人是谁,奴婢生怕您像上次一样……”说到这里她停了口。
    “主子您……哭过了?”从蓉有些惊讶,继而变得愤怒,“是不是又有谁欺负您了?不把皇后娘娘的口谕放在眼里还了得,奴婢找皇后娘娘去……”话还没说完就被清荷拦下了。“你又多什么心?不是……”
    “那是何事?”从蓉摸不着头脑。
    清荷本就苦于心中的话无法对人言语,即使是令容华,她如今也不敢再以十分的真心以待,皆因淑容皇后的那一番话,深深的震撼了她。而面对从蓉,便没了那些顾虑,一来她并不是妃子,二来她对自己的心是明摆无疑的,因此并不虞她会害自己。
    于是,她做了个深呼吸,问道:“你可还记得从重华宫跑到荷塘的那次,你为什么劝我?”从蓉点点头,仍然不明白。清荷便一路走,一路轻声地将心头的郁结向她吐露了出来,直听得从蓉愣怔在那里。
    随后,她提灯行至清荷面前,跪了下去。“奴婢得主子如此信任,深感于内。请主子放心,奴婢一定让今天听来的话都烂在肚子里,绝不会向外泄露半句。如有违此誓,天打雷劈!”
    “你快起来。我若不信你,也不会告诉你。”清荷将她拉起,垂头道,“只是如今……”
    “如今主子只能把他忘了!”从蓉斩钉截铁。
    清荷有些吃惊地抬起头看着她:“忘了?”“对,忘了!主子必须忘记他。您现下是皇上的妃子,而他是皇上的臣子。这君臣之别主子不会不明白,如若不忘,恐徒惹祸端。”
    “可是……我怕做不到。”她绞着手,声如蚊蚁。
    从蓉急了,“主子您可不能犯糊涂。皇后娘娘刚刚因为主子的缘故将如今的刘更衣降了位份,这宫里哪有人不紧盯着您的错处的?”她一着急,也顾不上自己是未婚姑娘了,直言道,“与外臣……私……私通可是大罪,要连累九族的。您得为家里想想啊。”
    “什么私通这么难听。”清荷面上泛红,皱眉道,“我自明白利害,只不过心结未解,想要一个解释。”
    “解释?”从蓉见她并不如自己所想的那样,松了口气,“还有什么好解释的?奴婢倒觉得他不认主子是对的。”
    清荷恍若未闻,只望着那空中悬着的圆月自言自语道:“我要问问,他究竟有没有过真心。”
    两人回到清汐阁,从蓉服侍着清荷匆匆洗了把脸,简单理了下妆,便拎着宫灯送清荷原路返回。
    两人从西门进入御花园,刚走到澄瑞亭处,便被假山后跳出来的一个人影吓了一跳。“是谁?”从蓉护着清荷后退了一步,将手中宫灯提高了些。
    “哼,你们又是谁?敢挡本皇子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