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沉月





    “恭人莫疑,在本宫这里无碍的。”颐妃在上首见到这一幕,也不禁动容,以帕拭泪,叹道,“妹妹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有生之年还能得见亲颜,本宫却没有妹妹这样深的福分了。”
    臻蓉赶忙收了泪,躬身道:“感激娘娘恩典,娘娘慈悲,定然福祚绵延。”
    颐妃笑道:“恭人客气了,要谢就敬谢圣恩罢,本宫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好了,娘俩见一面不容易,本宫也不耽搁你们,妹妹快携了你娘回去说话罢,在这儿倒招得本宫也跟着抹了把泪。恭人不必急赶着,用过午膳再出去也使得。”
    几人忙叩谢颐妃,领旨跪安了。
    回到清汐阁,清荷忍不住扑到臻蓉怀中,娘两个又哭了一回。倒是从蓉体贴,怕清荷哭坏身子,估摸着劝道:“恭人难得来了,本是天大的喜事,主子快别难过,看招得恭人伤神。”旁边上官氏也在劝解臻蓉,母女俩才渐渐止了悲啼。
    “清儿瘦了。”臻蓉第一句话便是因心疼女儿而感叹,她摸摸清荷的脸,又捏捏清荷的手,“清儿受苦了。”说着又落下泪来。
    清荷紧紧依偎着娘亲,听说抬起头来,以手给臻蓉擦去眼泪,笑道:“不苦,能再见到娘,清儿不苦。清儿每天梦里都能见到娘。”她没敢将这一年多来的种种经历告诉娘知道,她怕臻蓉担心,故而使出在家时百用百灵的撒娇法宝,将话题带过。“爹爹如何了?女儿也很想爹呢。对了,您什么时候成了恭人的?难道爹爹升官了?”
    “怎么,你还不知道?”见清荷摇摇头确实不知的样子,她才抚着清荷的手慢慢补充道,“中秋的时候,突然接到调令,你爹补了外省道员,这过完年就要马上赴任去了,家里就剩我们婆媳俩外加睿儿。所以我和你爹一合计,不如就搬到京城来,一来离你也近些,就算见不着面也能打听个消息,比在洛阳山高水长的强了去了;二来么,你哥哥也能和媳妇儿团聚,不然刚新婚的小两口就这么两处分着也不是个事儿。这几天正在到处看宅子,总不过一两个月便能齐备了。”
    清荷一听两眼放光:“娘,是真的吗?女儿怎么感觉还是做梦一般……”
    臻蓉笑着摸摸她的脸,答道:“当然是真的,这样的喜事娘也没曾想到过呢。瞧娘这糊涂记性,只顾了和你说话,倒把人忘了。”说着拽过立在身后一直静静听着的那女孩儿来,“这就是你嫂子云岚,记得那会儿你还跟娘说巴不得赶紧一见呢,却没想到现在才能得见……你们互相厮认下罢。”
    上官云岚先福了下去:“见过贵人。”
    清荷急忙站起拉住:“嫂嫂莫要见外,如今是家礼,倒是清荷多谢嫂嫂替我尽孝,照顾爹娘,清荷感激不尽。”说着回福下去,也被云岚止住。
    清荷抬头看去,只见面前的女孩儿一副鹅蛋脸,黛眉雪肤,眉眼间甚是温柔知礼,端庄娴静,一笑颊边还有两个淡淡的酒涡,不禁打趣道:“嫂嫂果然国色天香,只怕哥哥有了嫂嫂,连爹娘都忘了呢。”
    臻蓉笑道:“这可没有的事。岚儿孝顺着呢,你哥哥在外这些日子,我身子不好,都是她一个人操持着,比你哥哥强多了。”
    清荷拉着云岚归了座,假嗔道:“娘果然疼嫂嫂,清儿不过玩笑罢了,瞧娘急得,就不怕清儿吃醋。”
    “贵人莫要误解婆婆,婆婆在家时虽然口中不说,那心里时时都惦念着贵人,云岚瞧着也心酸,只好想法宽慰,接到……相公的家信时,”云岚面上一红,“提到贵人安好,婆婆亲去藏梅寺请了佛像回来,日日祷念为贵人祈福呢。”
    “娘……”清荷又忍不住红了眼眶,有些哽咽。
    “娘不求你显贵,只希望你平平安安。”臻蓉拍拍女儿的手,强笑道,“娘给你带了些补身的药材,回头你炖了好好补补。”
    清荷答应着,臻蓉婆媳又说笑解劝了几句,恰逢颐妃又赐下午膳,两人用过方回。
    初冬风起,卷起枯叶若干。院中那棵百年老槐上的叶子早已落光,只剩光秃秃的枝桠,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平添了几分寂寥。
    这天下午,清荷午休方起,小全子便又一次等在了门外。清荷让他稍候,让从蓉帮自己刻意收拾妆扮一下,“挑那件才做的翡翠烟罗罢,再过几天就穿不得了。记得帮我梳个简单些的发髻。”
    从蓉以为主子心思松动,不由喜上眉梢,一边手里不停翻飞着,一边笑道:“主子这样就对了,别总是和皇上别扭着。皇上如今隔三差五的召见您,肯定是想与主子和好,只是拉不下脸来。更何况还把老夫人都给您送进来见了,可见心里有您的。”从蓉自打见过臻蓉之后便一直这么称呼她,“宫里头这些主子娘娘,哪一个能得这样的赏?再说,皇上是天子,您还是主动低个头,不然早晚让人给抢了机会去。”
    啰里啰嗦一篇话,让清荷哭笑不得:“你怎么和我家那两个丫头似的,都这么话多。赶明儿让你们结拜得了!”
    从蓉笑嘻嘻的扮了个鬼脸,将主子收拾停当送出了门。
    已是腊月中旬,因今年尚未下雪,空气有些干冷,吸入鼻中带着一丝薄薄的寒凉,引发微微的疼。清荷跟着高福全走在这条通往乾元殿的宫道上,步伐有些迟滞。这条路并不是第一次走,早已非常熟悉,可这回,却感到莫名的胆怯。
    从蓉方才说对了一点,她是去向嘉陵低头的。
    不为别的,只为他不声不响地将父亲升了职,让母亲能入宫与自己相见。她不得不承认,他这一步确实捏准了自己。可是,她一想起中秋夜自己的犹疑让他暴怒的情景,就没了勇气,迈两步退一步,直急得小全子恨不得在后头推了她走。
    好容易磨蹭到了乾元殿,小全子擦了一把汗,入内低声禀告,片刻后出来请清荷进去。清荷犹犹豫豫地抬起脚迈入殿内,只见嘉陵仍坐于龙案批折,并未抬头,只道:“你来了。”
    “是。给皇上请安。”清荷深深福了下去,干脆直言,“清荷多谢皇上。”
    “嗯?你谢朕什么?”嘉陵从折子中抬起头瞥了她一眼。
    “清荷多谢皇上擢升我父亲,更感激皇上召我母亲入宫与我相见,我……”她咬咬下唇,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嘉陵在上面看着她的窘相,暗暗乐了,戏谑道:“那你是不是该以身相许啊?”
    “啊……”清荷惶恐地抬起头,却对上嘉陵促狭的眸。
    “戏文里不都这么写的么?你那么爱戏,怎么会不知?”嘉陵唇边笑意加深。见佳人面红耳赤尴尬之极,他方才不再取笑,合上手中黄本,起身走下丹陛,轻轻将她拢在怀里,“朕与你说笑的,朕说过,不会强取。”
    清荷暗自松了口气,刚要说什么,仰首却不防被一个温软的物体覆盖了双唇。她顿时懵了,脑子里一团乱,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他灵巧的舌尖轻轻滑过她的唇瓣,引起她一阵颤栗,随即贝齿也被挑开,他的舌肆意在她口中滑动,那柔软的触感与霸道的掠取,让她双颊飞上了红晕,喘不过气。
    “启禀皇上,奴才有急事求见!”小全子的声音忽然又在门外响起,把二人吓了一跳,嘉陵放开了清荷,后者急忙从他怀中跳开,呼吸急促,面色绯红。嘉陵却有些恼怒,这不长眼的高福全,可真会挑时候,于是骂道:“滚进来吧!”
    小全子听出皇帝语气不善,提心吊胆地推门走了进来,却见皇上与汐贵人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一个望天,一个瞅地,一个满面羞红,一个脸色阴沉,暗道不好,看起来恐怕是坏了皇上的好事,心里重重给了自己一个大嘴巴。
    “有什么事快说。”嘉陵依旧气哼哼地,看也不看他。“若不是十万火急,当心你的脑袋!”
    小全子只得硬着头皮,结结巴巴地回禀道:“皇上……有人……有人跳井了!”
    嘉陵眉头一皱,疑惑地瞪着他:“谁跳井了?”
    “是……是浣衣局一个丫头,在井边打水的时候与人发生口角,也不知怎么的就掉下去了。”小全子战战兢兢地说,“刚刚被人发现捞上来,已冻得硬了……”
    “那就拉出去埋了!就这点小事也要来禀告朕?”嘉陵脸色更加阴沉,眯起了双眼,“小全子,你是不是觉得朕太闲了,还是你嫌自个儿命太长?”
    那高福全“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拼命摇头:“奴才不敢。只是这死了的人……”他抬头瞧了一眼清荷,“这死了的丫头与汐贵人有关,就是那个因与婉贵嫔,不是,是刘更衣一起陷害汐贵人,后被贬入浣衣局的永福宫宫女——若兰。”
    
    正文 立残阳因近情怯
    
    怎么是她?清荷闻言吃了一惊,忘记了方才的羞怯,向这边投来疑惧的目光。
    嘉陵却凝眉不语,他知道这个宫女。许皇后那天事后曾向他禀报过,他当时还因许皇后对这两个人惩治过轻颇有微词,没想到才过了几个月,又出了这等事,显然这宫女死得有些蹊跷。
    他瞥了一眼清荷,问高福全道:“是谁先发现她的?”
    “是一名叫瑟儿的侍女,去打水的时候发现的。听说平时与这位很要好,如今吓得脸色发白,瘫软在地,已被众人抬送回房了。”
    瑟儿?嘉陵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一定在什么地方听说过。他垂眸思索,猛然想起一事,心里一沉,难道又是她?!哼,这下人证物证倒齐了,正好新账旧账一起算!想到这里,他扬声道:“小全子!你现在立刻去浣衣局,把那个瑟儿带过来,多找几个人看好了,莫要让她自尽!”
    “遵旨!”小全子应声去了。
    嘉陵回过头深深地看了一眼清荷,吸了口气,沉声道:“朕现在去重华宫帮你讨回公道,你留在这等着。”说完大踏步出了乾元殿。
    清荷眼看着嘉陵铁青着脸出了门,她愣在了原地。她看得出来,嘉陵是强忍着怒气,那种怒火像是蕴藉已久,一旦喷发后果会怎样,她根本不敢设想。难道真的是为了自己?她有些不敢置信。
    重华宫?丽妃娘娘?想起淑容皇后曾告诉自己,婉贵嫔并不是真正的主谋,而方才听皇上的意思,似乎丽妃才是那个幕后指使者……不行,无论如何不能再因自己而起事端,否则自己恐怕真的要永无宁日了。
    想到这里,清荷急忙冲出殿门,自然早已看不到嘉陵的身影,便不顾门外内监的阻拦,向着重华宫的方向跑去。
    因她心急却体弱,说是跑,倒不如用快走更恰当,且走得磕磕绊绊,气喘吁吁。眼看着已能望见重华宫的殿顶,转角却冷不丁撞到一个坚实的后背,不由向后弹开两步。
    “你怎么总是如此莽撞。”嘉陵的声音在上方响起。
    清荷顾不得被撞痛的额角,抬头看去,嘉陵背对着她眺望着那重檐殿宇,却身姿僵硬,矗立不动。
    “皇上……”她有些忐忑。
    “走罢。”嘉陵也没有问她为何跟来,转身向她来时的路走去。清荷来不及问,调头跟上。二人沿着来时的宫道向前走着,一路默默无言。清荷几次想问,终是不敢开口,只得低头跟着,可没一会儿,却发现他们并没有回乾元殿去,而是向南一转,进了御花园。
    此时的御花园内早已遍布萧索,荷塘那成片的莲叶也已颓败,只剩残荷枯叶在水面飘荡。西风乍起,吹遍满塘荒凉。
    嘉陵迈步走上浮碧亭,立定眺望。夕阳西下,给塘中残荷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色,他凭栏无言,少顷,终于打破沉默:“若说朕有些怕,你会不会笑话朕?”
    清荷立在阶上一怔,抬头对上了嘉陵转过来的眼,心里忽然被什么扯了一下,那是怎样的目光啊……完全没有了方才离开时的霸气与狂躁,却尽是与帝王身份不符的无助与悲凉。她轻轻的摇了摇头。
    “朕就知道你不会,所以才敢与你说这些。”嘉陵转回身去,目光落在塘内一枝残败的莲梗上,“朕一直等的就是这一天,可事到临头却没了勇气。朕害怕,这一切若是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朕……不敢面对。”
    “皇上并不是为了清儿,对么?”清荷平静的看着他,“至少不完全是。”
    嘉陵重重的叹了口气,点点头:“朕是为了瑀儿,朕的嫡长子。”又想起什么,回首望着她道,“你会怪朕么?”
    清荷微微一笑,走至近前,第一次,她伸出自己的手牵上他的,认真道:“我一直为皇后娘娘感到不公,深爱的人一个要与众人分享,另一个只能在梦中相见。而如今,才知皇上心中隐痛并不亚于皇后娘娘,错怪了……”
    清荷话尚未说完,已被嘉陵一把拽至怀中紧紧抱住。深埋在他胸口,她对这个一直高高在上的帝王产生了一丝怜惜。“朕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