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沉月





    清荷话尚未说完,已被嘉陵一把拽至怀中紧紧抱住。深埋在他胸口,她对这个一直高高在上的帝王产生了一丝怜惜。“朕不会负你。你要相信朕。”
    该相信他么?清荷不知道,她只是觉得心里有某样东西似乎在慢慢融化,越变越小,终化成了一池清水,将心房浸泡得软了。
    夕阳已经完全落山,乾元殿内摇曳的烛火将金碧辉煌的大殿映得柔和。嘉陵牵着清荷柔软的手沿着红毯慢慢向寝宫踱去,感觉到手中的人儿在微微颤抖,他温柔笑道:“你信不过朕?”清荷面色早已羞红,只别过脸去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
    “莫要害怕,朕不是那虎狼之君,疼你都来不及。”嘉陵宠溺的将她拥在怀中,轻吻上她的唇。
    “皇上……”她本能地以手撑上他的胸膛。
    “叫朕子烨。”
    “……子烨……”
    有道是:
    轻解薄罗裳,共赴兰汤,龙吟戏水学鸳鸯。
    慢缠芙蓉声不断,浪暖荷香。
    春兴太癫狂,不顾残妆,莲赤双瓣映波光。
    初尝恩泽忍羞也,露湿花房。
    ……
    “皇上,该起了。”门外小全子的声音传入耳内,将清荷自梦中唤醒。她睁开朦胧的双眼,却发现帐顶是一片耀眼的明黄,而自己正身无寸缕地躺在一个温暖的怀中,被他有力的臂膀紧紧环抱。昨夜的情景浮现脑海,两朵红霞飞上面颊,初承恩露,身上仍旧酸困不已,一扭头却正好看到嘉陵温柔疼惜的眼神,吓得她赶紧闭上了眼。
    “昨夜为夫弄痛你了么?”嘉陵低声笑道。
    清荷不言语,只将锦被拽起遮住面容,身子整个缩了进去。嘉陵见状低笑,连人带被一起拥在了怀中,将唇印在她的发上。
    “为夫要去上朝了,昨夜娘子劳累,再睡一会儿吧,等为夫回来用早膳。”待被中的人“嗯”了一声,嘉陵方才笑笑起身,门外内监鱼贯而入,服侍着皇上穿戴齐整,簇拥着出门去了。
    待听到声音都远去,清荷才从锦被里探出头来,环视一圈,确定屋内只剩自己,方才长长舒了口气,伸出手去摸索着亵衣,摸了半天都没找到,不禁支起半身掀开帐幔去看,却见那件水红色小衣正安静地躺在床阶上,面上绯色更深,连忙抓入被中穿好。
    门外侍寝宫女听到动静,知她醒了,便推门走了进来,清荷慌忙又缩入被中。却听得帐外那宫女轻声道:“请娘娘起身。”
    清荷一动不动,宫女又向前行了两步,再次躬身道:“请娘娘起身,已是卯时了。”
    看来果然是在叫自己,清荷只得坐起来,隔着床帐,那宫女笑着对她道:“恭喜婕妤娘娘,皇上方才已下旨晋了您的位份,按例您一会儿得去坤和宫叩谢皇后娘娘。您的衣裳已经送到了,奴婢先服侍娘娘梳洗。”
    听得要去皇后处,清荷赶忙应声掀被下床,那宫女早已上前勾起帐幔,却是一个温和面庞,笑眯眯地看着她,眸中尽是艳羡:“皇上很疼娘娘呢,出门时特意吩咐奴婢等您醒了再进来。这龙床除了皇后娘娘外,您可是第一个在这睡了整晚的娘娘。”
    清荷却心下一沉,又是如此的殊荣盛宠,恐怕……算了,现下也顾不了那么多,因方才磨蹭了许久,时间怕来不及,她催着那宫女服侍着匆匆净面洁牙,又将她如丝的黑发在脑后绾起,将从蓉送来的宫装穿戴整齐,再于镜中淡扫蛾眉,轻点薄唇,收拾停当,细看看再无不妥,方出门向坤和宫走去。
    坤和宫位于乾元殿之后,本就同在皇城中轴上,因此距离并不远,宫殿之间的汉玉甬道也比别处更加宽敞空旷。天色尚未大亮,清荷独自走在甬道旁边的辅路上,寒露甚凉,不由拢了拢衣领,加快了脚步。
    迈上坤和殿的玉阶,还未入内,便听到里面已有两三人坐着闲话,刚要移步,却听到有人点了自己的名,不由驻足细听。
    只听那人轻声道:“姐姐们听说了吗?翊萱宫那位今日升了。”
    “升了?什么位份?”其余几人好奇问道。
    “从六品贵人直接晋为婕妤了呢。”前面那人回答的语气甚是嫉妒不忿,“哼,不就是仗着有几分姿色,把皇上迷得……”后半句并未敢直接言说,吞了下去。
    另一人似未曾留意,只道:“那咱们得好好恭喜一番。”
    “其实,应当恭贺一声汐婕妤好手段才是。”又有一人闲闲开口,笑道,“这进宫才一年多,便步步为营,连消带打,硬是将阮容仪与刘更衣都压了下去,一跃而上成了正三品娘娘。连一向要好的令容华都越过了,果然是深藏不露。”
    “啧啧,可不是,依我看,第一个要找她麻烦的恐怕就是令容华了,这事情搁谁头上谁不……哟,婕妤娘娘几时进来的?”说话的正是蔺嫔,见清荷入内赶忙堆了笑脸,起身问安,“恭贺娘娘晋升。”其余几人都是位份低的小主,连忙跟着蔺嫔起身行礼,只有独坐一隅的温婕妤只抬眼看着她不语,片刻后,绽出一个微笑来。
    清荷一一还礼,也不多言,径自找椅子坐了。先前那几个人不免有些讪讪的,互相打着眼色,也垂首不语。没一会儿,又陆续来了几个人,令容华进门后看到清荷,冲她笑笑,也自找地方坐了。待惠妃、丽妃、颐妃等都落了座,淑容皇后方才搭了宫女的手自后堂登上凤座。
    众人欠身齐声道:“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万福!”
    “都起来吧。”淑容皇后虚扶一把,将一众妃嫔请起,眼光淡淡扫过众人,在清荷身上停留了片刻,唇角绽出一抹不经意的微笑。
    
    正文 意切切软语戏碧莲
    
    “想必妹妹们消息灵通,都已听说了罢,”淑容皇后端坐上首慢声道,“翊萱宫汐贵人夏氏昨夜奉召侍寝,现已晋封为三品婕妤,今后诸事皆按品级办理。希望汐婕妤依旧规行矩步,与后宫众人和睦相处,勿要生出那等恃宠而骄的事。本宫祝愿妹妹早日诞下龙子,为皇室添丁,为社稷添福。”
    清荷听唤,早已离座侧立恭谨聆训,口中应诺,面上仍带微红。皇后言毕,众妃也纷纷奉上不知是真是假的恭贺,殿内呈现一片欢欣景象。清荷一一敬谢,目光扫过众人落在令容华身上,却只见她的眼神与自己碰触的刹那立即弹开,转向别处,与身旁的女子轻声说着什么,任由自己的笑容转瞬凝结。
    呵,果真让蔺嫔她们说中了么……清荷心中轻叹,收回目光。原以为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有个能稍解心防称得上朋友的人,是难得的一件幸事,却没有想到这种本无根基的友谊其实经不得一点外力,更何谈风雨。罢了,看来只能是自己一厢情愿。想起二人前些日子的笑闹场景,清荷还是忍不住垂首感慨。
    “今儿就到这里罢,”许皇后的声音适时响起,打断了众人的遐思,“本宫今日身子不适,已请了御医前来诊脉,就不留各位妹妹了。”众妃又是一番关切之后,陆续离开了坤和宫。
    “汐婕妤,你为何还不走?”步下丹陛的淑容皇后一步步向清荷行来,语调平静。
    “臣妾有几句话想与娘娘说。”清荷仍旧垂首恭立,眼眸落处,那抹朱红袍角由远及近,在距自己两步外站定。
    “你想说什么?若是要与本宫道谢就不必了。本宫说的话也要你肯听才行,其余的只有你自己去争取,本宫帮不了你。”许皇后的声音依旧舒缓,波澜不惊。
    清荷摇头道:“臣妾要说的不是这个。”她抬头看了一眼许皇后,对方也正看着她,等着她的下文,她犹豫半晌,终是道,“臣妾想说的是谋害皇长子的凶手或许已经找到了……”
    话未说完,她的手臂被淑容皇后一把攥住:“你怎么会知道?你说的是谁?!”音色急切,已不复方才的平静。
    清荷只觉手臂被捏得越来越紧,有些吃痛,仍将昨天嘉陵所说的那些话统统都告诉了许若婷,她实在有些怜惜这个失去了深爱孩儿的女人,不忍看她黯然神伤。
    片刻后,许皇后松开了手。
    “其实……皇上弄错了,”她长长的叹了口气,回视神情讶然的清荷,“害我瑀儿的不是万绮静。实际上,本宫亦知道是谁,可是本宫与皇上一样,不能径直闯入兴师问罪。”
    “娘娘又是为何?”清荷忍不住相询,她不明白,既然已经知道了谁是主谋,却仍然放纵不管任其逍遥,是何道理?不是说过一定要替皇长子伸冤么?
    淑容皇后别过脸去,目光追着殿外几片随风而起的枯叶,神色悲凉。
    “因为这后宫六院与朝堂根基相交,盘根错节复杂多变,若轻易撼动,必将牵一发而动全身,甚至全盘颠覆,引来无妄之灾。本宫既是中宫之主,也是皇上的妻。作为一国之母,本宫不能让百姓承受与自己同样的痛苦;而作为子烨的妻……本宫更要以他的安危为先。因此没有万全把握之前,尚不能轻举妄动。”
    淑容皇后扭过头来定定看着她:“这些话你不要告诉皇上。本宫只和你一个人说过,也仅此一次。你要做的只是保护你自己,其余的你插手越少,便越安全。”临进内殿前,许皇后给了她一个忠告,“本宫知道你心善怜恤,可这宫中偏偏这样东西是最无用的。”
    从坤和宫出来,清荷耳中仍盘旋着许皇后隐忍无奈的声音,明知仇人近在眼前却不得报,甚至还会日日相见,抑或强作欢颜对面言笑,这样的痛苦怕是比失子更甚罢。只是,许皇后训示得没错,自己尚且无以自保,还妄想照拂她人,实在有点强求了。她叹了口气,向翊萱宫走去。
    清荷沿着狭长的青石巷道慢慢走着,头顶上方是同样狭长的天空,湛蓝高远,将那股萧瑟之气冲淡了些,两旁的朱漆红墙有些许脱落,露出斑驳的青砖痕迹。只那北风尚未停歇,将她的脸吹得有些生疼。
    因昨儿个没有回去,身边自然无人侍候,若是从蓉在,怕是连手炉都要给她拢上了,她不由加快了脚步。
    刚穿过拱门步上游廊,没走几步,就看到了一人自远处飞奔而来,咚咚的脚步声将原本幽静的院落扰乱,惊起两三只雀鸟,拍拍翅膀嗖地飞上枝头,转动着小脑袋好奇地向下看着。
    只见那人由远及近,在清荷面前生生止住,跪地请安道:“娘娘可回来了,正要去找您呢。”清荷定睛一看,却是翊萱宫的杂使内监,名小林子的,正跪伏地上喘着气,显然跑得急了,“皇上驾临翊萱宫了,见您没在,正发脾气,您快跟奴才回去吧。”
    清荷这才想起,嘉陵帝早上离去前,曾特意嘱咐自己等着他下朝回来一起用膳,结果自己径直去了坤和宫忘了留话,又耽搁了这么久,想来以他的脾气愠怒是必定的了,只是苦了颐妃娘娘……于是,不敢再多想,当下赶紧随了内监回去。
    刚走到清汐阁门外,就见从蓉苦着脸立在阶上引颈张望,见到清荷出现,立刻换上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急忙上前迎接:“主子您可回来了!”又悄悄一指屋里,低声道,“皇上在里面等着您呢,刚刚才发完火,连颐妃娘娘都被撵回去了,您小心点儿。”清荷点头示意晓得了,便掀开棉帘走了进去。
    嘉陵正负手立于窗前,觉察到身后有股冷风,知是有人进来,眼风微斜,一个瘦弱的身影在距离自己五步处停下,躬身请安道:“皇上吉祥。”
    “你舍得回来了?去哪儿了?”嘉陵转过身,眼中余怒未消,瞥了一眼香炉,“朕在这儿等了你三炷香的时辰!”清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东边座台上供奉的菩萨面前的香炉里,三根檀香将将燃尽。她觉得似乎哪里有些不对,却来不及细想,只得如实道:“臣妾去皇后娘娘处请安了,又说了一会儿话,因此回来迟了,请皇上恕罪。”
    嘉陵皱起了眉,不满道:“和她们能有多少话说?倒比对着朕自在,是么?”说着,再也绷不住皇帝的谱儿,伸手将清荷拽入怀中,才满意地绽出了笑容,小声道,“朕今天满脑子都是你的模样,上朝都心不在焉的,那些老家伙们还一个劲地缠着朕不放。朕下了朝就来找你,谁知你却没在,派了几拨人去寻,后来还是颐妃回来才告知朕你去了坤和宫,只得在这等你。为夫等的好辛苦,娘子该怎么补偿?”说完一脸期盼地看着她。
    清荷见他变脸之快竟如三岁小儿般,瞬间呆滞,接着有些哭笑不得,这还是那个朝堂之上呼风唤雨的一国之君么?简直比以顽劣闻名的皇三子景琛还要无赖!
    心念电转间,她终于想明白方才哪里感觉不对:“皇上方才说等了臣妾三炷香时间?”
    “是的。”嘉陵点头,表示毫无疑问。
    “那,皇上的意思可是这三炷香是……一起燃的?”清荷再问。
    “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