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沉月





    捧起清茶饮了一口,清荷歪在榻上长舒了口气,再不愿起来。可又是才歇了午觉,不知道做些什么好。她想想,便命冬香去架上找那本《西京杂记》来。因嘉陵帝近日政务繁忙,已不常唤她去上书房陪侍,每日午后她便多了不少闲暇。那书自她看过喜欢,他便连同其他几本一起送了过来,让她无聊时翻看。
    她捧着书倚在凉榻上,从蓉坐在榻尾为她轻摇拂尘,以避虫蚁叮咬。头顶上方繁茂的槐叶像是一把巨伞,将她两个纳入阴凉,树上的知了在声声鸣叫,细密的阳光从枝叶的缝隙中倾泻下来,落在身上,留下斑驳的光点,随着清风摇摇晃晃。
    读着读着,清荷只觉得眼前的字化作重影,渐渐模糊了视线,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终于不敌困意,睡了过去。从蓉见状,自屋中抱出一床薄被给她盖上,重又拿起拂尘轻轻晃动着……
    再次醒来时已是夕阳垂落,清荷在床上翻了个身,却碰到了一个温热的身躯,浑身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然身处寝室,身上只着一件薄薄的纱质中衣。而躺在身旁的那个人居然是皇上,此刻正枕着手臂好笑地看着她。
    她呼了口气,放下心来,瞪他一眼复又挨着床壁躺下,以夏被遮脸不睬他。嘉陵笑着贴上来,戏谑道:“没想到你这么能睡,我一进院门就看见你睡在树下,叫都叫不醒,口水都淌了一身,也不怕人笑话。”
    清荷掀开被子,脸厐霎时绯红,冲着他嗔道:“你才淌口水,人家睡相哪有那么腌臜,尽胡说。”
    嘉陵大笑着翻身搂着她,在脸颊上亲了一口,才道:“你倒胆子越来越大,敢反过来说朕,不给你点厉害瞧瞧都能爬到朕头上去了。”说着压在她身上不让她动弹,也不打,也不挠,只用嘴往她脖子里吹气,他知道她最受不得痒,这种酥酥麻麻的感觉简直比杀了她还难受。
    果然清荷受不住,呵呵笑着左躲右避,在他身下像条小鱼一样扭来扭去,嘴里胡乱求饶:“皇上放过我罢,臣妾知罪,再不敢了。”
    “嗯?你叫我什么?我不是说过没外人的时候你要称呼我的名字,又忘了?”嘉陵帝佯怒,嘴下更狠,连吹数口。清荷只得笑着不停地躲避,忽然,她觉察到他停止了动作,心下一喜,刚要翻身起来,又被他强压下去。她抬眼看到他盯着自己的眼眸骤然暗沉,又听到他喉咙里传来熟悉的吞咽声,眼风一扫,自己居然衣襟半敞,露出些许春光,不禁面上作烧,伸手欲推开他,怎奈身娇力弱,上面的人纹丝不动。
    “呵呵,”他声音暗哑,低笑道,“这次可是你自找的……”
    他俯身含住她的唇,轻轻咬啮,感觉到身下的人娇躯骤然紧绷,心中暗笑,加深了吻的力度,直到怀中玉人娇喘无力,方才转而逗弄她的耳珠与脖颈,眼看着她露在外面的肌肤渐渐泛红,双眸半闭半合,呼吸也随之急促起来,才坏笑着罢了手。
    “起来吧,该用晚膳了。”他将清荷自床上捞起来,看着她绯红的双颊,仍忍不住逗她,在她耳边悄声道,“娘子若还不满足,待为夫吃饱喝足后再来侍奉娘子,如何?”
    清荷羞赧至极,伸手捶了他一下,方扬声叫从蓉进来收拾。
    御膳房也已将嘉陵的例菜送来,不外是十菜一汤,仍热气腾腾。清荷盛了一碗冰糖莲子递给他,嘉陵笑笑,舀起一勺送到口边,却忽然想起什么:“瞧朕这记性,今天提早回来本是有个好消息告诉你的,谁知你一睡就是两个时辰,朕就给忘了。”
    明明是他自己忘了,还要怪到她头上,清荷忍不住腹诽,暗自叹口气,问道:“什么消息?与我有关么?”
    嘉陵看着她点点头,旋又摇摇头。
    “到底有还是没有?不说算了。”她撅嘴扭向一旁。
    “呵呵,都要当长辈的人了,还这么孩子气。”嘉陵笑着看她,“今儿在上书房议事,朕见夏侍书有些心不在焉,坐又坐不住,怕他身子不适,结果一问之下,他却是因为要当爹太兴奋的缘故。朕便准了他的假,让他回去了。”
    “真……真的?!”清荷惊喜莫名,饭也顾不得吃,急忙拽着嘉陵的袖子仔细盘问,“那……什么时候发现的?几个月了?男孩女孩?我该给嫂嫂送点什么好?”
    一连串的问句让嘉陵有些哭笑不得,他索性也搁箸,将那个激动的人按在椅子上:“前面几个问题,你自己去问,朕一个男子如何能知?是男是女也总要生出来才知道,朕又不是神仙,没那未卜先知的本事。至于最后一个问题,你老老实实吃完朕再给你出主意。”末了,又似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句,“什么时候你也给朕生个龙子呢。”
    清荷却只顾兴奋,哪还有心情吃饭,只是见他的神情十分严肃,才又胡乱拨了几口便告退,拽着从蓉到一边儿翻箱倒柜去了。
    “蓉儿,你瞧,这几块布料还是新的,送了嫂嫂让她做几件衣裳,恐怕她身子重,日常的已经穿不得了。
    “还有这两个荷包,带给她随身装点儿酸杏儿什么的,以备孕吐。
    “对了,前儿个御膳房王厨子做的那道酸汤鱼很是开胃,如今天儿热,想必孕中的人最喜这个,回头你去问个方子来我一并送去。
    “啊,还有,”她又翻出几个黄澄澄的金项圈,“听说小孩儿命浅,只有金子压伏得住,这几个项圈拿给她,保管孩子一辈子无灾无痛。”
    “主子,您别急,一样一样来。”从蓉见清荷有些手足无措,不禁笑道,“许是您头一回升了辈分,心急难耐,可这小娃儿还没出生呢,哪里就用的着这个。”
    清荷拍了拍脑门,失笑道:“可不是我糊涂了。”忽然又想起一物,却是这个时节正好用的,于是又躬身使劲翻腾柜子里的包裹,终于在一个浅绿色包袱里找到了,拿出来打开一看,一个雕漆小盒安静地躺在那里。从蓉讶然道:“主子,这不是那年令容华送您的罗扇?”
    清荷取出扇子,一股奇香盈鼻,她轻抚扇面叹道:“正是。”神情黯了下来,带了些许苦涩。令宁舒已是许久未曾登门了,她一直在纠结要不要自己先去低个头,可每次偶遇,宁舒似乎都不大情愿与她正面接触,让她不知该如何解释。
    “这扇子我一直舍不得用,白放着发霉,如今便送了嫂嫂罢,也不算糟蹋了它。”
    从蓉也叹了口气,没有阻止,将东西归置齐了,一并差人送了出去。可谁曾料想,正是这把不甚惹眼的绢面罗扇,却差点酿成一场让她悔恨至极的祸事。
    
    正文 流怨枉杀徒恨谁
    
    云岚小产了!
    伴随着她凄厉的哀嚎声,夏家上下彻夜灯火通明。稳婆在产房内已忙碌了两个时辰,一盆盆的热水送了进去,换成殷红的血水端出来,看得一墨心惊胆颤。
    “娘,我等不得了,我要进去!”夏一墨神情焦急,两眼不住地往产房方向张望,在地上来来回回走了不知多少圈后终于忍不住了。
    “墨儿,莫慌。”臻蓉听得云岚的声线渐渐地低了下去,心中也十分担忧,却阻止了一墨进产房的要求,“临盆血房阴气甚重,男儿见不得血光,当心晦气。娘去看看,你在这儿等着。”
    一墨还要争辩,被臻蓉厉声制止,只得压抑着坐下。臻蓉方自己进去了。
    进得门来,却见床上血污斑斑,地上几个丫头在不停地换水,一旁的稳婆仍在催促着云岚用力,而床上的人却早已汗湿满身,奄奄一息,连睁眼的力气都没了。
    臻蓉赶忙抢上前,拉起她的手,轻轻拨开她额上被汗水浸湿的发,柔声道:“岚儿,岚儿,醒醒,是娘。”
    在耳边唤了半天,云岚勉强睁开眼,看了半天才看清是臻蓉,面上挣扎起一丝笑容问道:“娘……你来了……孩儿……是不是就要……死了?”
    “胡说!”臻蓉皱眉呸道,“才多大点儿人就要死要活的,女人家谁不经历这一遭?快别胡思乱想这些不吉利的,集中精神。”
    云岚微弱地闭了闭眼,断断续续道:“娘……做女人……都这样……痛么?”
    臻蓉安慰道:“可不是,娘生墨儿的时候比你现在还吓人,还不是照样过来了。放心,因你这是第一胎,自然痛不可忍,回头再生的时候就不会这样了。”
    云岚睁开眼露出乞求的神色:“娘……可不可以……不要……再生了……孩儿……受不住……”
    臻蓉不忍看她痛楚,连声劝慰:“好好好,娘不会强求,你略歇歇。”她松开云岚的手,将那满手血污的稳婆拉至一边,轻声问道,“你实话实说,情况究竟如何?能不能保?”
    那稳婆也显出忧虑神情,为难道:“回老夫人,少夫人羊水已破,再加上出血过多,依老婆子看来,她撑不了多久。母子都保的可能不大,只能保一个。老夫人还是给个准话,保哪个吧。”
    “当然是保大人!”身后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两人一惊,双双回头看去,却是一墨坐在了床前,紧握着云岚的手,眸中尽是痛楚。
    臻蓉看了看眼前的情形,没有再说什么,只对稳婆点了点头,示意她照办。母子二人谁都没有再离开,轮番守着云岚。一直到天色微朦时,云岚才终于脱离了险情,产下一个已成形的女婴,却是死胎。
    臻蓉着人将死婴抱了出去,怕云岚看到伤心,一墨攥着云岚的手贴着脸庞,静静守在床前一言不发,直到臻蓉拽他:“出去吧,折腾了一晚上,让你媳妇儿好好睡一觉。”他才摸了摸云岚的脸,给她盖好锦被站起身离开,只是那脚步生硬,如木桩一般。
    “岚儿,不要多想,先吃些东西。”臻蓉慢慢劝着,捧起桌上的糖水鸡蛋羹,舀起一勺喂到她嘴边,“等将来身子养好了,再给娘添个胖孙子。”
    云岚却不张口,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呆滞的目光只盯着帐子瞧。
    臻蓉叹了口气,同为做娘的,她能体会到儿媳心里的创痛。看着她苍白的脸颊和憔悴的面容,还有同样一言不发的神情,臻蓉知道恐怕这个阴影一时半刻是消不去的了,只好再叹口气,默默出去了。
    ……
    “什么?!”清荷惊惧得呆立在那里,“怎么会出这样的事!”
    臻蓉垂泪:“本来一直好好儿的,前些天忽然就嚷腹痛,眼看着那血顺着裙角就下来了,我和你哥哥都吓坏了,赶紧去请郎中,人一听那情形就跟派去的人说,赶紧去请稳婆要紧,怕是早产。又慌忙的将早订好的刘婆子叫了来,全家忙活了一晚上……谁知还是没保住……你嫂子如今身子虚得很,我们也不敢跟她提起,家里白天也没人,只你哥哥请了假,天天陪着倒还好些。”
    “那娘怎么不陪着嫂子,倒进宫了?”清荷不禁问道,又想起一事,“可是缺少药材么?上次娘带给我好些,我都留着,娘缺什么带了去吧。”
    臻蓉以帕拭泪,半天止住了,方道:“家里什么都有,你不必操心。娘进宫正是有一事要告诉你,托给别人我不放心。”
    清荷疑惑道:“娘有什么事这么急?”
    “你嫂子出了这事以后,你哥哥表面上没什么反应,暗地里却严查了一回,发现那害人小产的就是这个。”臻蓉取出一物来递到她面前。
    “怎么会是这个……”清荷惊讶的说不出话来,那面前的“罪魁祸首”正是两个月前她送给嫂子的那把绢扇!
    她伸手欲接,臻蓉倏然收回:“这扇子上有‘香脐子’,你别碰。”
    香脐子?那不就是麝香么?清荷瞪大了眼:“怎么会有麝香?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这麝香性辛,对孕妇有催生下胎之效,却也有活血抗孕之能,若是长期嗅闻此香,恐怕这辈子都做不成娘亲。”臻蓉缓缓而言,看着清荷道,“娘知道你断不是那害人之人,你只告诉娘,这扇子是哪里得的?”
    令宁舒
    一道闪电自脑海滑过,难道是她要害我不成?清荷不敢相信。犹豫半晌,终是道:“这扇子本是宫中一位好姐妹相赠,可她绝不会有害我之心!想必她也是从别处得来的,回头我去问问。”
    臻蓉叹道:“清儿,你莫要太心善了。你怎知她无害你之意?娘是想提醒你,多长个心眼,如此贴身之物还是要严防着些,莫要让人钻了空子。这次幸好你没用,只可怜了岚儿……”
    送走臻蓉,清荷的心潮仍然难以平息。她记得令容华送扇子来的那天,自己刚好大病初愈,因对那扇子上的香味好奇,故而曾询问过。令宁舒当时答是她家乡独有的一种香料,名为“和合香”,很是稀有。难道,真的是她?
    不对,她记得当时自己还因此多说了一句,提到这味道与令宁舒身上的很像。若说令宁舒要害她,却为何一并将她自己也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