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沉月





    两天后,重华宫内殿。
    “你说的可当真?”丽妃眼中闪烁着奇特的光,语气严厉,“若错了小心你的脑袋!还有,不许说出去。”
    “臣绝无虚言,娘娘腹中的确是位公主。”杜垄月平静道,“宫中规矩,无旨不得擅断龙裔性别。臣晓得利害,必定守口如瓶。”
    丽妃满意地点点头:“若杜院判当真谨守诺言,本宫自然不会亏待你。锦儿,送院判出去吧。”
    待人都离去,她伸手抚上小腹,笑容已然不见,本就凌厉的眼中更透出一丝冰冷——孩儿,你可一定要助娘亲。
    且说太后听闻丽妃也怀了龙裔,虽对她有些成见,却也抵不过对孙儿的疼爱,到底赏了好些东西来,嘱咐她好好养胎,并免了她一切晨昏定省。只是在有心人看来,这一东一西两座宫中同时有两位娘娘在养胎,难免产生了一些微妙的想头。
    这天,锦儿捧进茶来,见主子靠在贵妃椅上一语不发,脸色也不大好看,便想着劝她走动走动,于是大着胆子道:“娘娘,今日天气尚好,要不奴婢陪您出去走走?总在屋里闷着,对您身体也无益。”
    丽妃瞥了她一眼,想了想,露出一丝笑容:“也好,咱们还没拜访过新晋的汐妃娘娘呢,不如趁这个天儿过去看看,免得人说咱们失了礼数。”
    主仆二人穿过御花园向西走去,此时正是天高云淡,大雁南飞的时节,甚为凉爽,到达最西头的宸汐宫时,丽妃竟没觉得累,甚至还有一点兴奋。
    清荷正因皇上那天去了便再未驾临而犹疑,忽听通传丽妃竟然亲自来访,不由一愣,随即整装相迎。伴随着一阵娇笑声,丽妃的身影出现在内殿门口,立于外阶相迎的清荷绽出的笑容在扫到她的小腹时凝结,她不由自主地将手放在了自己的腹部。
    她的神情动作没能逃过丽妃的眼,惹她心中暗笑,看来今天来访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她果然不知,随即轻哼,皇上还是真疼她呢。丽妃一边想着一边加快了步伐,抢先在清荷之前福了下去:“给妹妹道喜。”
    清荷这才恍如初醒,将丽妃扶起:“娘娘这是做什么,折煞臣妾了。”
    丽妃掩口笑道:“如今你我同品,莫要再说这些见外的话。好歹我虚长你几岁,称一声姐姐也使得。”
    清荷只得道:“姐姐稀客,还请入内坐。”
    丽妃也不虚客气,迈进内殿,打量着周围的摆设,赞道:“妹妹果真清雅,这多宝格里的物件竟没一件俗物,不像我那儿,尽是些金银器皿,忒俗了,怪道妹妹不爱去。”
    清荷忙道:“姐姐误会了,我怎敢嫌弃。只是因身子不便,皇上不许我出门。”
    丽妃瞥了一眼她的腹部,笑道:“可是呢,妹妹是皇上的心头宝,定然精贵。”旋即又装作不经意般叹道,“皇上果然是福泽深厚,竟然一下得了两个龙子,就连太后娘娘都吃斋念佛呢。”
    清荷心中一沉,果然方才不是自己眼花,她肚子里确实也有了。细细看去,却比自己的还要惹眼些,难道……
    只听丽妃笑道:“我如今是比不上妹妹得宠了,不得时时得见圣颜,只能有些病啊痛啊的才能恳求皇上见一面,还得看皇上心情。这还不是上回……”说到一半慌忙掩口,其中深意却不言自明。
    清荷心中越发沉重,他果然对自己撒了谎!她一直都明白,嘉陵帝身为一国之君,为国家社稷也好,为祖宗江山也罢,是不可能只有自己一个女人的,他有他的责任。尽管自己有时会使些小性儿,到底也不能拦着他。可是,她不能忍受他竟然欺骗自己!
    丽妃仔细观察着清荷的神色,见她面色泛白,始终垂眸不语,料想她心里定然暗起潮涌,暗暗得意,假劝道:“都怪我多嘴,妹妹莫要往心里去,万一动了胎气可是我的不是了。你养着吧,我先走了,改天得了空儿妹妹也到重华宫走走。”
    清荷眼看着丽妃远去,仍旧不发一语,她这才明白,为何几天不见嘉陵的身影,原来他是在故意躲着自己。
    
    正文 合欢空倚相思树
    
    宸汐宫主殿的院子里种着两棵合欢,每至夏季,绿荫如伞,花叶清奇,那纤细似羽的合欢叶日升而开,日暮而合,一枚枚半红半白的绒花点缀叶间,有如红霞笼罩,甚为朦胧娇美,是其他宫中再没有的,只是清荷主仆搬来时已然错过花期,空留一地落英。
    秋雁、冬香两人年岁还小,便日日来看,期盼着赶快入夏赏花。这天,两个小丫头又偷闲蹲在树底下唧咕,只听那略有些见识的冬香卖弄道:“听说在古时候,朋友之间若有了误会,就会互赠合欢花,怨恨就消除了;或者谁家夫妻吵了架,也可摘那合欢花沏茶来饮,或夜晚睡时将它置于枕下,便一定和好的。”
    秋雁听得稀奇,一脸崇拜地看着她:“冬香姐姐,真的吗?果真这么神奇?”
    刚巧从蓉从屋里出来,让她俩小声点儿,听了冬香的话,便也走上前轻声笑她:“秋雁快别听她胡说,一朵花能有这么大能耐?又不是神仙种的。”
    冬香见秋雁脸上的神色由崇拜转成了怀疑,急了:“当然是真的!我娘说的还能有错?姑姑若是不信,等它夏天开花摘一点来试试不就好了?”
    从蓉笑得越发厉害,只不敢大声:“你这可不是呆话,不知哪里听来的故事竟也能当了真。”抬眼见冬香急得都快哭了,方软和下来道,“就算是真的,咱们这也没甚仇怨,更没有吵架的夫妻,又如何试得?快别胡思乱想了。”
    冬香见从蓉好容易有些相信,当下心急口快道:“怎么没人?姑姑没见皇上好几天没来了么,肯定是吵架了,何不让主子试试?横竖那花儿也养颜……”
    此话一出,从蓉立即收了笑,沉下脸来低声斥责:“胡闹!这些混话也是你们说得的?主子千金之躯岂能任由你胡来!我方才让你去取的衣服可取回来了?还有秋雁,让你去御膳房说一声主子的晚膳,怎么也还没走?不在后面追着你们就不动弹!还不快去呢!就知道偷懒。”
    冬香、秋雁对视了一眼,互相吐了吐舌头,明白从蓉真的生了气,便不敢犟嘴,乖乖走了。这厢从蓉见她们出了门,方才回头望了望轩窗,似乎没听到什么动静,方舒了口气,自坐在廊下不远处守着午休的清荷。
    这几天,主子害喜得厉害,吃什么吐什么,心情似乎也甚是低落,总是睡不好,觉极轻,屋里有一点动静便会惊醒。每日定时来请脉的陆院判曾说,主子乃是忧思过劳,服了几剂安胎养神的方子,这会子好容易才睡着了。从蓉想起方才冬香不经意间说出的话,她也不得不承认,皇上确实好些日子没过来了,可若说二人闹别扭也不像,人虽没来,倒是三天两头的赏些东西,况且上次皇上走的时候不是笑容满面的么?她实在想不通缘故,只好罢了,还好重华宫那边,也没听说皇上过去,许是朝堂政务拖住了也未可知。
    岂知,清荷并未睡熟,在屋内将三人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合欢树上枝连理,双头花下,两同心处,一对化生儿”,如今那支花儿,不知正眠在谁的叶下……清荷躺在床上,心头隐隐作痛,忍不住滴下泪来。也许是上天不忍她落泪,当天下午,嘉陵便来了宸汐宫。
    他像往常一样将她抱在怀里,笑道:“几天未见,你倒似更丰满了,朕都快抱不下了。看来朕不在,你没亏待珏儿,朕得赏你。”说着在她唇上轻啄了一下。
    清荷却垂头幽怨道:“皇上只惦记着珏儿,我呢?”话音落地她自己都有些惊异,什么时候自己也成了这般怨妇口气?
    嘉陵大笑着搂紧了她:“你可是朕的心头宝,怎么能忘了你呢?前儿个让全儿送来的大杏儿你可吃了?可好些没有?”
    清荷闻言忙捂口道:“皇上快别提了,见那杏儿黄澄澄得可爱,我尝了一个,没想到酸死个人,现在还流口水呢。”
    嘉陵奇道:“有了身子的女人不是都爱吃那个么?怎么你倒嫌酸。莫不是你肚子里是个闺女?你喜吃辣?”
    清荷也十分困惑,摇头道:“除了吐得厉害些,既不爱酸也不嗜辣,倒是总觉得口里没味儿,喜欢偏咸的。”
    嘉陵听了忍俊不禁:“难道说朕的珏儿是燕么虎投胎不成?”清荷愣了一下,方笑倒在他身上,忍不住捶他。两人说笑嬉闹,却都很有默契地没有提起那个夜晚,他不想让她难过,而她,亦然。
    秋风乍起,院中两株合欢花已落尽,叶亦凋敝。这红尘众人只知那花开的绝美,岂又知花落的哀恸?便如同这皇城中的女子,当风华渐渐隐去之后,只有那无尽的孤寂。
    有的女子,尽管韶华褪去,却风韵不减,颇得人尊重与敬仰,一如端庄贤淑的皇后与贵气庄重的惠妃;而有的女子,自伊始便很明白红颜无长久的道理,于是凭借才气与温柔得蒙青眼,一如亲切娴雅的颐妃与工笔了得的温婕妤;更多的是那些正当年华的佳人,她们则不得不想方设法地献媚邀宠、排挤她人,为了上位使出各种手段,因为她们很清楚,一旦铅华洗尽,芳华不再,便只有一地时光的落英与寂寞相伴。
    宸汐宫掌事姑姑从蓉是经过见过的,深知其中的厉害,因此自打主子有了身孕便时刻寸步不离,一粥一食都亲自打理,除了几个贴身的宫女内侍,外人严禁不得入内苑。在她犹如铜墙铁壁般密不透风的守护下,寒冷的冬天便在貌似平静无波中安然度过,正当众人略松一口气,变化却来得异常突然。
    刚刚入春不久的某个傍晚,一声凄厉的哀嚎打破了皇城的宁静,声音却是从重华宫发出的。不多时有内监匆匆跑来乾元殿,抹着额上的汗珠急报:“启禀皇上,丽妃娘娘早产了……”
    嘉陵闻言皱眉,终是不忍,掷下折子抬腿向外走去,临走还不忘让门口守着的小升子去宸汐宫跑一趟,让他告诉清荷今夜怕是回不去了。
    他到达重华宫的时候,太后已先他一步到达,正默立在门外念佛祷告。屋里,丽妃痛苦的哀叫声阵阵传出,分外恕<瘟甑鄄蝗淘偬氯ィ闵锨胺鲎糯灸蟮氖值溃骸拔丛刖四负螅馔贩缌梗负蟮狡畹群虬铡!?br />     淳宁念一句佛,摇头叹道:“哀家为的是孙儿。这好好儿的,怎么就会早产?”说着环视了一圈身后立着的太医院众人,语气颇为凌厉,“你们谁负责替丽妃养胎?倒是站出来给哀家瞧瞧!”
    众人吓得趴伏在地,抖如筛糠,半天方有一人大着胆子回道:“是……是杜院判。”
    “他人呢?这个时候他跑到哪儿去了?!”太后厉声道,“别以为仗着哀家给他三分颜色,就得了意了,还不去把他找来!”地上众人忙爬起,分头去找。
    还是那郭进喜眼尖,一眼瞅见杜垄月正向这边跑来的身影,忙回禀道:“太后娘娘莫急,人来了。”
    众人松了一口气,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却见杜院判跑得一头的汗,奔至太后面前请罪:“臣来迟了,请太后娘娘恕罪。”
    “你做什么去了!怎么现在才来!哀家问你,丽妃这胎可是你负责养护?”太后并未消气,指着那紧闭的房门怒道,“怎么会成这个样子?!”
    “是臣负责的。”垄月似早有准备,不慌不忙道,“娘娘所怀龙裔自初期便不甚稳固,是臣用了家传之法才渐渐安稳了,本就最怕动气。而臣近来替娘娘请脉时,发现脉象隐约有些浮动,已劝导娘娘万万不可伤神思虑,否则有损胎气。恐怕娘娘并未听得进去。”
    “伤神?”太后凝眉,旋即明了,瞪了嘉陵一眼,并未言语。停了片刻,才忍下怒意对垄月道:“那依你之见,这该如何救得?”
    垄月思索着慢慢道:“今日替娘娘请脉时,尚无异象。即便是伤神,也不至于一天之内便早产,这当中恐怕还有缘故。”他也有些奇怪,方才他给丽妃扎催产针的时候,明明掐准了时辰的,怎么会突然提前了呢?
    太后却并未留心他的神情,只不耐烦道:“哀家不管你还有什么缘故,都必须把孙儿给哀家救回来!否则……”淳宁话音未落,只听屋里一片慌乱呼叫声,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忽然门开了,锦儿满面泪痕地跑了出来,扑通拜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太后……求太后救救主子……”
    “哀家的孙儿怎么了?”淳宁急急问道,见锦儿只顾着哭不说话,急得踹了她一脚,“说!到底怎么了!”
    锦儿被踹倒在地,吓得止住了哭,语无伦次道:“皇子……生了……主子……昏过去了……太后救命……”淳宁闻言,不由心中一沉,怎么没听到孩子哭声?她立时抬腿就往屋里去,嘉陵忙扶着一起进去,淳宁回头看了一眼,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