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沉月
听到孩子哭声?她立时抬腿就往屋里去,嘉陵忙扶着一起进去,淳宁回头看了一眼,怒道:“你还不跟进来,难道让我这个老婆子救人不成!”垄月忙应声跟着进了屋。
几人进了房门,却见一道帘子挡在了内室门口,外头只站了两三个听候差遣的宫女,稳婆与几个有经验的都在帘子后头的产房内,正听到里面在拍打呼喊着丽妃,却惟独没有婴儿的哭闹声。
因他们推门进来时带了一阵风,帘子被扬起一道空隙,嘉陵一瞥之间,却猛然看到门边立着的一个侍女甚为眼熟,此刻正战战兢兢,两腿发颤,脸色苍白如纸,眼看着就要倒下去。
他正在思索,淳宁太后却等不得了,一掀帘子进了内室,所见之处满眼血污,而丽妃万绮静已瘫在了床上一动不动,任凭身边婢仆围了一圈,试图将她唤醒,垄月见状赶忙上前。
淳宁却没有心情管她,走过来看了几眼便一叠声地问孙儿在哪!众人闻言,均相互使眼色,推脱不前,眼看着实在躲不过,才有一人颤颤巍巍地举了一包东西送至太后面前。淳宁心知不好,却还是接了过来,打开一看,一个成型的男胎血糊糊地躺在包袱里,已是魂归离恨。太后失声痛哭,手一松,包袱掉在了地上,散了开来。嘉陵也看到了那个血肉模糊的孩儿,顿时胸口一窒,口中腥甜之味霎时蔓延。
淳宁太后边哭边骂:“好端端的一个男孙,说没就没了!查!给哀家彻底查个究竟!”一面又让人将锦儿拎进来,指着她道,“你给哀家说清楚,究竟怎么回事!从头说,一个地方不许落!”
锦儿磕了个头,才结结巴巴说起了缘由:“今儿个上午,杜院判来请脉的时候,主子还是好好儿的,还吩咐奴婢好生待客。后来,主子午睡起来,想给小皇子做的衣裳绣几朵花儿,听说汐妃娘娘宫里的秋雁姑娘绣工一等,便让奴婢去请了来。人来后,主子又打发奴婢去……”说到这儿忽然止住。
“去做什么!说!”太后甚是不耐。
“……是,主子让奴婢去乾元殿看看,皇上什么时候有空,便请过来。谁知奴婢还没得了信儿,又想着主子下午要服药,便尽紧着赶了回来,却见主子已经这样了。”锦儿抹了把眼泪,眼眶仍然是红红肿肿。“后来,宫里的姐妹们告诉奴婢,就是这丫头从主子房里出来后,主子便开始不舒服的,一定是她害得!”说着下死劲瞪了一眼那站在角落的宫女。
众人这才推出门口立着的那丫头来,却正是清荷宫中的秋雁,只是此时已然吓得瘫软了,不得不倚着墙勉强立着。
“说!你对丽妃做什么了?”太后语气不善,她一向最重视的就是子嗣,如今好好的一个男孙没了,她岂能善罢甘休!
秋雁吓得瘫坐在地上,颤抖着道:“奴婢……奴婢什么也没做……太后娘娘……饶命……”说完竟嘤嘤哭泣起来,“奴婢……就是听丽妃娘娘吩咐,来送几个花样子。”
看她可怜的样子,嘉陵有心相助,便劝道:“母后切勿急怒攻心,当心身子要紧。”
太后却没搭理他,皱着眉向周围环视了一圈,目光落在了丽妃床前凳子上摆的那只青花瓷碗上,只见那碗中黑糊糊的,显然是喝剩的药渣。她心中生疑,问正守在丽妃床边的垄月道:“丽妃每天可要喝什么药?”
“回太后,是滋补安神的。”
“你来闻闻。”
垄月端起药碗轻嗅,并无可疑,正待放下,一丝特殊的气味让他心中一动。他忽然想起,几个月前,丽妃曾断断续续向他要过几味药,分别是阿胶,滑石与车前子,这几味药若单独列出都是清热通便滋补类,并无甚紧要,可这个关头想起来——他的冷汗瞬间湿透了衣衫,凉冰冰地贴在了后心窝子上,难怪她的早产提前了!如此双管齐下,能保住性命已经是万幸。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对她自己?
太后仔细看他脸色,见他像知道什么,便问道:“你老实说,这是什么东西?”
“……是……”垄月斟酌了半晌,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是堕胎药。”
什么?!淳宁太后惊得站立不住,瞬间怒火涌上:“后宫之中,竟然会有这种东西。真是越来越放肆了!皇帝,你听听!难怪我朝子嗣单薄!这都是哀家的好儿媳啊!”
嘉陵此时也已铁青着脸,拳头握得指节泛白,显然怒气颇盛,只碍于淳宁在场无法发作。淳宁太后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道:“给哀家阖宫夜查!哀家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有这么大胆子,敢谋害龙裔!”
屋里霎时静悄悄的,众人两股战战,连大气都不敢呼一口,并没有人看见,面朝内侧躺在床上的那个人,嘴角露出了一抹颇有意味的笑容。
这个晚上,六宫众人都彻夜未眠,慈安宫的内侍们在总管郭公公的带领下,果然挨家挨户搜查了起来,那些平时不大得势的,抑或曾被某个主子娘娘宫里的宫女内监小瞧过的,此时都一个个直起了腰杆,狐假虎威起来,直奔各家宫院而去。一时间,又不知生出多少事来。
且不浪费笔墨形容他们趁机贪了多少物事,只说奔向宸汐宫的一行人,果然在小库房中搜出了那些个药材来,个个兴奋莫名,因暂不敢惊动有身子的汐妃,便带了她身边第一等的从蓉姑姑,奔了重华宫去向太后讨赏。
正文 寸芸境地尚堪虞
且不说从蓉被问审时吃了什么苦头,只说这汐妃这夜早早睡下,却十分睡不安稳,总觉得似有什么事发生,折腾了小半个时辰实在睡不着,干脆坐了起来扬声叫人,谁知外头端了漆盘进来的却是冬香,她不禁诧异:“怎么是你?今儿个不是秋雁守夜么?”
冬香掀开灯罩将烛火点上,室内顿时充盈了柔和的光,见问方含糊道:“她陪从蓉姑姑出去了,奴婢替她当值。”说着奉上茶来,像是怕她再继续追问。
清荷点点头刚要吃茶,忽觉不对,手停在了半空:“你是说从蓉也没在宫里?这大半夜的,她俩能有什么事?”她仔细看了几眼越发埋着头的冬香,起了疑心,拉下脸问道,“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你老实说,她们到底做什么去了?”
“没……没有什么……”冬香本就是个不擅撒谎的丫头,此刻见主子神情严肃,已吓得跪在地上,说话也结结巴巴起来。清荷心道果然有事,正待发问,却有一人连滚带爬地跌了进来,吓了两人一跳。
冬香急忙拦在清荷前面,颤声喝道:“是谁?!”
下头那人慌忙答道:“是奴才小六子。”两人定睛一看,果是那个杂使内监,方松了口气。
清荷看了一眼门口,外面并未点灯,黑漆漆的,静谧得无一点声息,随即问道:“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那小六子满额是汗,哭丧着脸,跌跪在地上只一味地磕头:“求娘娘宽恕……求娘娘宽恕……”
“你这是又做什么?”清荷越发觉得糊涂了,怎么今天宫里的人一个个都奇奇怪怪,行为反常,“你们都起来说话,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奴才不敢。”小六子仍跪在地上不敢起来,他抬头悄悄看了一眼主子疑惑的表情,显然还不清楚重华宫那边发生的事,可事已至此,早晚都是要知道的,于是他咬了咬唇,低头回禀道:“今日日落时分丽妃娘娘忽然早产,诞下一龙子,却,却是死婴……太医查出是误服了堕胎药……太后娘娘震怒,下旨彻查六宫,却……在咱们宫中搜出了那几味药来……”
“当啷”一声,却是茶碗自清荷手中脱落,掉在地上摔豁了口。冬香慌忙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只见她脸色发白,嘴唇颤抖,缓了半天才问出口:“什么药?我并不知情,怎么会出现在宫中?”
小六子本吓得不敢再说,见问冷汗却越发冒个不停,他吞了一口口水,硬着头皮道:“是阿胶、滑石、车前子,是……是……是奴才放的。”见清荷眼光如剑射来,急忙辩解,“可是,可是奴才偷偷找人查过,这几味药并没有毒素,怎知它……”
“你为何害我?”清荷打断他,靠在床柱上盯着下方跪着的人,她的唇已然褪尽血色,压抑着问道,“我自问待下不薄,与你也并无冤仇,或是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直言就是。还是……谁许了你什么好处?”
小六子慌忙叩首频频:“求主子宽恕!是奴才一时油蒙了心做的糊涂事!”他面色愧悔,一五一十地将自己欠下高额赌债无力偿还却被人搭救的事说了出来,“那人叫小贺子,最是好赌,奴才原先在烧火房时就认得他,后来他先于奴才调出,被分在了重华宫。奴才见他发达了仍不忘旧情,便心存感激,允诺发了月银便如数奉还。谁知他却将奴才拽至无人处,说并不要奴才还钱,只让奴才趁人不备的时候将药包放在主子卧房就行了。奴才一口回绝,可他竟翻了脸,便要奴才还以十倍利钱,奴才拿不出钱来,一时糊涂……就听了他的。
“可奴才心里也怕放在主子卧房被发现,到时奴才就是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于是奴才就偷偷溜进了偏院的小库里,与老夫人上次拿来的药放在了一起,想着都是药材,不那么显眼,以后找个由头再拣出去就是了,便自以为万无一失。可谁知如今竟出了这样的事情,奴才这才明白是中了人家的套……奴才心知事发,本想逃走,可想到娘娘素来宽厚,对奴才和颜悦色从不打骂。奴才在宫里长这么大,头一回遇上这么好的主子,不忍心看娘娘被人陷害。奴才一条贱命扔了不打紧,可娘娘心如菩萨,是佛相,不该断了福荫。主子千万要信奴才,奴才说的都是真话!求主子宽恕!”小六子膝行几步,抱住清荷的腿,说到最后已是涕泪横流。
冬香听得是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话来,清荷却怔怔地看了他半晌,深吸了一口气,叹道:“你虽算有情有义,却真个糊涂。你既分到我宸汐宫,有了事自然应禀于我知道,我给你做主。纵然怕我身子重不敢叨扰,也该告诉掌事姑姑。”想到从蓉、秋雁两人现下处境,她心口缩紧,“你可知她们被带到哪儿去了?”
小六子追悔莫及,也不敢再隐瞒:“方才来搜查的,像是慈安宫的人。奴才当时吓破了胆,只躲着不敢出来,后来奴才打听着,应该是带到重华宫去了,太后娘娘正在那里,只不知现在是否已回宫。”随即又垂头丧气道,“都是奴才一时鬼迷心窍,若能揪出小贺子对质,便可证明奴才所言不虚,与主子更是毫无干系。”
清荷深深看了他一眼,道:“平日蓉儿总说我天真,谁知今天看来,你更是糊涂。人家既有心算计,无凭无据,又无人可证,谁肯信你?”这事若放在她初进宫时,或许她也会如小六子一般想法,可这两年来,她曾亲身经历过的一桩桩一件件,令她不得不打消了这种幼稚的念想。
事情已经无须再猜,既然药是重华宫的人放的,自然背后有其主子,目的是自己。可这残害龙裔是滔天的罪行,罪连九族!她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什么地方得罪了丽妃,引来她如此深恨,甘愿拿骨肉与性命做抵押?难道只是争宠?这代价……也未免太大了。
清荷脑子里乱哄哄的,一下子发生了这么多事,从蓉又不在身边,连个出主意的人都没有,无奈下只得道:“罢了,明儿个去趟慈安宫,看看情况再说。太后娘娘定然会让事情水落石出,还我宸汐宫清白。”其实,她并不敢肯定太后一定会信此事与她无关,可是太后不信,子烨总会信她。想到这里,她反倒镇定下来。
那地上跪着的小六子心知也别无他法,叩首道:“奴才自知犯了大错,连累主子,罪该万死,一切听从主子吩咐。”
清荷摆摆手,不再说什么,让他出去了。此时已近丑时,距离天亮还有些时辰,她却再也无法入睡,躺在床上眼睁睁地看着窗纸染上亮白,便坐起身掀开帐子。冬香听到动静,方端着铜盆入内。清荷就着她的手抹了把脸,见她也是一夜未曾阖眼的样子,眼里尽是揪心的神色,便笑着拍拍她的脸,安慰道:“莫担心。待太后娘娘弄清楚来龙去脉,自然就放她俩回来了。”
冬香却不是担忧那未知情形的两人,只担心主子本就身重,这一去又结果难料,万一……她慌忙打断自己的想法,专心帮主子梳头,她只得寄望于众人看在主子身怀龙裔的份上,能不要多加为难。
待收拾停当,清荷让冬香将小六子叫来,几人正欲起身出门,却听有人急匆匆地奔了进来,连通报都来不及,便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回,回主子。从,从蓉姑姑,认,认了。”
清荷忽地一下站起来,脸上满是不可思议:“你说什么?”
那小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