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沉月
“雅凝有心了,朕自己来。”子烨不着痕迹地推拒开她,接过碗盏,一饮而尽。苏雅凝面色不变,微笑着看他将盏交回,顺手给了身旁的宫女从薇,自己又上前帮着子烨整理了一下龙袍,摆好胸前的朝珠,见时辰还早,便对身后的嬷嬷使了个眼色,嬷嬷会意,悄悄出去了。
没一会儿,嬷嬷怀里抱着一个身穿锦缎的小奶娃进来,苏雅凝从她手中接过,搂在怀里,眼里满是疼爱。那小娃娃转着滴溜溜的黑眼珠四处乱看,看到他父皇站在那儿,便挥舞着白嫩嫩的小胳膊,嘴里依依呀呀地叫,扑腾着要向嘉陵的方向去。苏颐妃笑道:“看来景蚕肽罨噬狭耍烊酶富是魄啤!彼底疟惚У郊瘟旮啊W屿乔屏艘谎壅飧霭装着峙值男∧掏蓿乱馐兜睾笸肆税氩剑【矮}伸手一抓,将嘉陵胸前的朝珠抓了个正着,正得意地呱呱大笑,冷不防被嘉陵一把扯开,顿时惊了一跳,瞪大了眼,哇地一声哭了。
“朕的朝珠也是你动得的?”嘉陵并未理会小娃儿的哭闹,冷哼一声,“这么点儿大就有这个想头了?你倒是聪慧!”说完也不看颐妃的脸色,径直上朝去了。
这厢苏雅凝抱着孩子立在当地,任凭孩子哭闹也不做声,只盯着门口发呆。半晌,将孩子放到嬷嬷手中,回身进了内室。宫女从荟、从蕊互相使了个眼色,悄悄将众人遣散,跟着主子进去了。
不出所料,颐妃正坐在梳妆镜前生闷气,地上散乱着被铰碎的布片、荷包。两人轻轻走进来,见此情景也不敢多话,默默收拾。
苏雅凝瞥了她们一眼,道:“你们俩也不是外人,今儿个本宫倒要吐吐苦水。本宫知道,皇上心里还有块郁结。本宫并不介怀也不能介怀,可眼看着皇上日渐消沉,本宫担心得很,时时体贴顺从,勤谨照拂,连那头儿都做不到的事,本宫也做到了。你们说,本宫还有哪点做得不够好?可自打景錾济挥卸嗫垂谎邸彼档缴诵拇Γ缅焕嵯拢慌源尤锪Φ萆辖跖粒饺巳拔康溃澳锬锬松恚噬先绽硗蚧穹痹樱皇庇锲簧埔彩怯械模鹜睦锶ァ!?br /> “何况,皇上对您可已经另眼相看了。这三年来,皇上来咱们这儿可是最勤的,您想啊,宫里这么多娘娘主子,可皇上却单只给您添了一个皇子,其他宫里的娘娘们,哪个有这样的福气?”从荟能言善辩,一番话已让颐妃止泪。从蕊见状,便又补了几句,“再说,咱们的七皇子有多招太后娘娘的喜欢,您也是知道的,恨不得时时放在身边儿。如今,您可比那边儿的风头更劲呢。”言下之意指重华宫。
两张巧嘴让颐妃重展笑颜,忍不住自嘲道:“本宫今儿也不知怎么了,硬往牛角尖里钻,还不如你们两个丫头看得明白,白抹了一帕子泪。”
两个伶俐的见状,知是想开了,便笑着将水盆巾帕端来,服侍着主子匀了脸,补了妆,又换了一件天青色纱质宫衣,已然看不出方才哭过的痕迹。
外头已经备好步辇,颐妃带着七皇子景ど铣叼剑恢诠烁孀畔虼劝补チ恕?br /> 时值盛夏,白杨钻天,绿柳垂地。御花园内草木葳蕤的曲径之上,两道身影结伴而行。茂密的枝叶将两人遮挡,所过之处,一抹白色伴着明黄在叶间一晃而过。
“皇上方才在朝堂之上盛怒的样子,可吓坏不少官员。”一袭白衣的青年冁然而笑,态度自然,自有一股清奇之感,显然他与皇帝交情匪浅,才敢如此说话。
嘉陵帝子烨侧目瞟了他一眼,怅然道:“可惜该怕的人却镇定得很呢。看着那万靖荣神态自若事不关己的表情,朕就更来气,却偏偏不能冲他发火。朕这个皇帝当的,不是一般累。有时候真想……”说到这里却掩口不提。
“真想去法华寺避一避?”白衣青年笑着替他补了半句。子烨顿住,回头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白衣青年识趣地缄口不言,唇边却笑意更深。子烨被他一副“我什么都知道”的眼神刺激得有些毛躁,提步向前走去,青年也不急,缓步跟上。
两人沿着清幽小径一路向前,来到浮碧亭处,再向南拐一个弯便是绛雪轩,子烨却在这里停了步。身后之人顿步抬首,心下了然。只见浮碧亭外,那片莲塘中田田荷叶随风浮动,犹如翠绿的波浪摇曳,几枝娇粉莲花在叶间含羞绽放,暖风夹杂着暗香萦绕鼻尖,沁人肺腑,让人心清目爽。
白衣青年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心旷神怡,转头却见子烨眸中浮上一层痛苦神色,心中也不免戚戚。
“三年了,就算有什么心结也该早解开了,皇上若想她,为何不接她回来?”
“朕说过,后宫之中不准提她。就算你曾是她半个师父,也不能例外。”嘉陵帝怒瞪着白衣书生装扮的莫二公子,声音暗哑。
莫水寒叹道:“草民不敢忤逆圣上。可皇上明明口不对心,草民不信皇上当真会听信那些流言蜚语,夭折的六皇女可是千真万确的金枝玉叶。那个太医……虽然因丽妃的事被震怒的太后关押,可是早就放出来了,只吃了顿板子,想来太后也已将此事撂过去了。况且,皇上亦早就查探清楚了他的底细,难道还有所怀疑?”
这次,嘉陵没有再阻止他,幽幽叹了口气,面上现出感伤神色。
水寒见状,知触动了皇上,又继续道:“又或者皇上怕违抗太后的旨意?可居草民所知,皇上每年四月十七都会微服出宫,至于去了哪里……”
“朕想起三皇儿曾与朕形容过的一句话——”嘉陵打断了他,“人太聪明了还真的挺讨厌的。”水寒闻言笑而不语。
“你说的没错,朕的确在她每年生辰之时去了法华寺,可是却没有见她。”
“为什么?”水寒讶然问道。
子烨深呼吸,长长叹了口气:“朕想见她却又怕见她。”
莫水寒惊讶地看着眼前展露出伤感容颜的皇帝,不敢相信一国之君也有如此惧怕的时候。
“呵,你这副样子让朕想起了有一次与她在这亭中谈心,当时她的表情和你一样。”子烨缓缓道,眸中映上一丝光彩,似在回忆。随即回过神来,继续道,“朕之所以严禁后宫众人提起她,是因为朕心有愧疚,朕欠了她。”
“你说得对,朕并未怀疑过景珏的血脉,却不是因为暗查过她与那个人之间的瓜葛,而是朕信她不会。朕知道他二人在入宫之前有过一丝情愫,她入宫之初也未曾斩断,朕虽吃味却也并不强她,朕那时候犯了犟,不信比不过那个小小的太医。他能给的,朕当然能给;他给不了的,朕更要加倍给,所以,朕赢了。因为朕了解她的心,很小,小得只能装下一个人,一旦真心付出那便是海枯石烂。
“朕的后宫虽不如太祖太宗们充盈,却也有六宫之众,朕原以为,对她只是好胜心作祟,只想着赢过来。谁曾料到,输得最彻底的却是朕自己。朕输了一颗心给她,变得患得患失。朕怕失去她,可最终还是失去了。在她失子后最需要朕陪伴的那段日子,朕却不敢见她一面。太后严命只是表面,实际上却是朕不敢去面对她,怕看到她伤心欲绝的面容,怕她质问朕,堂堂天子却为何保不住她的孩子……
莫水寒闻言肃容,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好仍旧沉默。嘉陵迈下台阶,继续向前慢慢踱步,水寒跟在一边,听他接着道:“她离开之后,朕的心忽然就变得很空,很痛,好像被剜走一块肉。这种痛只有在靠近宸汐宫的时候才略有缓解,于是朕常常一个人去坐坐,可次数多了,又怕太后生疑对她更不利。于是,便改去她初入宫所居的翊萱宫,看着她曾用过的物件,心才能安定。”
水寒脑中电光火石:“这么说,七皇子……”
“没错。老七是朕一时酒醉,错将颐妃当做了她……所以,朕一看到老七就会想起他是个错误。是朕又一次背叛了她。”嘉陵帝面容微侧,三年来,他头一次将自己深埋的心事敞开,仍能感觉到一丝疼痛在心口蔓延,“朕也知道这对景还呻薰懿蛔∽约旱男摹!?br /> “皇上……如果您将这番话讲与她听,草民相信,她会体谅皇上的。”
聒碎莲心梦不成
“再议。”嘉陵扬了扬下巴,转移了话题,“嗯?那底下是谁?”
莫二公子知道一时也劝不得,便止了口。闻言抬头看去,不远处郁郁葱葱的枝叶掩映下,是一座砖石为基,玉竹为顶的二层小楼,再细看之,匾上草书正是“观月阁”三个字。原来两人不知不觉已远离了荷塘,走到了御花园的北边。
这观月阁既为赏月之处,妙在二楼廊檐下延出一丈多宽的竹台来,平整宽阔,供人登高而望,一览无遗。此时竹台底下背阴处却有两个人在拉扯,伴着低低的哭泣声传到这二人的耳朵里,只因离得较远看不清是谁。
“越发胡作妄为了。”嘉陵帝却听出那个人的声音,低哼一声,提步上前。水寒不知何事,只得拌驾前行。就在两人距离观月阁还有一箭之地的距离时,那少年慌忙放手,而那女子仍在嘤嘤哭泣。水寒细瞧,只见一个身着锦服的少年垂手立在那里,旁边跪着一个宫女打扮的丫头。那少年见她仍然止不住哭泣,忙暗中扯了她一把,口里说道:“儿臣给父皇请安。”那宫女这才看到皇帝驾到,连忙止了眼泪,跪正身子磕头请安。水寒也趁便给那少年行了一礼。
“好得很啊。”子烨却不怒反笑,眼神却愈加凌厉,“朕的琛儿越发出息了。”
那锦服少年正是三皇子景琛,如今已然八岁,个头长高了许多,眉目间隐约可见他父皇的影子,再不是幼时那胖嘟嘟的样子。此时见父皇愠怒,便不敢吱声,垂头丧气地立在那里。
嘉陵帝也不问他发生何事,只拣他最怕的问道:“你的功课可做得了?就在园子里闲逛。”说着扭头扫了一眼那个跪着的宫女,却愣了一下,似乎有些面善,也不加理会。见景琛唯唯诺诺大气不敢出一口的样子,知道戳中了他的弱点,瞪着他道,“你母妃若是管教不好你,就把你放在朕身边,朕亲自管教!还不快去呢!” 景琛慌忙告退,一溜烟儿跑了。
见他跑远,嘉陵帝露出忧虑神色,对莫水寒叹道:“皇后病了这么久,惠妃又一味低调不出,这后宫之事就暂且交给了重华宫与翊萱宫一同掌管,几个月下来倒也还算妥帖。谁知这得了意,自己的儿子反倒管不住了。”眸中凌光乍现。
水寒赔笑道:“想是娘娘事多繁杂,难免精力分散,一时照管不到。”
嘉陵眸中划过一丝嘲讽,一语双关道:“说的也是。如今权力在握,她要忙的都是大事,哪还有工夫管教儿子。”
水寒垂眸只当未曾听到。嘉陵不再多言,提步要走,却瞥见方才那宫女仍然跪在地上,不禁奇道:“你为何还不走?”
“皇上没让奴婢起来,奴婢不敢妄动。”那宫女叩伏于地,头埋得极低。
这丫头倒是个知礼的,子烨点点头道:“起来吧。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宫里的?怎么这个时辰跑到御花园里?还有,方才你为什么哭?”
“回皇上话,奴婢名冬香,原先在……宸汐宫侍读,如今分在了御花园李公公手下。方才奴婢奉命送一盆石竹去重华宫,遇到了三皇子,缠着奴婢问东问西,奴婢怕被人撞见说不清楚,便放下花就跑了回来,谁知三皇子也一路跟到这里……”
“原来你是……”嘉陵顿住,难怪看着她有些眼熟,停顿了一下道,“这么说,是景琛欺负你了?你也莫哭,回头朕教训他。”
冬香慌忙解释道:“回禀皇上,三皇子并未欺负奴婢,他只是问奴婢有关汐……奴婢一时思念旧主,方才落泪,不关三皇子的事。请皇上开恩。”
景琛?询问有关她的事?嘉陵皱眉仰首,忽然看到了面前的竹台,旋即想起一事,心下恍然。那年中秋在观月阁举办家宴,景琛一个人溜了出去,惹得太后着急上火,派人寻了个遍,后来还是她给送回来的。淑容皇后在转告他的时候,还曾笑着说,景琛年龄虽小,性子却怪,平常人谁也别想碰他,那天居然是让清荷牵着手走回来的,好多人都很惊讶。
真不知她是用什么法子收服这个顽劣小子的。嘉陵挥手甩开这些念想,仔细打量了一眼这个小宫女,想了想道:“听你刚才说话,你认得几个字?”冬香点头应是。
“在这里跑腿倒也委屈你了,罢了,回头朕和高福全说一声,调你到御书房打扫吧。”
“谢皇上。”冬香跪正磕头。三年了,自己虽然磨粗了手脚,可总算熬出了头,想到主子仍然呆在那清苦之地,心上不由担忧,不知道她过得如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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