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沉月





  居然……居然是他们!子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呆呆地看着小溪对面的二人。还是许皇后打破了平静,粲然一笑,行了个礼道:“臣妾见过皇上。多日未见,皇上可还安好?”子烨全身僵硬,说不出话,只微微动了一下脖颈,表示还好。
  景瑀仍是七岁时的样子,一点也没有变,此时躲在了他母后身后,只露出一双眼偷偷窥视。许皇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轻声道:“你不是很想念父皇么?怎么又不说话了?”景瑀看了一眼母后,见她眼中露出鼓励的目光,才慢慢挪到前面,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瑀儿……”子烨这时方才如梦初醒一般,就要冲上前扶起,却被许皇后制止,“如今已是天人永隔,皇上切不可越过这道溪水。因瑀儿很想念皇上,臣妾便带他来见皇上一面,时辰一到便要回去。”
  子烨大惊:“你们回哪里去?”
  若婷笑道:“自然是来时的地方。那里很好,皇上不必多问,只放心便是。”
  子烨点点头,看着依然乖巧的景瑀,眼底浮上悲伤。他蹲下来面对着那个小小的身影,轻声道:“瑀儿……可记恨父皇?”
  景瑀一脸疑惑的神情,抬头望望母后,许氏对他温柔一笑,摇了摇头。他这才回视子烨道:“瑀儿不知道为什么要记恨,所以瑀儿不记恨。”
  子烨险些落下泪来,他伸出手去想摸摸景瑀的脸,修长的手指却停在了半空——一道溪水已将他们隔在了两个世界。他,过不去;而他们,亦回不来。
  他叹了口气,背过脸去抹了抹眼睛,镇定了一下自己,方对景瑀说道:“瑀儿乖。瑀儿要记得,你是父皇最疼爱的孩子。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永远都是。”
  景瑀的小脸上缓缓绽开了笑容,亮晶晶的眸子里都是满足的神情。他扯了一下许氏的衣襟,后者也对他温柔地笑,张开双手将他拥入怀中。
  子烨看着这一幕,泪水还是没有忍住,终究落了下来。鼻音重涩间,朦胧见许氏扭头对着自己笑。他刚要说什么,却听得她轻声道:“臣妾也一样,今生无怨。”
  他悔青了肠子,那个时候没能对她再好一些,如今再说什么都已没用了。
  许氏却笑得恬淡:“时辰已到,该回去了。皇上莫要重蹈覆辙。”说着拉起景瑀向后慢慢退去,“皇上保重,切莫跟来。”
  “不要!”子烨连忙踏入溪水向前追去,谁知水底石子不稳,他一脚踩空,心里一惊,醒了。
  原来,只是一场梦。他仍然安稳地躺在宽大的龙床上,素衣薄被。外头刚好敲过四更,听声音,好像下雨了。他叹了一口气,梦中的情景如此真实,若婷与景瑀的音容笑貌仍旧在眼前浮动。伸手一摸,眼角的泪痕犹在。
  昨夜,是她的头七。
  ……
  莫要重蹈覆辙——这是若婷昨夜离去之前曾留给他的话。
  一整天,嘉陵都有点心不在焉,反复思索着这句话的含义,连早朝都有些心不在焉。万丞相借腿疾未愈已经整整半个月没来上朝,就连皇后薨逝,都没有进宫朝觐。一众大臣见皇上心神不宁又个个做木桩,一声不吭。捱到下朝,嘉陵径直出了乾元殿。
  昨夜的一场雨,使得今晨的空气格外清爽,阳光将碧绿的树叶染上了一层金黄,清风拂面,已然没有盛夏时那般炙热。
  宽敞的汉白玉甬道旁,空旷的广场上无有一人,只有湛蓝的天空一望无边,却更觉孤寂。在乾元殿正北的中轴线上,是已然空无所有的坤和宫,此时已被茫茫白色所覆盖,触目皆是纯白的布幔随风而鼓,仿佛在诉说着这一宫的委屈与不甘。
  嘉陵漫无目的地踱步前行,高福全跟在后面亦步亦趋,垂眸不语。他以为,皇上这些天的心神恍惚是在思念许皇后。这也难怪,失去了那样温柔端庄、母仪天下的女子,谁会不难过,纵然是一国之君,也是会黯然神伤的吧。
  不知不觉,嘉陵走到了一处宫苑门口,抬头一看,是翊萱宫。高福全瞅了下主子的脸色,试探地问道:“皇上可要移驾翊萱宫?”
  嘉陵略一思索,摇摇头。正准备离开,忽然见宫门大开,颐妃从门内出来,迎面看到皇上在门口,不由愣了一下,随即喜上心头,连忙叩拜行礼,笑道:“不知皇上驾临,臣妾接驾来迟,望皇上恕罪。”
  “不知者无罪,起吧。”嘉陵摆了摆手,“你这是要去哪儿?”
  颐妃笑道:“因景蛞贡晃米佣A耍祷蒎锬锬怯幸恢忠钍乔辶怪寡鞯模蛩闳ヒ惶础;噬霞壤戳耍骨胛堇镒矮}也很想念父皇呢。”
  嘉陵本想找个理由走掉,听到景拿郑睦锒艘幌拢愕愕阃罚岵铰跎咸ń住R缅捕丈τ私ァ?br />   入得寝殿,扑面而来是一股淡淡的香氛,清新而不甜腻。
  “这是什么香?”嘉陵随口问道。
  “请皇上恕罪!臣妾并未熏香。这是臣妾去年在园子里采摘的猪笼草,晒干磨成粉,添在熏笼里熏蚊子用的。想来是她们刚刚才收起来,故而味道还未散尽。臣妾不敢违背宫规,于国哀之时妆扮。”颐妃连忙跪下。
  “起来吧,朕又没说什么。”嘉陵淡淡道,“景兀俊?br />   颐妃没想到皇上这次竟然主动要见景睦锔痈咝耍糇湃萌吮チ恕F毯竽替宙直ё牌呋首铀土斯矗缅焓纸庸г诨忱锒号<瘟曛蛔谝慌钥醋牛似鸶峭牒炔瑁黄持拢醇∧掏藓诹锪锏拇笱壑樽拥勺抛约海汇叮稚隙鞅阃V拖吕础?br />   只见那肤白如乳,光滑如绸的小脸上,粉嘟嘟的唇忽而就咧了开去,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线,两只手还不停地拍,直笑得口水淌了满襟。嘉陵也不由随之一乐。
  电光火石间,他忽然明白了许皇后那句话的含义——莫要重蹈覆辙——是怕自己对景某杉嚼丛缴睿忠淮巫坊谀懊矗?br />   “中秋又快到了,今年虽不能摆宴席,到底也是团圆的日子,皇上说句话儿,臣妾也好预备着。”自打许皇后病重,后宫诸事便是颐妃与丽妃合力共办,此时提起这个,倒也不算僭越。
  嘉陵被颐妃一提醒,方才想起,离中秋不到一个月时间了。原本应是万家和乐的日子,可无论怎么努力,他都乐不起来。
  这后宫之中,如今已然空了两座。哪一座,都是他心头的伤。
  嘉陵叹了口气道:“你看着办吧。若拿不准,去请示一下太后罢。”
  “是。”颐妃拍着怀中的幼儿,略一沉吟,道:“皇上今年……是不是该去法华寺看看?”
  嘉陵不悦地看着她道:“朕说过不得提起,你又忘了。是不是朕今天给你的好脸色太多了?”说着哼了一声,起身欲走。冷不防颐妃抱着景送ü蛟诘厣希虑榈溃骸扒牖噬舷⑴3兼庑┗叭塘撕芫茫牖噬献夹沓兼低辍!?br />   嘉陵闻言止住了步子,略停了一下,却没有回头:“你说。”
  “已经三年了,皇上与妹妹之间本就是一场误会,却拖延至今,误解越来越深,纵然之前有多么深厚的情分,三年不见也该消磨得所剩无几了。如今,妹妹一个人在外孤苦伶仃,又失去了孩子,心头的伤该有多深。臣妾同为母亲,亦有切肤之痛。虽然在外祈福是太后严命,可皇上难道不思念妹妹么?不如向太后求求情,让妹妹回来吧……”
  颐妃体察入微的一番话,让嘉陵口中蔓延了一丝苦涩。他又何尝不思念那个人?这三年里,他每个瞬间都在想她,狠狠地想。甚至在许氏驾薨时,他第一个反应便是想紧紧抱着她。只有在她怀中,他才能感受到安稳。
  可是,他还能求得她的原谅么?

  醉魂应逐凌波梦

  “蓉儿,将那凳子搬到廊檐底下罢。今儿个月亮这么好,横竖也无事,咱们也赏赏月。”清荷从佛堂做完晚课出来,见月色清亮,不由动了心思。
  “哎!”从蓉高兴地回屋收拾去了。自从已故皇后娘娘上次来探访之后,她发现主子似乎有了一些改变,不再是一副超然出世、清清冷冷的样子,眉宇间添了些许亲切,连笑容都多了起来,很有了几分复入凡尘的味道。虽然猜不出来是什么带来这样的改变,但这变化让她着实从心底感激皇后。
  明天便是中秋了,往年每到这段日子,主子都会自己一个人关在佛堂里整夜不出,今夜却有了如此好的兴致要赏月,怎能让从蓉脸上不乐开了花,连忙殷勤安置好桌椅,又收拾了几样水果并一壶清茶,摆在了屋外廊下的石阶旁。
  这法华寺乃是皇家寺院,为京城第一大寺,各种用度均是上乘供给,自然是不会差的。清荷虽是被驱逐出宫的“犯妇”,到底也是皇家的人,寺院住持并不敢短缺供应。因此这桌上的果品虽不能与宫里头的相比,也尽是能吃得的了。
  从蓉扶着主子坐下,斟了两杯茶,捧起一杯笑道:“虽然主子与奴婢都不得与亲人相聚,到底也算过节,奴婢以茶代酒敬主子一杯。”说着将茶奉到清荷手上,复又端起自己面前那杯,笑着仰脖喝尽,眼中却浮起一层黯然神色。
  清荷闻言目光一暗,抬手却将杯中清茶均匀撒于地面,自己又添了一杯,这才一饮而尽。把玩着手中的茶杯,她轻声道:“你也想起你妹子了吧。跟着我到这不见天日的地方,让你们姐妹多年不得见,或许一辈子都见不到,实在是我的罪过,委屈你了。”
  “不委屈。”从蓉轻拭眼角,笑道,“能陪着主子是奴婢的福气。奴婢不识字,跟着您每日里听听佛经禅语,都觉得这心里干净了许多,比呆在宫里时刻都要提心吊胆的强多了。”
  清荷笑笑,伸手从盘中取出一个番石榴递给从蓉:“这话倒不假。在这儿住得越久,心便越简单,都快忘记从前了。”说到这儿,她摇了摇头,“不说这个了。说说你吧,除了你妹子,你家里再也没有亲人了么?”
  从蓉坐在一旁的石阶上开始剥石榴,她想了想,认真答道:“还有几房远亲,但早已不来往了,所以和没有差不多。奴婢当初为了省事,便说没有,不是有意欺瞒主子。主子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清荷笑道:“我随便问问,有或没有都没什么打紧。说实话,你想见你妹子么?”
  从蓉将剥好的石榴籽倒入清荷掌心,一颗颗鲜红欲滴的籽粒分外可爱,两人都停住看了一会儿,她才慢慢道:“主子让奴婢说实话,奴婢就说了——很想。小薇从小就胆小,处处都要人照顾,是奴婢护着长大的。进了宫,因运气好分在了一处,可她办事又毛躁,总有疏漏,出过好几次岔子,都是奴婢替她挡下来的。如今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在娘娘身边,奴婢真怕她又做错什么事惹娘娘生气,谁还会救她……”说着,她掩面伏在桌子上,低声啜泣。
  清荷抚慰般拍拍她的肩,道:“没想到你们姐妹如此情深。你妹子命真好,有你这样一个好姐姐,是她前世修来的福气。别哭了,我也和你一样,很想我的爹娘和兄弟。既然这样,那咱们便想法子出去如何?”
  从蓉猛然一惊,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清荷:“主子您说什么?”她有些不敢置信地喃喃道,“出去?如何出得去?”她下意识看了一眼院门,依然紧锁,环顾四周院墙,足有两人高,恐怕连会武功的人都要费一把力气,何况她们这两个弱女子?她不太相信清荷的话,却又不好反驳,只得沉默。
  清荷却胸有成竹地笑了,取了几粒石榴籽塞入她口中,笑道:“我知道你不信,你看着吧,很快就有人来了。只是,你要做好重新回到那个牢笼的准备。你想要得到,就必然先失去,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了。”
  酸甜的石榴汁顺着舌尖滑入喉咙,从蓉不由得咽了一下口水,仍然瞪大了眼睛看着身旁的人,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肯定。从蓉不知道的是,自从清荷得知孩子仍然活着,心中的守护信念也便一天天凝聚,之前受到过的所有伤害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想要守护的人还在,她就必须勇往直前。
  这是她的命。
  可是这一次,她不要再被安排,她要占据主动。
  ……
  正如清荷所料,她口中的人果然很快就叩响了门扉。
  第二天是中秋,一早,法华寺东院便迎来了一个久违的面孔。听得门外院锁卸下,清荷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定了一下心神,紧盯着屋门口那条遮挡阳光的布帘。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的心跳也越来越快,帘子微微一动,挑起再落下,些许暗淡的居室之内便多了一个人,对着清荷躬身道:“奴才见过小主。”
  清荷淡淡一笑道:“我一介不入流的侍妇,哪当得起小主的称谓,高公公快莫如此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