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沉月
竟是跟着太后的人,语气中带了些许防范。
清荷微微一笑道:“我在佛堂住惯了,时辰一到便再睡不着。见刚下过雨,这路泥得很,反正也无事,便帮着清扫一下,顺便活动活动。没想到惊扰了姐姐,是我的不是了。”
四喜素来与她交往不多,兼又听闻太后说起此人甚为不喜,便一直以为清荷与丽妃性格相似,没想到她这样温柔谦和,句句交代得详细,倒不好再说什么,只得道:“小主快歇着吧,这活儿我找人来干,您总归是主子,哪有做下人活儿的理。”
清荷柔声笑道:“不妨事的,快做完了。外头凉,姐姐衣着单薄,快进去吧,免得着了寒气生病。”
四喜只得点点头,返身进去了。淳宁在屋内有些昏昏欲睡,见她回来,便瞟了她一眼道:“谁把你的魂儿勾去了?这么半天不回来。”
四喜见太后犯困,便劝着她再眯瞪一会儿。淳宁摆了摆手道:“都快辰时了,你去预备着吧。”
四喜知太后要起身,便应言出去了。不一会儿,她带着服侍的宫女丫头们端着铜盆等物鱼贯而入,依次排开,四喜亲手服侍着太后净面、净手,洗漱毕,撤下掖在其领前的手巾,将挽起的衣袖捋平,又挑了一件紫金凤缎袍与一件绒面比甲,道:“今儿个天凉,请太后多添一件罢。”
淳宁点头准许,站起身来将手臂展开,自有两三个贴身宫女上前仔细服侍穿戴。待穿好衣服,四喜才扶着太后端坐镜前,为其梳头。
她手捧淳宁如云的乌发,笑道:“太后娘娘青春永驻,奴婢今日就替太后梳一个朝天髻罢。”
“你可仔细着些,若是弄断了哀家的一根头发,小心你的皮。”淳宁太后早已完全清醒过来,看着镜子里的人影,不禁暗叹岁月催人老。
四喜口中应是,一双巧手便灵巧地上下翻飞。她在梳头的间隙瞥见淳宁捧着铜镜皱眉发呆,心内了然,便故作神秘道:“太后娘娘,您猜奴婢方才在院子里遇到谁了?”
“你这丫头,还和哀家打哑谜。”淳宁仍自对镜顾盼,心不在焉道,“外头这么黑,你能碰到谁?小喜子昨儿个劳累,哀家准他迟来一会儿,难道他这么早就起来了?”
四喜笑道:“郭公公倒是起身了,说收拾停当就过来。不过奴婢方才在院子里,遇见的是后殿厢房的那位小主。”
淳宁动作一滞,放下铜镜嫌恶道:“哀家没传旨,谁让她跑到前头来的,这么没规矩,怎么也没个人拦着。”略顿了顿,心中疑惑,“她来做什么?也没听见人通传。”
四喜道:“正是呢。她似乎并不是为求见太后而来。奴婢看见她的时候,她正拿着竹扫在清理院子中的泥污。奴婢也奇怪得很,哪有主子做下人活计的,便上前问她,她说是因为在庙宇中习惯早起,睡不着才出来的。奴婢见那前面的院子倒扫完了大半,不像是撒谎。”
淳宁呆了一下,道:“她这是什么意思?”
四喜说话间已将发型梳理完毕,正在做最后的妆点,闻言犹豫道:“奴婢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淳宁在镜子里瞄了她一眼,道:“说吧,哀家不责罚你便是。”
“恕奴婢直言。奴婢倒觉得,她言语温柔,举止有礼,不像是那种人呢。”四喜回想着天未明时的那番对话,那个女子谦恭有礼,进退得当,若不是见她手执竹扫,倒还真有主子娘娘的风范。只是,这话她没敢说出口。
“不就扫个地,值得你这么为她说好话?”淳宁伸手取过妆案上的雕漆匣子,置于膝上打开,挑了一副镶了蓝宝的金制护甲,悠悠然道,“还是……她许了你什么好处?”
四喜吓得慌忙跪在地上,俯首道:“太后娘娘明鉴,奴婢什么好处也没收,奴婢多嘴,再不敢了。”
淳宁太后瞥了一眼地上的人,道:“行了,哀家就是随口说说。你起来吧,该传膳了。你去叫郭进喜进来服侍。”
“是,奴婢告退。”四喜慢慢退至门口,才转过身迈出门槛领命而去。她一路上仍心有余悸,直后悔自己多事。谁当娘娘,对她来说有多大区别?她自己不都是个奴才的命?真是糊涂了,差点把自己搅和进去。想到这儿,她暗自骂了一句,疾步走了。
而内殿之中,淳宁太后却在细细回想四喜方才说过的话,联想到数年之前清荷刚入宫时在御花园第一次见到她的模样,似乎……四喜说的不完全错。可一旦仔细回忆,又难免想起丽妃失掉的那个男孩儿,刚刚有些松动的心思又再次合上了。
后宫之中的那些手段,淳宁不是没有经历过的,否则今日端坐太后之位的怎会是她?她明白其中的狠绝,也了解有时候是不得不为之,但是人的想法是会随着位置的改变而变的,如今,她一门心思放在了嘉陵帝的子嗣后裔上,无论那些妃嫔们如何争斗,她都可以视而不见,但若要拿子嗣交锋,她就必然要横加干预。
只如今那件事过去三年多了,念在清荷自己也同样痛失爱女,而颐妃苏雅凝又在这期间诞下一名皇子,淳宁的情绪其实已缓和不少,只是仍然不放心怕旧事重演,皇帝依旧专宠,故而才绑在身边不放她回去。
今晨一事,想是她主动示好。若然她伶俐知事,也定然能猜到自己心中所想。淳宁太后微微坐正身子,眼眉一挑——且看看罢。
霜轻云淡日光寒
“主子果然好计策。”一名娇俏宫女满面奉承,笑道,“借三皇子病中,硬是将太后娘娘请到了咱们这儿来,上好的药材天天送过来不说,还顺便打压了那个贱人,让她在那阴暗地方跪了一夜,活该!谁让她好死不死地又回来!”
丽妃这次并没有喝止锦儿的张狂恶言,反悠悠道:“本宫只是让她放明白点儿,别以为回来还和主子娘娘似的,人人都得捧着,今时可不同往日了。”言语间难掩得意之色。
“那可不,主子现在可是执掌六宫人中龙凤,那贱人吃了这个暗亏也是该当的!哼,她要是个明白人,以后就得多看着主子您的脸色,要不然,就是奴婢都不饶过她!” 锦儿见主子不罚,越发得了意,说着便狠狠啐了一口。
“行了行了,你小点儿声。琛儿刚刚才睡着,若是吵醒了他,本宫先不饶你。”丽妃不耐烦地制止了锦儿,本能地向东厢看去,仔细听了听,没听到什么动静,方才安了心。
“主子,您接下来打算怎么惩治她?”锦儿这次学乖了,刻意压低了声音。
“谁说本宫要治她了?”丽妃不屑地瞥了她一眼,故作神秘道,“本宫非但不治她,还要反过来帮她。本宫方才说过,那只是给她个下马威罢了,让她看清楚究竟该投在谁的门下。”
锦儿一脸疑惑道:“主子,您还要帮她?”旋即明白过来,喜道,“主子您是想让她们鹤蚌相争?”
丽妃轻轻一笑道:“这回算你聪明。虽然她现在仍然只是个不入流的侍妇,但你别忘了,她可是皇帝跪求太后给接回来的,利用价值不可小觑。那苏雅凝未必不是如本宫这般想,必定也会想方设法拉拢她,与本宫抗衡。别看她俩的私交似乎还不错,本宫敢断言,一旦她有了那个资格与之相争,恐怕什么姐妹情分都没了,本宫这个渔翁未必不能坐享得利。”
“主子您真是设想周密。”锦儿一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神情,忽而又想到一个问题,迟疑半晌,忍不住道,“恕奴婢多嘴,她毕竟害您失掉一个皇子,如若主子帮她得了位份,万一……”
丽妃闻言脸色忽变,心头泛起隐痛,恨声道:“养虎为患的蠢事本宫怎么会做?仇本宫一定会报,却还不是时候。本宫要让她们斗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之后,再来收拾她!”
“主子深思熟虑,别人哪是您的对手。”锦儿见状连忙奉承。
丽妃却似未听到般,脸色依旧阴沉。痛失皇子虽然已三年有余,可仍然像一把利刃插在她的心口,时时有鲜血渗出。本以为是女胎,她才冒险策划了那场好戏,原以为就算小产,多补些日子也就回来了,重要的是要拔去那颗眼中钉。原本计划十分周密,谁知上天作弄,竟生生掉了一个男孩儿……
丽妃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了掌心。尽管那个贱人依旧因此被贬,可她心里的恨意依然半点未减。她并不认为那是自己的错,她只是失误而已。
这一切归根结底全都要怪那个庸医!居然只被打了一顿,罚了点银子就罢了。哼,这事别人不知道,可他清楚得很!失子之仇怎么能这么轻易就化解?那不是她万绮静的性格!以她今日的身份地位,要灭一个小小的太医简直易如反掌,可她不想这么简单就要他的命,那也太无趣了。
他不是为了那个贱人才肯冒着天大风险听从自己安排的么?看来那贱人在他心里不是一般的重要。哼,竟有两个男人肯对她如此死心塌地,果然□。既然这样,那就只有先灭掉他的心上人,才是对他诊断错误最好的“报答”。
这不失为一石二鸟之计。想到这里,丽妃唇角上扬,心头划过一丝报复的快感。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虽算不得君子,却也是个有谋断的,有的是时间和他们慢慢玩。
“母妃。”
丽妃闻言自沉思中抬起头,见是景琛从东厢中走了出来,揉着惺忪的睡眼,似是刚刚醒过来。她眼中换上柔情,招手让他近前,笑道:“没睡一会儿便醒了,可是在这里睡不安稳?母妃吵着你了?”
景琛摇摇头,回道:“母妃这里甚是舒服,是儿臣想着下午先生请假,想去看望皇祖母才起身的。儿臣课业紧,都好久没看到皇祖母了,怪想的。”
“琛儿真是个有孝心的孩子。”丽妃仍像他幼时一样摸了摸他的头,景琛却躲开了,无奈道,“儿臣已经长大了,母妃还要像小时候一样摸头,儿臣会不好意思的。”
丽妃失笑,对一旁的锦儿道:“你瞧瞧,这才多大,就挑本宫的理了。”
锦儿笑着,一语双关道:“三皇子知书识礼,懂得长进,是主子的福气,主子后半生可有望了。”
此话正中丽妃下怀,不由脸上笑意更深,对景琛道:“外头都说你顽劣,真正知道你的只有母妃,你可得给母妃争气才是。回去洗把脸换件衣服,一会儿让人送你过去。”
景琛应声,早有人上前服侍,收拾停当,又过来给母妃请辞,丽妃又嘱咐了几句,方才着人跟着出门了。
前些天的一场雨雪,使得气温骤降。如今眼看着就要进腊月了,各宫都在洒扫整理。待到了慈安宫,刚迈进中门,便看到太后身边的四喜姑姑正坐在外头拣豆子,瞧见了他连忙冲他摆手,又指指里面。景琛知道皇祖母仍在午休,便打算在后头园子里逛逛,过会儿再来。
他让跟着的人都在外头等着,自己一个人往后头走去。四喜掂量着横竖也在慈安宫,不会有什么事,便由着他去了。
景琛穿过游廊,转过一座假山,扭头看看已经看不到前头的人了,这才加快了脚步,向后院厢房走去。越往后走,他心里越激动,可步子却越发迟疑。
他早就听说小孃孃回宫了,却因母妃看管严谨,学业又重,便一直没有见到她。不知道为什么,他很喜欢这个孃孃,尤其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牵着自己回去,那掌心的温暖,很像母妃,却没有母妃那么令人敬畏。他觉得她和其他的孃孃都不同,所以她说不会和他抢父皇的时候,他相信了。
在小孃孃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他不知道她去了哪里,问起谁,都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他只能一门心思地盼望她赶快回来,像以前一样对他笑。
如今,终于盼到了,可他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为,他方才在东厢并未睡着。母妃的言语虽然极轻,可一字一句仍然清清楚楚地钻进了他的耳内。他虽然不大懂得,却朦胧意识到,似乎母妃很不喜欢小孃孃。
景琛自小生活在皇宫,每日里听的,见的都是那些孃孃们为了抢夺父皇而争风吃醋,他很讨厌她们,所以才总是想方设法捉弄她们,被说成顽劣无知也毫不在意。可是他却十分敬重母妃,从不做母妃不喜欢的事。
可现在,他虽然不知道母妃为什么不喜欢小孃孃,却仍然跑了来。他一面怕母妃知道后会生气,一面又很想看看小孃孃,心里十分纠结。
景琛进进退退,已然来到了清荷所住的厢房门外。他站住了,犹疑着要不要进去。正当他挠头的时候,忽然门闩声响,唬得他扭头就向后跑去,一口气跑到廊下躲在廊柱后头,向这面偷看。
只见门里走出一个人来,抱着几件衣服,似乎要拿去洗。景琛仔细辨认了半天,发现不是他要找的人,正在疑心走错了方向,就见另一人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