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沉月





  那宫女依言抬头,露出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庞,此刻正满怀希冀地看着她。清荷略一思索,恍然道:“竟然是你。”
  “奴婢巧儿叩见汐妃娘娘。”下跪之人正是当日令宁舒的贴身侍女巧儿,只因主子出事,不得已又暂回了内务府。岂知各处娘娘主子都嫌她晦气,她家乡也无甚亲戚不愿出宫,因此至今仍无处安身。
  清荷想起自己当年入宫,还是她一路相伴,也算是个旧相识了,因此倒也不恼她没规矩,便打算留下。忽觉身边有人拽自己,她回头,却是从蓉在向她使眼色。
  清荷想了想,问道:“你既投奔本宫,也是你一片心。只是本宫身边人已经满了,若是让你做些杂使跑腿的事,不知你愿不愿意?”
  巧儿一听,二话不说便磕头谢恩,于是这便留了下来。

  坐来忽忽日光斜

  日已渐短,夜觉更长。清荷因处妊娠初期,反应强烈,夜里头总是睡不好,一晚上能折腾四五回,因此日里总是萎靡不振。再加上吃什么吐什么,一个月不到,竟瘦了许多。
  这日午后,她刚歇了午觉起来梳洗,便听下人通报有贵客来访。从蓉侍候着清荷理妆完毕,扶着她自内室出来时,早有一双手接了上来,只听一个温柔的女声笑道:“多日不见,妹妹竟越发清减了。”待仔细看了一看,又摇头道,“虽看着越发标致,只是妹妹正赶上有了身孕,却不是好事。妹妹可要多加留心才是。”
  “多谢雅凝姐姐挂念,清儿谨记就是了。”清荷笑着应声,拉着颐妃一齐坐下。
  颐妃见清荷并无见外之意,遂将一颗心放下了大半,也笑道:“妹妹回来这么久,我都未有机会相见。今日来之前,我还担心妹妹或许会恼,如今见妹妹言语竟如从前一般,这才算吃了定心丸呢。”
  清荷不解道:“我为何恼了姐姐?不仅不恼,还要谢姐姐才是。我已听说了,若不是姐姐在皇上面前提起,如今我又怎能坐在这里与姐姐说话?”说着便要起身行礼,颐妃连忙拦下,“如今你是有身子的人,就连皇上都免了你的礼节,我又怎能受你的礼?”
  言语间,颐妃细察清荷脸色,见其眉目甚无精打采,似乎是因有客来了而强撑,便开口问道:“容我多句嘴,敢问妹妹可是睡不安稳?”
  清荷忙答:“可是,一晚上几次起夜,吐得酸水都出来了,真不知怀个孩子是这么难过的。前头那胎虽也不大稳,却终究没这么闹过。”清荷故作黯然。
  “怎么没宣个太医来瞧瞧?”颐妃瞧其神色,连忙岔开话题。
  清荷回神笑道:“害喜是寻常事,又不是什么大病,饶是这样,已搅得太后娘娘与众位姐姐们不得安生了,再要为这个闹起来,没得让人说我轻狂。”
  颐妃了然道:“原来你是为这个。这也罢了,先前我怀老七的时候,也是这么闹,恐怕你这次定然也是个皇子了。抑吐再没比酸梅更有效的了,我那会儿就是靠它,我院子里头树底下还埋了些,回头我让人给你送些来,顺便去给你开点儿安神的药。你这夜夜睡不安稳,身子若是垮了,遭殃的可不止你一人。”
  “既如此便多谢姐姐。说起来,我还没见过七皇子,听说也是粉嫩圆润极可爱的,真想立时见见呢,只不知可有这个福气?”清荷笑道。
  颐妃戏谑道:“这有什么的,你不说我都打算抱来呢,来年让妹妹也生个胖小子,只是我出来的时候他还睡着。小薇!”从薇应声自门外入内,谨身听命,“你回去一趟,告诉王嬷嬷,就说本宫让她看看七皇子醒了没,若醒了便抱过来吧。再有,你和从蕊说,要她把前年埋在院子里那棵槐树下腌渍的酸梅取些来。”
  从薇答应着一路去了,不多时,领着一个身材丰硕的奶嬷嬷进门,那嬷嬷手中抱着一个约两岁的孩童,正睁着乌漆的大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着这屋子里的摆设。
  从薇将手中的纸包交给姐姐从蓉,清荷致谢,从蓉自去放好。那奶嬷嬷向两位主子请了安,颐妃示意她将七皇子抱给清荷看看。清荷伸手接过抱至膝上,见小娃儿身穿一件小小的藏蓝色皇子锦服,乳发被松松地束在头顶,粉面晶莹剔透,无一丝瑕疵,一对耳珠更是圆润饱满,简直想咬上一口。
  清荷见了十分欢喜,抱在怀里不住摩挲,早有从蓉取出一副长命金锁当做见面礼,颐妃笑着客气了一番也就收了,着人给景魃稀D蔷矮}瞪着好奇的眼睛摸了摸胸前的金锁,又看了看抱着自己的人,忽然嘴一瘪,哭了起来。
  颐妃有些尴尬,连忙抱过来哄着,却怎么也哄不好,无奈下只得让嬷嬷抱走了,着人跟着送了回去,这厢方才致歉:“本想让景锤妹锰硖砀F敕吹够盗嗣妹玫男酥隆!?br />   “姐姐这是说什么,小孩儿家家的,哪懂什么。”清荷嗔道,微微一笑,“不过我瞅着,七皇子倒与三皇子有几分像。说起来,那一个我也许久未见了,前些日子在重华宫住时,还隔三岔五便去我那儿逛逛,这一搬了还没来过。”
  颐妃深深看了她一眼,顿了顿道:“没想到你竟是个豁达人。他母妃那么对你,你还惦记着他。倒叫我说你傻呢还是痴?”
  清荷展颜道:“我们怎么样,到底是大人之间,终究与孩子无关。姐姐说对不对?”
  颐妃叹道:“话虽如此,可谁又能怎么样呢?就连先皇后不也……”说到这儿,她住了口,清荷会意,也叹了口气。
  颐妃见气氛一时冷了,便转了话题:“不说这些了。妹妹可曾听到什么风声没有?”
  “什么风声?”清荷疑惑,她指了指腹部,“这几日我光顾着和他闹了,没听到过什么。怎么,宫里有什么事么?”
  颐妃来了兴致,见四下无人,凑到她耳边神神秘秘地道:“此事妹妹听了可要烂在肚里——我听说,万相密谋篡位。”
  “什么?!”清荷差点从椅子上跌下,直愣愣地看着颐妃。半晌,才道,“姐姐,这话可不能乱说。”
  “不是可靠的消息我怎么会随意与人说。”颐妃神色笃定,眼中露出兴奋的光芒,悄声道,“这话我也只告诉你一个人。万相打算让皇上退位,捧三皇子登基,他自己做老太上皇,就这几天的事,已是八九分准的消息了。”
  “这种事,姐姐是如何得知的?”清荷惊异,随即想到,苏颐妃与万丽妃向来不对付,恐怕都互相紧盯着对方的动静。
  “这你就别管了,”颐妃摆摆手,“反正依我看,若万相倒了台,那万绮静也别想再有好日子过,哼,到时看谁才是最后赢家罢。”
  清荷心头狂跳不已,篡位?!谋反?!这……这么大的事,也没听皇上提起过,难道他这么有把握,一定能扳倒万靖荣?
  “妹妹不必担心。”颐妃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安慰道,“他太过高估自己了,皇上岂能容他做这等大逆不道的事?何况,就连我都能打听到,皇上必定早就知晓了,一定拟好了万全之策。妹妹万勿多虑,小心安胎为上。”
  清荷听了也觉有理,方渐渐恢复了平静,又说了一会儿话。颐妃坐了这一会子,因怕清荷厌烦,便告辞道:“罢了,叨扰妹妹多时,我先回去了,改日有空再来。”清荷忙挽留谦让一番,便让人好生送了出去。
  从蓉送客回来,见主子有些懒懒的,知是方才坚持半日有些累了,便扶着她歪在榻上稍作歇息。清荷道:“我有些乏了,你自去散散罢,晚膳时回来即可。”
  从蓉应是,给她盖好锦被,放下帐子,又将火盆拢旺了些,便关门退出了。出了内殿,待要出去走走,又不放心,便嘱咐新来的两个宫女碧鸳与红鸾在门外候着,提防主子叫人。两个宫女机灵懂事,奉承的话自不多言。从蓉见安排妥当,方才出门去了。
  清荷好容易歇了个晌,待醒转已是日落黄昏,懒懒的坐起身,发丝顺着肩膀垂落下来,她轻轻抚摸着小腹,绽开一抹微笑。这个孩子果然比景珏闹得多,却也知道疼他娘,这一觉睡得十分安稳。
  外头听见帐内动静,知她已起身,便撩开帘子,一个身影钻了进来,将她揽在怀里:“你这一觉睡得长,也不怕走了困,夜里睡不得。”
  清荷笑道:“劳驾皇上等了这半天,也不叫醒我。”遂推开他起身梳洗。
  从蓉与碧鸳、红鸾服侍着主子梳洗毕,又摆上晚膳,方才告退出去。嘉陵牵着清荷坐下,亲自盛了一碗红枣莲子粥给她,清荷也不推辞。见她吃得香甜,嘉陵兴致又起,又一样样地搛了菜放至她碟中,侍候得十分起劲。
  清荷笑道:“我不过偶尔说一次喜欢你搛菜给我吃,你便顿顿如此,可叫我怎么样呢?回头你饿瘦了,我可不管。”
  嘉陵笑得温柔,揽着她道:“只要你多吃些,我就是一天吃一顿也经得住。我只盼你别受这么些罪就好了。”
  清荷正要说什么,忽觉胃气上涌,一转头,方才吃的东西已然尽数落入盂盆,只吐了个天昏地暗,嘉陵已然见怪不怪,驾轻就熟地在一旁服侍着。
  直到腹中再无可吐,清荷方才瞅他一眼,悠悠道:“你方才那些酸话,就连我腹中孩儿听了都食不下咽了。”

  及听清歌梦已孤

  果然不出颐妃所料,正月刚过,便传来大丞相万靖荣被革职抄家的消息,震惊了整个朝野。原来,万相勾结朝臣,密谋逆反一事早因莫尚书之子的禀报被皇帝所知晓,皇上便将计就计,假作不知,使他麻痹大意,暗中却在布置人手搜集他意图造反的证据,打算将这棵已然歪了的老树连根拔起。
  前翰林院侍书夏一墨因其妹被撵,同年被皇上遣出京城,众人都道他是受其妹拖累。岂知这却是皇上授意,而一墨也想着如若立功,便可向皇上进言去看望妹妹,于是便应了。
  万相故里乃是陕西西安,那里正流传着西安即将成为天子之城的谣言,市井街巷里,处处可见万府征召兵丁的布告,就连街上奔跑玩耍的孩童,都唱着“万家江山万家灯”的儿歌。前来暗访的夏侍书没料到是如此景况,仅仅距离京城不到两个月的路程,万相竟然毫不遮掩,公然招兵买马,拉拢人心,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夏侍书将所见所闻书了一封密函遣人秘密送回京城,半月后收到皇上批复,要他在西安先稳定下来,务必取得确凿证据。于是他乔装改扮,假作应征混入兵营,一呆就是三年。在经历了一番考验磨砺之后,夏侍书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成功获取兵营将领的信任,被纳为心腹,替其出谋划策。
  一墨一方面虚与委蛇,一方面加紧搜集证据,待终于查到万相交代将领等待时机的亲笔书信时,方吐一口气,心知大功告成。他借着月色逃离兵营,专拣僻静小道,避开身后追兵,将所取的证物如数呈在天子面前。嘉陵帝大喜,隐忍多年的怨气终得释放,便故意在朝堂之上将万大丞相激怒,迫使万相提早动兵,巧借先机在城外堵住了他的兵马,抓了那将领。
  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万相知大势已去,再无他话,一生的心血自此付诸东流。嘉陵扬眉吐气,将其革职抄家,押入大牢听候处置。只因念在他是先皇重臣,又有托孤之德,加上其女万氏诞有皇子,故而才没有株连九族。
  再说万丽妃那日回宫更衣,见清荷尾随而至,丽妃便命她上前服侍。没想到这一向逆来顺受言听计从的丫头居然一反常态,冷冷地回绝了她。丽妃被清荷的态度激怒,本想趁着众人都在慈安宫为太后贺寿,无人作证,刚好教训教训她,却冷不防皇上竟然从天而降,面前的女人又立即换上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这方知中了圈套。她又惊又气之下,忘了辩白,眼睁睁地看着皇上将那个女人抱走。不久,传出清荷有了身孕。
  丽妃因不当心被人设计而咬牙切齿,想起皇上面带厌恶地将自己推开冷落至今,又愤恨不已。而如今又听闻父亲东窗事发,家属亲眷皆被发配边疆,一心要强的万绮静闻此噩耗,竟是雪上加霜一般,喉咙泛起一股腥甜,眼前一黑,悠悠倒在了地上。
  尽管后宫不得干政,此事却难掩悠悠众口。那些女人们背地里的窃窃私语无一不落入丽妃的耳中,更有那平素受万氏欺压的人,如今见她竟落得如此下场,直暗中拍手称快。丽妃既失了势,又听了那些冷言风语,病情更加重了,多少汤药灌下去都不见起色,没多久,竟渐渐露出下世的光景来。
  她深知自己时日无多,难免有些心灰意冷,却又放不下身处牢中年迈的父亲与尚未成年的三皇子景琛,心中积虑愈深,到后来,连日昏昏欲睡,饮食不思,药也吃不得了。锦儿心急如焚,又无计可施,见主子这模样也心知不好,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