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沉月





  “那为何小玉会看到你站在食盒旁边?你在做什么?”清荷道。
  “奴婢……奴婢……”巧儿吸了吸鼻子,偷偷向上望了一眼,见从蓉紧盯着她,忍不住缩了一下脑袋。她止了泪,把心一横,答道,“大约酉时初刻的时候,奴婢正在备膳房打扫,不慎……打碎了一件瓷器。奴婢怕从蓉姑姑责罚,便将碎片踢到了多宝格底下。恰在这个时候御膳房送了晚膳过来,奴婢心虚躲之不及,便索性蹲在柜子后头,打算待人去尽再出来。只是奴婢腹中甚饥,闻到饭香,忍不住偷偷探出头来看,却看到一个背影在翻动食盒,又将什么东西藏入了袖中。奴婢正要仔细瞧瞧是谁,那人却忽然转头,吓得奴婢躲了回去,直到听见出了门方才出来。奴婢见四下无人,食盒里饭菜又香气扑鼻,便一时没忍住打开了食盒——想是小玉在那个时候看到了奴婢——可奴婢绝对没有动过里面的东西,求主子明鉴!”巧儿一口气说完,深深伏下首。
  “这样说来,你倒是个清白的了。”清荷皱眉。
  “奴婢不敢欺枉主子。奴婢有没有撒谎,主子派人到备膳房多宝格下头的柜子底下看看有没有碎片就知道了。”巧儿抬起头道。
  “这个自然的。”清荷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道,“如若照你所说,你可看清了那个人的面貌?”
  巧儿努力回想了半天,无奈地摇了摇头。
  “又没看清那人面貌,又没人为你作证,”红鸾口快,冷哼道,“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或许是你编的呢。”
  巧儿叩首道:“奴婢说的全是实话,求主子明察。”碧鸳拽了红鸾一下,红鸾撇撇嘴不再言语。
  “是真是假本宫自会查明。”清荷自上首站起,对巧儿道,“在这之前,只能委屈你几日了。已将子时,咱们这还灯火通明,待会儿夜巡的过来难免又要解释。你们都散了吧,碧鸳红鸾,你两个将巧儿带到下房,着人暂时看管起来。今夜之事不许对外人说起,伤了本宫的脸面也就是伤了你们自己的脸面,自个儿掂量着罢。”
  “是。” 众人依言悄悄退出门去,各自散了不提。碧鸳两人将巧儿带到东院下房她自己的屋子里,又叫了两个仆妇来,将主子的话嘱咐了,便转身离开了。
  且说天一亮,清荷便再次召集相关人到内殿暂侯,令人去备膳房察看,来人却回报说并未找到巧儿所说的那些破碎瓷片。清荷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巧儿,早有人察言观色,出言讽刺巧儿撒谎。巧儿大呼冤枉,在下方连连磕头,急得满脸通红。
  “这样罢,”清荷闲闲开口,众人静了下来,“本宫倒有个法子。幼年的时候,本宫喜爱看一些杂书野传,曾记得有个方子是专门测谎的,不如咱们现在就来试试。碧鸳。”
  “在。”碧鸳应声捧出一个托盘,托盘中放着一只小碗并一根竹签,碗中是褐褐黄黄的液体,散发着奇异的味道。从蓉瞥了一眼清荷,心里有些不快。
  “这个法子有些奇特,只须将这碗中的水滴那么两滴在人的指头上,便能知道这个人心里有没有鬼。”清荷示意碧鸳近前,亲自取过竹签在那碗中蘸了两下。
  众人均瞪大了眼睛,屏气凝声地看着,只见汐妃伸出左手,用竹签在食指上滴了一滴。那水珠瞬间将她的半个指肚染成了同样的棕褐色。清荷举起食指,对下面道:“若巧儿手上的颜色与本宫的不一样,那么,她便当真是在撒谎。”说完看着巧儿道,“你敢不敢试一试?”
  巧儿猛然磕了个头,肃容道:“如若上天垂怜,能证明奴婢是清白的,就是死也无憾。”
  清荷点了点头,碧鸳便将托盘端至巧儿面前,巧儿照着清荷的方法也滴了一滴在自己指头上,瞬间脸上扬起笑容,激动地将手指高举过头给众人验看。
  “既然这样,那就是说你没有撒谎了,可那些碎片又去哪儿了呢?”清荷有些疑惑,问下头众人,“你们可曾见过?还是有谁打扫干净了?”
  众人哪敢承认,都连忙摇头回禀没有见过。
  “这就怪了。”清荷皱眉陷入深思,一旁的红鸾插嘴道,“明明白白的东西,说不见就不见了,肯定有人没说实话。主子,既然这个法子这么灵验,那倒不如挨个儿试一试。奴婢先来。”她几步走到碧鸳身前,滴了一滴药水,依然是褐色。
  红鸾得意地看着下头众人,道:“用这个法子不光能测谎,还能排除嫌疑,你们还傻站着干什么?”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争先恐后地拉着碧鸳,也不用那劳什子竹签了,直接将手指头泡在碗里,心惊胆战地拿到眼底下验视,生怕自己手指头的颜色和别人不一样。拥挤之下,碧鸳手中托盘被打翻,碗也跌碎了,药水流了一地。
  众人都惊了一跳,碧鸳慌忙蹲下整理,却不妨被碎片割破了手。从蓉见状,连忙过来帮着收拾,碧鸳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既然药碗都碎了,也没法再继续测试,清荷叹了口气,摆摆手让众人都散去了。
  “主子,咱们就这么放过去了?”从蓉扶着清荷向内室走去,一面仍有些不甘心,“恕奴婢冒犯,奴婢觉得那个测谎的法子不过是些旁门左道,做不得准。”
  清荷扭头看了她一眼,笑道:“你是在责怪我没有事先告诉你罢?你一个人要管整个宫里的事务,杂事那么多,何苦还劳动你。况且,你也该让碧鸳红鸾两个帮帮你了,没的让她们一天到晚闲着。我不过是替你给她们找点事干罢了。”
  从蓉见心事被主子点破,面上也有些不自然,遂笑道:“奴婢不敢责怪主子,主子一片体谅奴婢之心,若还有那种想法,奴婢可真该死了。”
  “罢罢罢,什么死啊活啊的,也不知道忌讳。”清荷笑嗔,眼中含着深意看着她道,“我也知道那个法子没什么大的用处,不过是吓她们一吓,回头绷紧着点儿,免得再被人钻了空子。”
  “都是奴婢失职……求主子责罚!”从蓉满面惭愧就要跪下去,被清荷拉了起来,“这事不怪你。你一个人纵有三头六臂,也有照顾不到的时候,我看倒要让碧鸳她们多替你分担点儿。这样吧,以后备膳就交给碧鸳,沐汤交给红鸾。你跟了我这么些年,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分自是不同,你也很该歇歇了。听说你妹子病还没好,你有了空闲就去看看,有什么需要就和我说,别的没有,咱们这儿药材可多得很。”
  清荷体贴入微的一番话,让从蓉无法拒绝,只得应了下来。清荷满意地拍拍她的手,拉着她继续向前走去。
  话说清荷因这几天折腾得过了,当天晚上便早早打发了众人就寝。大约子时,东院下房里的灯光也已次第熄灭,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皎洁的月光勾勒出一个人的影子。只见那人仔细辨认了一下那排小屋,立在门口屏息听了听,没有什么动静,伸手轻推其中一间,门便无声无息地开了。
  那人轻轻抬脚迈了进去,借着月光,看到床上躺着一个人,隐约是一个女子的轮廓,似是已然睡熟。那人也不叫醒她,悄无声息地走到床头站住了,似乎在犹豫着什么。床上的女子并未察觉有人入内,依旧埋头睡得香甜。
  大概半刻钟的时间,那人似终下定决心,抬手从袖中取出一块布状物,便要向女子口鼻捂去。恰在此时,屋中大亮,骇了那人一跳,本能地回首看去,只见门边立着一位宫装贵妇,身旁两个如花似玉的宫女相伴,可那人却仿如见了鬼一般,立时瘫软在地。那床上的女子也瞬时翻身坐起,跳下床向门边奔来:“主子。”
  “原来真是你。”清荷眼中泛起泪光,看着跌坐在地上的人,“为什么?你我相伴走了这一路,我一直当你是我在宫里最亲的人,你为什么要害我?”
  跪在下方的人正是宸汐宫掌事姑姑从蓉。此时,她掩面瘫坐在那里,已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清荷深吸了口气,叹道:“备膳房多宝格底下的碎瓷片,也是你拿去了罢。”从蓉双唇颤抖,仍旧不言语,只抬起头望着清荷。
  “你是不是想知道,我是如何知道的?”清荷忧伤地看着她,“你只道将碎片拿走,巧儿便会因撒谎而逃脱不了干系。可你却不知道,那碎片表面是用马铃薯涂过的,只要人碰过就难免会沾染到手上。而我今日的那个法子,也并不是什么奇门异术,是我从前曾不小心将爹爹擦伤口的碘酒洒在了娘切好的马铃薯上,发现它居然变成了蓝色……没错,那碗中确实是碘酒。
  “今日在内殿之上,你一直在观察,虽对这个法子心存疑虑,却也不得不小心,可智者千虑终有一失,你在帮着碧鸳收拾托盘的时候也不小心沾染上了。你知道么,当我在回内室的路上,从你手上看到了那抹蓝色,我有多心痛……”
  “原来这一切,都是一个局。”从蓉似是喃喃自语,“你根本就没有吃那天的晚膳,巧儿也是你刻意安排的……你早就开始怀疑我了?”瞬间,她的目光向上射来。
  清荷别过脸去避开她的眼光,默认了。

  回首已是百年身(结局)

  “既如此,人证物证俱在,奴婢无话可说,请主子处置罢。”从蓉收起了震惊神色,静静跪伏,等待着清荷的定夺。
  清荷心痛地看着她道:“蓉儿,自打我入宫便是你伴着我。这么些年,你我二人一路走来,享过荣耀,也历过风雨,虽名为主仆,实情同姐妹。你若有什么苦衷,为何不明言与我?我一直以为,没有比你我之间是更可信任的了。”
  从蓉心下触动,眼前浮现曾一起经历的种种,主子始终待自己如亲妹一般,不免心中绞痛,红了眼眶。她何尝不知道主子的心,若不明白,也不必夜夜饱受良心的折磨,噙泪天明,只是……
  “恳请主子发落罢……”从蓉眼圈红红,一叩到底。
  清荷令碧鸳红鸾在门外守着不许人靠近,转头看着她,重重地叹了口气:“你是不想与我说实话了?原来,我们的情分也只这般罢了。也罢,果然如你曾说的,是我太天真……”说着,她自己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见主子这般情形,从蓉再承受不住,痛哭失声,膝行几步上前抱住了清荷双腿,泪水自眼中倾泻而下:“主子……是奴婢对不住您……您有身子经不得落泪……奴婢说,都说。”从蓉如开闸的洪水一般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听得清荷渐渐收了泪,后背冰凉。
  原来,指使从蓉的人竟是她的旧主——苏颐妃。
  “主子进宫之前,颐妃娘娘就说一定会让主子住到翊萱宫,并让奴婢侍奉主子,暗中却是颐妃的眼线。颐妃叮嘱奴婢,主子的一言一行都要及时报与她知晓,为的是若主子今后果然起来了,也好早作打算。只不过主子当时只顾着留心丽妃,而忽略了她。”
  “难怪她每次来看我都只让你相送,原来还有这个意思在里头。” 清荷有些吃惊,随即又道,“可是颐妃一向良善,素来待人亲厚,又怎会害我?”
  从蓉抹了把脸,接着道:“如今,我也顾不得了。主子,这宫里的人,哪个是好相与的?若没有一点子本事,怎能稳坐妃位?颐妃只是城府更深,藏得更严罢了。若说到为何害您——这竟是明摆着的——”她指了指清荷圆润高耸的腹部,“这个理由,足够了。”
  “可是,我在法华寺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会回来,她既然怕别人与她争抢,又为何要在皇上面前陈情?”
  “这却正是她心计颇深之处。有件事主子或许还不知,奴婢从妹子那儿得知,颐妃诞下的七皇子景腔噬嫌幸淮谓蟮弊隽酥髯印虼耍噬系背醪⒉幌不墩飧龊⒆樱彩窃谥髯右乩粗安沤ソザ云呋首佑辛诵θ荨R缅浅G宄髯釉诨噬闲闹械牡匚唬肫淙没噬咸焯斓爰牵共蝗缣指龊茫畔氤隽苏飧鲋饕狻!?br />   “就算是这样,她又如何确信我一定会顺着皇上的意思回宫?”清荷更加疑惑。
  从蓉眼神有些闪烁,不敢看她,半晌方低声道:“颐妃也担心这个,所以……”她偷偷瞟了一眼清荷,声音更低了,“您还记得在法华寺时,有天清晨奴婢捡到的那件东西么?”
  清荷心口一窒,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你……那竟是你放的……”
  从蓉连连磕头,涕泪抱愧道:“求主子恕罪!主子待奴婢有如亲妹,奴婢却做出这样猪狗不如的事来……可奴婢实在是迫不得已……颐妃以从薇相要挟……奴婢只有她一个亲人……”
  清荷沉默良久,道:“既如此,你我也有着共患难的情分。我且问你,若只能忠于一人,你选哪个?”
  ……
  二十五年夏末,宸汐宫又迎来了一个新的小生命,端的是粉雕玉琢,十分可爱。太后、皇上都爱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