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沉月





    清荷的脸已红到了耳根,她闭了闭眼,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忽然听见他在笑,睁开眼,却掉入他如水潭般深邃的眼眸中去,里面似乎有一团化不开的雾,却更显神秘,引人探寻。
    她呆呆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而他,此时也渐渐收敛了笑容,只留下一抹淡淡的弧度在唇边,墨黑的眸子定定地凝视着她。
    清荷觉得都快要窒息了,情不自禁地用深呼吸来安抚那颗胡乱狂跳的心。
    垄月轻轻抬起右手,似要轻抚她的面颊,她不自觉地闪躲了一下,却未曾想他白皙修长的指落在了她的发上。只一瞬间,他收手笑道:“也只有你配戴它。”
    清荷怔了一怔,抬手摸去,却是一支如意点翠簪在了自己的发髻。
    “这支簪是我娘给我的,是她成亲的时候我爹送给她的。”垄月笑得温柔,“我娘说,簪虽普通,却代表着爹的心。故我爹去世之后,她一直将它贴身收着,珍藏这许多年。”
    清荷闻言,急忙将簪子从头上摘下,递到垄月面前道:“既如此贵重,我万万收不得。”
    垄月笑笑,从她手中接过发簪,重新给她插上:“我说收得便收得。”
    清荷怎能不明白他话中隐藏的含义,虽然自己心里也是愿意的,可这私定终身的罪名她怕承担不起。刚要再说什么,只听垄月道:“你莫要担心。”
    她抬眼看他,他继续道:“此物虽意义深重,却终究不过是个玩艺儿——只是,我家现在的景况……说不得,我要去搏一搏。如果此次春闱能博取得一半个功名,那时再议;若不成,也就罢了……”
    当晚,清荷是怎么回到自己小院的,臻蓉却又如何教训兄妹俩擅自出府的事,她都印象模糊了,却唯独有个声音日夜在耳边徘徊
    “你会等我回来吗?”
    会吗?会等吗?
    清荷轻抚着发上的如意点翠,心里觉得这句话问得真是莫名其妙。她当然会等,而且会一心一意地等。他怎么可以不信她呢?居然问出这样的话。
    她会等到他衣锦还乡的那一天,用八抬大轿和红盖头把她领回家。
    会的,她一定会等到那一天的。是不是?
    她笑了,笑得很甜。
    嘉陵十六年冬天,垄月收拾行装进京的时候,清荷正坐在自己床前绣一幅并蒂莲花。她相信,他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而且,下一次见面的时候,便是永不再分之日。
    他离开的日子,她几乎天天祷念佛经,月月为他上山祈福,祈愿他平安归来,金榜题名。
    时间久了,被臻蓉察觉出来,曾细细问过她。这次,她大大方方认了,反倒让臻蓉惊异不已。夏鸿轩听说后,也只皱眉沉默不语。
    后来,夫妇二人私下商议,此事究竟未曾摆上明面,且耽搁半年倒也不妨。只是,怕清儿这孩子太单纯心实,日后万一有变故,会经受不住打击。说不得,且看将来罢。
    这厢,清荷却不知道爹娘为她操碎了心,只一心算计着垄月的行程。自从二月里收到他抵达德州的书函,此时,怕是早已入京了吧。却不知为何,再无只字片语寄回来。
    清荷等得心急,一时不由自主胡思乱想,一时又自我安慰。连昕兰、问梅都看不下去了,变着法儿地逗引、解劝,背地里却把那杜公子不知诅咒了几万遍。
    日子便一天天过下去。
    转眼到了四月中旬,清荷生辰。
    这天一大清早,房里的丫头们侍候着清荷梳洗,围着她唧唧喳喳——这个说小姐比园子里的花儿更好看;那个说小姐的诗词曲赋才厉害呢;还有的说小姐的针黹刺绣才是最灵巧的……
    “不对不对,你们都说错了。”含芳凑过来,好生将正在梳头的清荷打量了几眼,那眼神让清荷感觉浑身不自在,不由得笑骂道:“死丫头,看什么看,没见过我不成?”
    含芳也不怕,笑眯眯地说道:“他们都说错了。奴婢觉得,小姐的好处只能体会,是说不出来的。”
    众人一听,也甚觉有理。只清荷笑她嘴滑。
    待给清荷收拾停当,又好生整理了一遍,觉得都妥当了,众丫鬟方按住要站起身的清荷,让她就在凳上坐了。一屋子的人笑盈盈地站成一排,齐刷刷在她面前拜了下去
    “恭贺小姐诞辰!”
    清荷笑着受了,吩咐打赏众人。自己对镜细看了一番,方领着昕兰、问梅到上房请安去了。
    出了房门,却听见院子里那棵槐树上几只喜鹊在叫,问梅打趣道:“想是今日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昕兰一时嘴快,接过茬去:“没准是京城来信了呢。”问梅赶紧拽了她一下,努努嘴。昕兰自知失言,不敢再说。
    清荷微微一笑,说:“你们两个太多心了。今日是我诞辰,不就是好事么?”二人赶忙连声附和。
    几人来到正房,素云、静纹早已等在门口,笑着迎上来一边祝贺,一边陪着进去了。
    屋里只有臻蓉一个,素蕊正在帮她梳头,见小姐进门,手里不方便,便笑着屈膝福了一福:“小姐诞辰万福。”
    清荷忙虚让了一下,又给娘道过福,方接过静菡捧上来的茶,坐在臻蓉身边。她将脑袋轻倚在臻蓉肩头,笑嘻嘻地看着镜子里的人。
    “傻丫头。笑什么呢?”臻蓉被她逗乐了,“今儿起你可就十四了,还这么黏人。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都有你哥哥了。你怎么还是这个样子,多咱嫁了人才能长大呢!”
    清荷脸一红,委屈道:“娘是嫌我烦了?巴不得我离开呢?”作势欲走,被臻蓉一把拽住坐下,佯怒道:“还装样子给我看。等着,我梳完头和你说话。”
    清荷吐了吐舌头,开始在屋子里闲转悠。信手拿起一本半摊在桌上的书,看了几眼,又放回去。甚觉无趣,随口问道:“娘,爹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出门了?”
    臻蓉正对镜理妆,答道:“听说是京里来人了,你爹天未亮就出去了。也不知是什么重要的人。”
    “哦。”清荷点点头,“那哥哥可在家?”
    “去夫子那儿了。想是午后才能回来。”臻蓉整理完毕,站起身走到清荷身边笑道,“清儿,今天是你生辰,可你爹忙,恐怕没法子帮你庆生了,就咱们娘儿几个乐呵一下吧。”
    清荷笑道:“爹有公务在身,也是没法的事。清儿活了这么大,还没有正经感谢爹娘的养育恩——不如,今天女儿亲自做几个菜,也算是尽尽孝心,可好?”
    臻蓉听得深感宽慰,还是女儿贴心啊。
    中午,就在臻蓉的小院里摆了一桌。臻蓉抱着睿儿,拉着清荷坐了,见家里人少不热闹,便让素云、静纹、昕兰、问梅等有些体面的大丫头也一起坐下。
    起初丫鬟们你推我让,都不敢坐,臻蓉假嗔道:“你们平日侍候也有辛劳,今天不分主子丫头,都好好乐一回。”
    众人这才半欠着坐下了。臻蓉见她们仍拘谨,也不劝,只笑着让人给添酒:“都放开了吃,这酒是去年中秋时的菊花酿,剩了半坛没吃完,今儿个管够。”
    众丫头平日哪能得如此乐,加上酒劲,便也渐渐都放开了。竟轮番上来劝清荷酒,倒把臻蓉在一旁乐歪了。
    清荷起初还能抵挡几杯,到后来,就算拿出主子的款来吓唬都没用了,直饮得面上一片酡红,倒比平日更添几分艳丽。
    臻蓉正躲在一边瞧热闹瞧得直乐,忽然瞥见院门口有人探头探脑往里张望,仔细看去,是个外院杂使的小丫头。
    那丫头见臻蓉瞧见了,便比划着示意自己有话要回。臻蓉便冲她招招手,让她过来说话。
    那丫头头一次进正房院子,却一眼不敢多看,规规矩矩走到臻蓉面前,细声细气地说:“回禀夫人,二门上通传:老爷回来了。知道这里热闹,请夫人到外厅说话。”
    臻蓉闻言有些诧异,却不知是何事。只得将睿儿交给奶娘,自己整了整衣裳,嘱咐了没有喝酒的素蕊、静菡两个几句,便向外厅走去。
    这厢,清荷已被灌得晕晕乎乎,正有些昏昏欲睡。不妨昕兰问梅两个又端了杯盏过来,唬得她连忙求饶:“好姐姐们,饶了我吧。我已经不能再吃了。”
    未曾想二人却不说话,只端着杯子敬了清荷,竟兀自干了。清荷不解其意。
    还是昕兰口齿利落,停了停道:“小姐,今儿是您的生辰。奴婢姐妹两个侍候您一场,也没有什么贺礼……只祝您早日得遂所愿。”
    清荷明了其意,不禁眼圈泛红,鼻尖发酸。问梅在一旁后悔道:“这都是我们的不是了,反倒招惹得小姐难过起来。”
    “不妨事。”清荷收起泪意,强笑道,“我知道你二人是贴心的。以后,不管我去哪,都不会丢下你们的。”
    这边主仆三人情意切切地赌咒发誓,却不知外厅此时正闹得天翻地覆。
    缘起篇 魂梦欲教何处觅
    清荷因酒多了,有些头晕,便扶了昕兰回去净一回面,又换下满是酒气的衣裳。才刚收拾妥当,便有丫头急匆匆跑进来回道:“夫人请小姐到外面厅堂说话。”
    清荷一听这话没有头尾,不禁有些恼。昕兰眼尖,便训道:“咱们做奴婢的,给主子回话要有条理章法。到底是何事,怎么又要去外面说话?”
    那丫头本就气喘吁吁,又紧张,被昕兰一吓,更说不清楚了。清荷无奈,只得带了昕兰往前头去了。
    前院里居然静悄悄不闻一丝响动,与后院的热闹形成强烈反差。清荷有些奇怪,却也没多想。
    待进得厅内,却只见爹在中堂站得僵直,背对着她娘,看不清表情。而臻蓉正坐在椅子上低头垂泪。二人见清荷进来,均未言语,只是臻蓉哭得更厉害了。
    清荷不防是这种情况,正不知该怎么办。转念一想,许是爹娘拌嘴,让自己来劝解的。便连忙陪着笑走到臻蓉身边,试图以玩笑化解:“娘,是不是爹欺负你了?要不要清儿给你做主?”
    没曾想臻蓉一听更撑不住,一把将清荷死死搂在怀里不撒手,冲着鸿轩哭嚷道:“你听听,这么乖巧的女儿,你就舍得把她往火坑里送!”
    清荷被娘搂得动弹不得,听了这话却不禁心中一凛,难不成是与自己有关?!
    话还没问出口,只听得夏鸿轩在那边叹气,半哑着嗓子无奈道:“我自己的闺女我能不心疼么?自从接到了口谕,我便知此事不妥,想求个法子。在门口从卯时跪到未时,足足四个时辰……可京里那人连我的面都不愿意见……这也罢了,我又去求闵侍郎,可他也是无能为力——都是聪明人,圣上的旨意,谁敢随意忤逆?不怕掉脑袋么?——你居然这么说我?我在你眼里成了什么人了!”
    臻蓉不听,仍旧哭道:“我就不信了!凭他是谁?难不成是个好端端的女孩儿,他看上了就必定要送与他不成?!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了!”
    唬得夏鸿轩忙不迭奔过来捂她的嘴,连声斥道:“别胡说!这话也是胡乱说得的!”
    臻蓉一巴掌拍开他的手,仍是嘤嘤哭个不住。
    而清荷此时,已完全听明白爹娘说的是什么事。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一片空白。呆呆地靠在臻蓉怀里,已是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半晌,方渐渐缓过来。她张了张口,只吐出一句:“爹,娘,清儿不去。”
    “不去,咱不去!”臻蓉紧紧抱着怀里的人儿,生怕被谁给抢了去,“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打死也不能去!”
    “你……”夏鸿轩无奈地指着她,“唉……你难道不知,抗旨是要杀头的么?”
    臻蓉怔了一怔,吸气慨然道:“宁杀头也不能让清儿到那种地方去!”
    鸿轩一窒:“也罢……就算我们两个老骨头死了不值什么,难不成墨儿、睿儿你也舍得?”
    臻蓉一愣,她似乎没有想过那么多。现如今,难道这事已到了绝不可能改变的地步了么?
    她想来想去想不出办法,只得抱着清荷止不住地流泪。鸿轩见此情景,也禁不住红了眼眶,声音哽咽。
    清荷本欲再求求父亲,可她看见爹老泪纵横的样子,也明白爹不是不疼她,是已然使尽了法子。那可是圣旨!皇上发了话,就是要她死,她也不能不死,何况是进宫。
    她觉得身上的力气像被抽空了一样,软绵绵靠在娘的怀里,任眼泪不停地滑落。只在心里不停地饮泣
    垄月,垄月,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众人正垂泪间,一墨从外面一阵风一样奔了回来,显然也已得到了消息。
    他看见爹娘都在饮泣,而妹妹苍白的脸上泪痕未干,呆滞地盯着地面。他立时定在门口,片刻后方慢慢挪进厅里来。
    他默默走到臻蓉面前,俯下身子看着清荷,目光流连,隐忍不舍。
    他最疼爱的妹妹,要去到那个不得见人的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