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影莫道无情
因为时辰尚早,路上几乎不见人影,她很快便上了甬道,无精打采地低头走在路边,步子却不觉越来越慢。忽听得前方马蹄之声隆隆而来,心念之间刚一抬头,就见一匹飞马迎面冲自己奔来,不由一惊,忙闪身一躲,却也还是跌倒了,她本就着实不爽,如何按得下怒火,当即跳起来,大声骂道,“你找死啊?!”
那马儿被主人一勒,长嘶一声生生停住,马上之人回身望来,却咦了一声,皱起眉仔细打量,脸上现出惊喜之色,“你不是哑巴吗?”
“你才是哑巴呢!”玉露想也不想反骂回去,一抬眼却愣住了,那马上之人形容秀美,不是陶之曜又是谁?心中暗叫不好,抽身便走。他却拨转马头跟上来,“哎,你会说话,怎么装哑巴?”
“不关你的事!”玉露头也不回,只顾闷头快走。
昨晚陶家长子从京城回返,本是为祝贺父亲寿辰,谁知停留了没几个时辰便接到上头命令,十万火急不容耽误,只得匆匆辞别。陶之曜自然要送大哥一程,便连夜出城来,将大哥送到重山镇上了回京的客船,自己则留在驿馆稍事休息。家人一大早来迎,禀道舞班两名舞娘均告失踪,连班主也不见踪影,房门大开,东西却没少一件,不知是否匪类作怪,府里正准备去报官。陶之曜听了又是纳罕又是不安,当即抛下随从,抢了最快的骏马一路飞奔回城,却未想正撞上了这哑巴舞娘。见她口齿清楚,又着了一身夜行衣,必是内有隐情,“是不是那班主拐了你?你别怕,只管对我说。”
“说个鬼!”玉露回头瞪他,“不关你的事!”
他一勒缰绳,横马在她面前,“当然关我事,你们从陶府不辞而别,就要给我个明白的交代。”
“要交代你找他们去啊,跟着我干什么?”
“他们――”陶之曜无意中向远处一望,他眼力甚好,看清楚不由笑了,“说曹操曹操就到,那舞娘来了。”
女罗刹?玉露大惊,回头望去,飞扬烟尘中,依稀可见一抹大红上下翻飞,红色头纱空中飘扬如帜,她当下叫苦不迭,急中生智,一个翻身跳上陶之曜的马,在他耳边大声叫道,“快走!要没命了!”
陶之曜一怔,下意识一甩马鞭,那骏马立刻撒蹄狂奔起来。陶之曜眼睛看着道路,嘴巴还不闲着,“他们真的要杀你吗?”哑巴会说话,舞娘变罗刹,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差不多!” 玉露被颠得头晕眼花,只得伸手环在他腰间,虽然眼下青衫红袖只是抓自己,下一步要干什么,连老天爷也不知道!
那手儿绵软温暖,他不由心中一荡,“你要去哪儿?”
“越远越好,他们找不到就行了!”玉露回头望去,红袖显然已经发现了他们,正在全力追来不肯放松。
倒霉,这次要被追上,就怕真的跑不掉了,要是大叔在――这个念头在脑中一闪,玉露用力甩甩头,把它抛到一边去――若是真的被追上......抬眼见前方路岔杂草茂密,心中一动,拍拍陶之曜的肩,“路口右拐,拐弯时一起跳下去!”
陶之曜哪里还顾得上思考,只点了点头,一勒缰绳转弯,说时迟那时快,两人一起跳了下去,那马儿又被一惊,更是咯噔咯噔四足不停,一会便不见了影子。
两人顺着草丛一路翻滚下去,撞到树干才停了下来,玉露终究有些功夫底子,比陶之曜清醒得快,忙按住他伏在丛中,不一会就见那抹红色倏地闪过,直奔那马儿的方向追去,这才稍稍松口气,陶之曜抬起头来,“她走了?我们出去吧?”
“不要!”玉露断然否决,“她又不傻,见马上没人,自然会原路折回。”
“那就坐以待毙?”陶之曜满头草屑,不忘建议,“还是快跑吧!”
“你以为自己两条腿我两条腿,加起来就能跑过马的四条腿?”玉露白他一眼,这次只能听天由命了,咬咬牙,“帮我个忙。”
娇柔面容,决绝神色,这矛盾的美和坚定,无人可以拒绝,他一时失神,极自然地点了点头。
“一会她折回来,我就出去,诱她说出来历去处,等我们走了,你就去――”她停顿一下,还是不受控制地说了出来,“凤凰城和浣溪口之间的水荡,找一个黑衣服的大叔,或者――”心中一软,“去苍烟山西的‘醉茶缘’找我的家人,再不然――”狠下心,“去连府找姓金的!就说我被青衫红袖抓走了,自然有人救我。”
“不行!”他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勇气,“我不能眼看你被抓走!”
“大少爷!”玉露又好气又好笑,“一个被抓走,总比两个都被抓走好!要是你也被抓了,可就真没人救我了!”见他焦急神色倒是十分真挚,便好言安慰道,“放心,他们费尽心思抓我,一时不会拿我如何的。”
他无法否认她说得有道理,只得默默垂下了眼。萍水相逢,拨马相助,玉露对他也是心存感激,便整了脸色,拱一拱手,“陶公子,玉露在此谢过了。”
陶之曜心中一热,还没回答,就听得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不由看了看玉露,见她脸上现出肃然之气,微微一震。
却说红袖追上奔马,见人已没了踪影,猜到臭丫头半路跳马逃跑,不由咬牙切齿,然而自己追得极快,估计她只能藏在这一段草丛小路,当即拨马而回,停在草丛前,大声喝骂,“臭丫头,敢耍花样,快给我滚出来!”
玉露知道立刻出去反令对方疑心,便悄悄蜷在草丛中默不作声,向陶之曜做个手势,示意他也不要动弹。
红袖见草丛中一片寂静,又怒喝道,“再不出来,我就放火了!”说着鞭子一抽,空中爆出清脆的声响。
玉露心知时机已到,向陶之曜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故意伪作惊慌模样,“别,别放火!”说着慢慢走了出去。
红袖哪知她是装可怜,不禁得意地笑了,跳下马一把抓过她,“哼!我就不信抓不到你!”
“喂,”玉露摆出一付不怕死的架势,“水龙火凤珠不在我身上,你抓我也没用!”
“水龙火凤珠?”红袖一怔,以为她将自己视做寻常盗匪,如同受了侮辱,冷笑一声,“当我这般不开眼么?你也太小瞧优昙崖了!”一回手将她丢上马,自己也跳上来。
“那为什么抓我?”玉露装作害怕的样子,大声叫喊让陶之曜听到。
“......”红袖一顿,其实她也只是执行命令,并不清楚个中缘由,然而说不知道又太丢脸,便板起面孔喝道,“这么多废话!回崖你自然知道!”说罢一抽马臀,疾驰而去。
陶之曜从草丛中钻了出来,凝视那烟尘翻滚中远去的背影,心下百味杂陈。他自幼体弱多病,深以为憾,故而愈发要做得强势,不许别人违背自己半点意愿,旁人只道他脾气古怪骄横,却不知他其实是为了掩饰心中的自卑自弃。如此久了,他渐也错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时至今日,却终于感觉到什么叫有心无力。也许――不负所托,是自己唯一能为她做到的事――他的脸色黯淡下来,不自觉地叹了口气,转身走上了回城的大道。
四 伊人故人
有清馨香气悄然潜入梦境,向梦生长的地方无声地游去,心里最寂寞的角落,一扇无名的门磔磔开启,有种模糊而熟稔的感觉挣扎着要苏醒过来,却又有一股力量极力将它赶回门后去,她心中忽地一窒,长长睫毛眨了一眨,慢慢睁开眼来。
头顶一条五彩大鱼缓缓游过,张嘴吐出一串气泡,摆摆尾巴又走了。她的意识渐渐清醒,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却见头顶大鱼小鱼络绎不绝地游过,摇头摆尾好不悠闲。她疑惑地张开嘴,学着鱼儿吐气,却发现并没气泡出来,伸手去摸,触手处一片冰凉,直起身一看,原来是一道透明屏障将鱼水与自己隔开,就如同一个巨大的透明鱼缸悬在头顶上。难道自己在水底龙宫?难道抓自己的人是龙王?她张开的嘴一时合不上了,定定神,这才想起来环视四周。
白,雪白。床榻桌椅,被褥帐幔,每一处都是,每一件东西都是,只有地面是化不开的浓墨,看上去坚硬冰凉,光可鉴人。“如雪一般素雅的优昙花,盛放在那黝黑的泥土之上,每片花瓣都在风中,发出召唤神灵的歌唱”――奇怪的诗句忽然浮上心头,她转目一瞧,桌上雪白瓶中,竟然真的插着一枝硕大丰美的优昙花,不禁起身走了过去,轻轻抚摸那花瓣,寒凉难当,却是白玉琢成的假花。
“你终于醒了,”清冷的声音背后响起,“绮露露。”
玉露一惊,手一松,花朵连着瓶子坠下去,一股微风耳畔擦过,瓶子握到一只雪白的手里。她倏地转过身去――
美,只是美,美得不像人,美得如同画,如同雕像。她十六年之中见识的男子不多,然而个个都是出类拔萃的人物,且不说人中龙凤的父亲和三位姐夫,便从离家始,冷峻如大叔,华贵如金风,韶秀如陶之曜,却都没有这人的美那般震撼。那是一种超越了性别年龄的出世之态,一袭白衣如雪,他着了却是无比熨贴,似诗词押了韵脚,丝竹和了曲调,良辰美景入了惜缘人之眼。
她不禁怔神,心底的不安感却越来越浓重,退后几步,警觉地看着他,“你是谁?”
“你问我?”他将瓶子放回原处,反问她,“知道自己是谁吗?你是绮露露。”
“呸!”玉露才不会因他长得美就格外留情,狠狠啐一口,“你才是绮露露!”
“我是巫相夜拂晓,”他负手而立,又重复一句,“绮露露。”
“什么五香六香的,我不认识你!”他身上说暮坪鹾芸炀痛斯矗衤蹲称鸬ㄗ樱榕谒频厮迪氯ィ拔腋嫠吣悖医邢粲衤叮业褪恰汀糗愀叶乙桓贩ⅲ突峤心闼牢拊嵘碇兀 ?br /> “呵!”他霍然冷笑,一掌拍在石桌上,“旧帐未了,他敢踏上优昙崖一步,就看是谁死无葬身之地!”说话间桌面微微下陷,现出一道极深的裂痕来。
玉露真的被震到了,半张着嘴看着那桌面,心里飞快地盘算,这人和爹爹好像结怨颇深,莫非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会吧......爹爹脾气一向很好的。他和爹爹有仇,抓自己来难道是想作诱饵?作人质?混蛋,我才不会被你吓倒!也学他的样子一拍桌子,大吼一声,“五香六香!你听好了!我才不怕你,我爹爹更不会怕你,就算你劫了我也没用,我爹会带着我三个师姐,踏平你这个优,优什么大头鬼的崖!”
“放肆!”他听她出言不逊,竟这样称呼优昙崖,不由怒气顿生,断喝,“敢对优昙如此无礼!跪下!”
玉露不明白他说的优昙是什么意思,但跪是绝不肯跪的,只仰起脸站得笔直,忽然腿上一软,啪地跪倒在地,原来被他击中穴道,再也站不起来,恨恨地抬起头,咬牙切齿地骂道,“你这个小人!”
“呼我巫相,绮露露,”他站在那里,“你也听着,不是我劫了你,是萧茗他劫了你,你本来就属于这里,是他将你盗走十六年,这一笔帐,我该不该和他算!?”说话间眼中寒光大盛,只叫人心惊胆战。
玉露跪在地上,脑中却是混沌一片,爹爹盗了自己?自己可是个大活人,又不是什么宝贝,谁会傻得来偷啊,还十六年前?这个五香花生米又在胡说八道挑拨离间,越想越气,调门提高八度,“五香!别以为胡编两句我就会信你!难不成你还敢说我不是我爹的女儿!”
“......”他走过来,雪白如昙的面孔俯下来,眼中有一股深深寒冷,寒冷之中却又跳出火焰来,“我宁可你――不是!”那声音里说不清是恨,还是遗憾,残酷和美,美和残酷,同时呈现在这张面孔上,玉露呆住,再也说不出话来。
“你跪在这儿,好好思过,”夜拂晓直起身来,眼神空漠,“该知道的,你总会知道,不管你愿意,或是不愿。”说罢飘然而去。
“死五香!”玉露醒过来,腿脚不能动弹,只得在他背后高声叫骂,“我不会放过你!”然而那背影很快消失在重重纱幕之后,只有她的娇声在偌大空间里回荡不绝――不会放过你......会放过你......放过你......
地上又硬又冷,跪得久了,膝盖渐渐没了感觉,玉露从小到大,便就有些闪失,也都是自找的不能怨人,可这样被虐待却还是头一遭,不禁想起爹娘来,鼻子一酸,泪珠就要落下,猛然醒道自己是爹的女儿,断不能让那五香花生米看笑话!想及此抽抽鼻子,硬生生把泪珠忍了回去。那花生米说得没头没尾,这一切究竟为何?他和爹是怎么回事?把自己扣留在此又是为了什么?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