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 下卷
“你贵处到我这里,程途迢递,怎么涉水登山,独自到此?”三藏道:“贫僧还有三个徒弟同来。”老者问:“高徒何在?”三藏用手指道:“那大路旁立的便是。”老者猛抬头,看见他们面貌丑陋,急回身往里就走,被三藏扯住道:“老施主,千万慈悲,告借一宿!”老者战兢兢钳口难言,摇着头,摆着手道:“不不不不象人模样!是是是几个妖精!”三藏陪笑道:“施主切休恐惧,我徒弟生得是这等相貌,不是妖精!”老者道:“爷爷呀,一个夜叉,一个马面,一个雷公!”行者闻言,厉声高叫道:“雷公是我孙子,夜叉是我重孙,马面是我玄孙哩!”那老者听见,魄散魂飞,面容失色,只要进去。三藏搀住他,同到草堂,陪笑道:“老施主,不要怕他。他都是这等粗鲁,不会说话。”
正劝解处,只见后面走出一个婆婆,携着五六岁的一个小孩儿,道:“爷爷,为何这般惊恐?”老者才叫:“妈妈,看茶来。”
那婆婆真个丢了孩儿,入里面捧出二锺茶来。茶罢,三藏却转下来,对婆婆作礼道:“贫僧是东土大唐差往西天取经的,才到贵处,拜求尊府借宿,因是我三个徒弟貌丑,老家长见了虚惊也。”婆婆道:“见貌丑的就这等虚惊,若见了老虎豺狼,却怎么好?”老者道:“妈妈呀,人面丑陋还可,只是言语一发吓人。我说他象夜叉马面雷公,他吆喝道,雷公是他孙子,夜叉是他重孙,马面是他玄孙。我听此言,故然悚惧。”唐僧道:“不是不是,象雷公的是我大徒孙悟空,象马面的是我二徒猪悟能,象夜叉的是我三徒沙悟净。他们虽是丑陋,却也秉教沙门,皈依善果,不是甚么恶魔毒怪,怕他怎么!”公婆两个,闻说他名号皈正沙门之言,却才定性回惊,教:“请来,请来。”长老出门叫来,又吩咐道:“适才这老者甚恶你等,今进去相见,切勿抗礼,各要尊重些。”八戒道:“我俊秀,我斯文,不比师兄撒泼。”行者笑道:
“不是嘴长,耳大、脸丑,便也是一个好男子。”沙僧道:“莫争讲,这里不是那抓乖弄俏之处,且进去!且进去!”
遂此把行囊马匹,都到草堂上,齐同唱了个喏,坐定。那妈妈儿贤慧,即便携转小儿,咐吩煮饭,安排一顿素斋,他师徒吃了。渐渐晚了,又掌起灯来,都在草堂上闲叙。长老才问:“施主高姓?”老者道:“姓杨。”又问年纪。老者道:“七十四岁。”又问:“几位令郎?”老者道:“止得一个,适才妈妈携的是小孙。”
长老:“请令郎相见拜揖。”老者道:“那厮不中拜。老拙命苦,养不着他,如今不在家了。”三藏道:“何方生理?”老者点头而叹:
“可怜!可怜!若肯何方生理,是吾之幸也!那厮专生恶念,不务本等,专好打家截道,杀人放火!相交的都是些狐群狗党!自五日之前出去,至今未回。”三藏闻说,不敢言喘,心中暗想道:
“或者悟空打杀的就是也。”长老神思不安,欠身道:“善哉!善哉!如此贤父母,何生恶逆儿!”行者近前道:“老官儿,似这等不良不肖、奸盗邪淫之子,连累父母,要他何用!等我替你寻他来打杀了罢。”老者道:“我待也要送了他,奈何再无以次人丁,纵是不才,一定还留他与老汉掩土。”沙僧与八戒笑道:“师兄,莫管闲事,你我不是官府。他家不肖,与我何干!且告施主,见赐一束草儿,在那厢打铺睡觉,天明走路。”老者即起身,着沙僧到后园里拿两个稻草,教他们在园中草团瓢内安歇。行者牵了马,八戒挑了行李,同长老俱到团瓢内安歇不题。
却说那伙贼内果有老杨的儿子。自天早在山前被行者打死两个贼首,他们都四散逃生,约摸到四更时候,又结坐一伙,在门前打门。老者听得门响,即披衣道:“妈妈,那厮们来也。”
妈妈道:“既来,你去开门,放他来家。”老者方才开门,只见那一伙贼都嚷道:“饿了!饿了!”这老杨的儿子忙入里面,叫起他妻来,打米煮饭。却厨下无柴,往后园里拿柴到厨房里,问妻道:“后园里白马是那里的?”其妻道:“是东土取经的和尚,昨晚至此借宿,公公婆婆管待他一顿晚斋,教他在草团瓢内睡哩。”那厮闻言,走出草堂,拍手打掌笑道:“兄弟们,造化!造化!冤家在我家里也!”众贼道:“那个冤家?”那厮道:“却是打死我们头儿的和尚,来我家借宿,现睡在草团瓢里。”众贼道:
“却好!却好!拿住这些秃驴,一个个剁成肉酱,一则得那行囊白马,二来与我们头儿报仇!”那厮道:“且莫忙,你们且去磨刀。等我煮饭熟了,大家吃饱些,一齐下手。”真个那些贼磨刀的磨刀,磨枪的磨枪。那老儿听得此言,悄悄的走到后园,叫起唐僧四位道:“那厮领众来了,知得汝等在此,意欲图害,我老拙念你远来,不忍伤害,快早收拾行李,我送你往后门出去罢!”三藏听说,战兢兢的叩头谢了老者,即唤八戒牵马,沙僧挑担,行者拿了九环锡杖。老者开后门,放他去了,依旧悄悄的来前睡下。
却说那厮们磨快了刀枪,吃饱了饭食,时已五更天气,一齐来到园中看处,却不见了。即忙点灯着火,寻彀多时,四无踪迹,但见后门开着,都道:“从后门走了!走了!”发一声喊,“赶将上拿来。”一个个如飞似箭,直赶到东方日出,却才望见唐僧。那长老忽听得喊声,回头观看,后面有二三十人,枪刀簇簇而来,便叫:“徒弟啊,贼兵追至,怎生奈何!”行者道:“放心!放心!老孙了他去来!”三藏勒马道:“悟空,切莫伤人,只吓退他便罢。”行者那肯听信,急掣棒回首相迎道:“列位那里去?”众贼骂道:“秃厮无礼!还我大王的命来!”那厮们圈子阵把行者围在中间,举枪刀乱砍乱搠。这大圣把金箍棒幌一幌,碗来粗细,把那伙贼打得星落云散,汤着的就死,挽着的就亡;搕着的骨折,擦着的皮伤,乖些的跑脱几个,痴些的都见阎王!
三藏在马上,见打倒许多人,慌的放马奔西。猪八戒与沙和尚,紧随鞭镫而去。行者问那不死带伤的贼人道:“那个是那杨老儿的儿子?”那贼哼哼的告道:“爷爷,那穿黄的是!”行者上前,夺过刀来,把个穿黄的割下头来,血淋淋提在手中,收了铁棒,拽开云步,赶到唐僧马前,提着头道:“师父,这是杨老儿的逆子,被老孙取将首级来也。”三藏见了,大惊失色,慌得跌下马来,骂道:“这泼猢狲唬杀我也!快拿过!快拿过!”八戒上前,将人头一脚踢下路旁,使钉钯筑些土盖了。沙僧放下担子,搀着唐僧道:“师父请起。”那长老在地下正了性,心中念起《紧箍儿咒》来,把个行者勒得耳红面赤,眼胀头昏,在地下打滚,只教:“莫念!莫念!”那长老念彀有十余遍,还不住口。行者翻筋斗,竖蜻蜓,疼痛难禁,只叫:“师父饶我罪罢!有话便说,莫念!莫念!”三藏却才住口道:“没话说,我不要你跟了,你回去罢!”行者忍疼磕头道:“师父,怎的就赶我去耶?”三藏道:“你这泼猴,凶恶太甚,不是个取经之人。昨日在山坡下,打死那两个贼头,我已怪你不仁。及晚了到老者之家,蒙他赐斋借宿,又蒙他开后门放我等逃了性命,虽然他的儿子不肖,与我无干,也不该就枭他首,况又杀死多人,坏了多少生命,伤了天地多少和气。屡次劝你,更无一毫善念,要你何为!快走!快走!免得又念真言!”行者害怕,只教:“莫念,莫念!我去也!”说声去,一路筋斗云,无影无踪,遂不见了。咦!这正是:心有凶狂丹不熟,神无定位道难成。毕竟不知那大圣投向何方,且听下回分解。
下卷 第五十七回 真行者落伽山诉苦 假猴王水帘洞誊文
却说孙大圣恼恼闷闷,起在空中,欲待回花果山水帘洞,恐本洞小妖见笑,笑我出乎尔反乎尔,不是个大丈夫之器;欲待要投奔天宫,又恐天宫内不容久住;欲待要投海岛,却又羞见那三岛诸仙;欲待要奔龙宫,又不伏气求告龙王。真个是无依无倚,苦自忖量道:“罢!罢!罢!我还去见我师父,还是正果。”遂按下云头,径至三藏马前侍立道:“师父,恕弟子这遭!
向后再不敢行凶,一一受师父教诲,千万还得我保你西天去也。”唐僧见了,更不答应,兜住马,即念《紧箍儿咒》,颠来倒去,又念有二十余遍,把大圣咒倒在地,箍儿陷在肉里有一寸来深浅,方才住口道:“你不回去,又来缠我怎的?”行者只教:
“莫念!莫念!我是有处过日子的,只怕你无我去不得西天。”
三藏发怒道:“你这猢狲杀生害命,连累了我多少,如今实不要你了!我去得去不得,不干你事!快走快走!迟了些儿,我又念真言,这番决不住口,把你脑浆都勒出来哩!”大圣疼痛难忍,见师父更不回心,没奈何,只得又驾筋斗云,起在空中,忽然省悟道:“这和尚负了我心,我且向普陀崖告诉观音菩萨去来。”
好大圣,拨回筋斗,那消一个时辰,早至南洋大海,住下祥光,直至落伽山上,撞入紫竹林中,忽见木叉行者迎面作礼道:
“大圣何往?”行者道:“要见菩萨。”木叉即引行者至潮音洞口,又见善财童子作礼道:“大圣何来?”行者道:“有事要告菩萨。”
善财听见一个告字,笑道:“好刁嘴猴儿!还象当时我拿住唐僧被你欺哩!我菩萨是个大慈大悲,大愿大乘,救苦救难,无边无量的圣善菩萨,有甚不是处,你要告他?”行者满怀闷气,一闻此言,心中怒发,咄的一声,把善财童子喝了个倒退,道:“这个背义忘恩的小畜生,着实愚鲁!你那时节作怪成精,我请菩萨收了你,皈正迦持,如今得这等极乐长生,自在逍遥,与天同寿,还不拜谢老孙,转倒这般侮慢!我是有事来告求菩萨,却怎么说我刁嘴要告菩萨?”善财陪笑道:“还是个急猴子,我与你作笑耍子,你怎么就变脸了?”
正讲处,只见白鹦哥飞来飞去,知是菩萨呼唤,木叉与善财遂向前引导,至宝莲台下。行者望见菩萨,倒身下拜,止不住泪如泉涌,放声大哭。菩萨教木叉与善财扶起道:“悟空,有甚伤感之事,明明说来,莫哭莫哭,我与你救苦消灾也。”行者垂泪再拜道:“当年弟子为人,曾受那个气来?自蒙菩萨解脱天灾,秉教沙门,保护唐僧往西天拜佛求经,我弟子舍身拚命,救解他的魔障,就如老虎口里夺脆骨,蛟龙背上揭生鳞。只指望归真正果,洗业除邪,怎知那长老背义忘恩,直迷了一片善缘,更不察皂白之苦!”菩萨道:“且说那皂白原因来我听。”行者即将那打杀草寇前后始终,细陈了一遍。却说唐僧因他打死多人,心生怨恨,不分皂白,遂念《紧箍儿咒》,赶他几次,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特来告诉菩萨。菩萨道:“唐三藏奉旨投西,一心要秉善为僧,决不轻伤性命。似你有无量神通,何苦打死许多草寇!草寇虽是不良,到底是个人身,不该打死,比那妖禽怪兽、鬼魅精魔不同。那个打死,是你的功绩;这人身打死,还是你的不仁。但祛退散,自然救了你师父,据我公论,还是你的不善。”行者噙泪叩头道:“纵是弟子不善,也当将功折罪,不该这般逐我。万望菩萨舍大慈悲,将《松箍儿咒》念念,褪下金箍,交还与你,放我仍往水帘洞逃生去罢!”菩萨笑道:“《紧箍儿咒》,本是如来传我的。当年差我上东土寻取经人,赐我三件宝贝,乃是锦遥卖摹⒕呕肺取⒔鸾艚龉慷厥谟胫溆锶次奚趺础端晒慷洹贰!毙姓叩溃骸凹热绱耍腋娲瞧腥ヒ病!薄 ?br />
菩萨道:“你辞我往那里去?”行者道:“我上西天,拜告如来,求念《松箍儿咒》去也。”菩萨道:“你且住,我与你看看祥晦如何。”行者道:“不消看,只这样不祥也彀了。”菩萨道:“我不看你,看唐僧的祥晦。”好菩萨,端坐莲台,运心三界,慧眼遥观,遍周宇宙,霎时间开口道:“悟空,你那师父顷刻之际,就有伤身之难,不久便来寻你。你只在此处,待我与唐僧说,教他还同你去取经,了成正果。”孙大圣只得皈依,不敢造次,侍立于宝莲台下不题。
却说唐长老自赶回行者,教八戒引马,沙僧挑担,连马四口,奔西走不上五十里远近,三藏勒马道:“徒弟,自五更时出了村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