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沙洲冷
(一)
乌飞兔走,白驹过隙,时光的流逝如水无痕,一切仿佛都回到了原位。
只是景彻不再吹那管碧绿的箫,换作了一支珊瑚石的,鲜红如他每日吐出的血。
大内的御医三不五时便来到访,留下无数写满奇花异草的方子,逐一化作热气腾腾的药,殷殷切切的被端进房,景彻每每淡然的看这一切,而后屏退下人,一一倾倒。
何之谦,此情此景如若尽数落在你眼里,可否会心疼?
你与她,还好么?同你的孩子!
想见你……
(二)
气虚,身热,火逆络伤,气随血脱……
御医说,这样的身子不益远行,然而景彻全不在意,只冷冷的看他,看到他声虚,躬身做礼:老夫可为您配些便于随身丸剂。
景彻不语,眼神已落在九天缥缈外。
长叹息,医者父母心,最看不得旁人轻贱自己的身体,唯有对此人,竟动不了气。
王氏景彻,太原王家最惊才绝艳的二公子,洞箫、琴音、书法三绝,名动天下。这样的人自然是骄傲而任性的,因他受得起。
曾经得天家幼女下嫁,竟只寥寥回一纸:性疏懒,恐怠慢!六字相拒,引天下名士竞折腰,圣上不怒反喜,竟得恩宠如故,只因他是王景彻。
孤身一人站在绝顶上,一览众山小,唇边淡淡一抹清雅的笑意,无尽疏离却又诱人神往。
(三)
杏花,烟雨,江南……
融融春日,斜着金线似的雨,沾衣欲湿,这是独在江南才有美景。
景彻独自站在船头,他本就生得极挺拔,如今消瘦下来便愈发显得清俊,衣袂翻飞,几乎要化去。
白衣,消融在明艳春光里。
黑发,缠绵于旎丽春雨间。
身后一个样貌清秀的小厮随他站了许久,心底的忧虑一点点扩大:快要湿透了呢!
“公子”烟茗怯怯的开口。
“何事?”景彻闻声回头,黑发卷过来遮了半张脸,只余一双眼睛,清冷幽深不见底,似午夜寒星。
这孩子毕竟人小,竟一时屏息,怔住!
“可有事么?”景彻见他失神,只得再问一句。
“公子……要披上么?天寒湿气重,莫要着了凉。”嗫嗫的递上手中用雪白孔雀羽织就的氅衣。
“我不冷。”景彻神色淡淡。
冷么?至冷不过心血成冰,如今他全身血脉都冻住了,怎么还会冷?
“可是……”还想强劝,不单单是为了临行时管家的呼呵,而是眼睁睁看着他沾湿的月白长衫间隐隐透出淡红肤色,谁舍得?
“先退下吧,仔细别自己倒着了凉,我去岸上走走。”景彻截住他的话头。
“好的,我这就去招呼船家靠岸。”
“不必了。”景彻自船头掠起,在湖中新生的荷叶上几次起落,人,便到了岸上。
只可怜了那孩子一颗心险些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临上岸时的最后一口气吸得猛了,火辣辣的刺进去,直入肺窍,景彻呼吸一窒,咳得弯下腰去。熟悉的咸甜在口腔中扩散开,景彻自袖中抽出一方剿丝的汗巾来抹尽。
不去理会烟茗在船头跺脚招呼船老大速速泊岸,一路分花拂柳直往林子深处去,转瞬便没了踪影。
(四)
吹面不寒杨柳风,正是踏青的好时节,西子湖畔的这方林子便显得分外热闹,积年栽下的桃李杏在润泽的空气里绽放着娇嫩的粉白淡红,似张张笑嫣。
“之谦,将毡子放在那棵树下可好?”青青指着一棵老杏树,含笑相问,娇美如那枝头的花。
“只要你喜欢便好。”之谦只温和的笑,在一旁看着妻子指挥家仆铺陈毡毯,摆放瓜果。
青青蓦然心动,回过头来寻他,只见一袭黑衣似水而无光,静静的立在这一树粉白的杏花间是如此突兀的存在,却有种诡异美感,极简的绝艳。
这个男子从来只着黑衣,自他们成亲那日起,无论春秋冬夏雨雪冰霜,唯一的异色便是悬在腰间那一方玉。
君子如玉,只可惜她嫁的,是一方寒玉。
他是个没有心的人,青青如此明晰的感觉到,他的心遗失在某个遥远的地方,纵然温和谦逊有礼,纵然眉目俊美如画,都是躯壳。
他的心,她一丝一缕都未触及过,却无可奈何的被吸引,心甘情愿的追随、等待,只盼着有一天,守得云开,可见月明。
桃花,如此明艳的放在枝头,一如那一夜他临走时,看到的景彻唇边的血。当时他一直站在窗外,看着心痛,心痛的看着,但已经决定的事,不可更改。
他一贯便是这样倔强而骄傲的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他有他的梦想,即使出身寒门,也自信能闯得青史一角留名,直到,遇上他……
那个,拥有了这世间的一切,却始终神色淡漠全然不放在心上的男人。
他说,他不是这人间的富贵花,自然不是,纵然这人间的千树富贵,可敌得他唇边一丝清浅的笑?
那一日初见他,一袭白衣如雪,于这江南的烟雨中翩翩而至,超然,出尘……
顿时,万籁俱寂,天地都失了颜色,那一刻,他以为,是瞧见了梦想。
王景彻,正是他梦想中要成为的那个人,傲人的权势,惊世的才华,还有绝世的孤独!
他从来不服输,在那个人面前却没来由的要低上好几头。别的不消说,单单是门第:太原王氏,五大高姓之首;而他们姓何的,寒门中要排在第几重,他还真不晓得。
他与他,本是连朋友都没资格做的!
“我喜欢你,将来,我们便在一起吧!”他说得坦然,眼神清亮而锐利,直直剜进人的心底去。
他自是可以坦然无忌,他是王景彻,那样出身的世家公子,狎玩男宠不过是名士风流。
而自己呢?要怎么办?
总有一天,世人会说:他,何之谦,原来是在男人身下婉转承欢的!
从此一世英名尽丧,再不得翻身!
他本该在一开始就逃走的,却无奈逃不开。那人在他耳畔轻轻吹口气,连心都会颤。只因他是王景彻,所以轻易的便原谅了自己,试问又有谁能抵挡那冰雪消融后骤放的温柔与激|情?
而那片阴影始终挥之不去,一切因美丽而绝望,因绝望而愈加的美丽!
这本不是他会懂得的隐忧,所以他曾发怒:“是我给你的还不够多么?”
不,能给的,已经足够了,但,你终究不能给出整个世界。
君当如磐石,妾当如丝萝,只可惜他不是女人,做不成妾,也当不好丝萝!
只能逃,在没顶的那一刻,似那溺水的人,匆忙间抓住一根浮木,上岸,头也不回的离开。
然而,真得逃开了吗?
只有天知道,自然自己也是知道的,只是不敢去想。
这些年,刻意回避,连一个王字都不敢听。那个人怕是已经娶亲了吧,一位不知是崔家还是卢家千娇百媚的小姐。只盼那位小姐的心性不要太娇纵才好,当然若是景彻愿意待她稍悦色一些,相信没人舍得对他任性,任她是谁。
(五)
“之谦?”青青暗自叹息,他又走神了,常常如此,心思不知飞在哪一层云天,脸上露出似悲若喜的笑容。
“之谦?”
“啊……”何之谦一时惊醒,猛抬头却见一道白色身影在林中一闪而过,登时心中大恸,竟是绞痛。
“你怎么了?”青青眼见他忽然坐倒,眉峰扭在一处,赶忙走过来帮他抚背顺气。
“不碍事!吓着你了……”深深呼吸几下,之谦缓过劲来,对青青歉意的笑笑,眼睛却不由自主的飘向刚才那个方向,自然,什么都没有。
是眼花了吧,想太多,竟似着了魔了。
说不定将来有一天,看到白色都会怕,家中四壁通通漆做黑色。
之谦自嘲,苦笑不止。
“怎会忽然这个样子,要不要回去找个大夫来瞧瞧?”青青一脸忧虑,显是不放心。
“一时的心悸罢了,难得来这一次两次,不碍事的。”
他本来就不大喜欢出门,出来看这一树一树的花,总觉得刺目。只是拘了青青同他一道在家里,又觉得过意不去,看不得她如此期待,这才应承下来。
如今更加觉得心里不舒服,满心要走。回去,独自一人关在书房里,去临那幅字,一切的心潮涌动便都可得平复,于是打一个诓子,只说要在近前走走,暗地里却派了老仆去请她闺阁里的姐妹来陪她。
景彻栖在枝头,白衣掩在杏花里并不太分明。
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得纷乱,口中发苦。他这次出来,本是为了见他的,却不想这样早就见着了人。电光火石之间,竟只知道要逃,下意识的一掠而起,躲在一树杏花里面。
如此,他找不着他,他却能看见他!
看到的不算多,竟也让他看全了那郎情妾意。
牙,咬在下唇上,硬生生勒出一道血痕,幸而他走得急,否则景彻疑心自己会不会就这样死在这棵树上。
世人总爱把桃花附作那旎丽的事,而在景彻看来,杏花要勾魂的多,单薄如纸的花瓣,一点淡水色的红,因那清凄的缘故,而更显妖娆。
看那人黑衣肩头点染着片片粉白,景彻几乎想伸出手去拈起来,再喂他吃下。然而却没等他实施,之谦已轻言浅笑着交待几句,转身,离开了。
那一刻,景彻看到一瓣杏花自眼前划过,放到无限大,落得奇异慢,遮住那一袭纯黑的身影,直到消失不见。
挣扎着跃下枝头,胸口的刺痛已经狞猊开利爪,景彻抑不住,咳得几乎跪地,整方汗巾都沾透,索性只以手掩口,鲜血却自指间滴落下来。
正在昏天黑地间,却伸来一只手,一只女人的手,用一方轻软的手绢儿把那血迹擦去,款款的……
景彻茫然的抬起头,竟是青青,一时无措起来。
“夫人……”有些呐呐的,不过,是该要道谢吧。
“你终于来了!”青青幽幽道,那声音里带着一缕惆怅,几分怨恨,些许心酸。
景彻听出来了,是以全身一震:“你……”
“那一日,你们在外面,我都看着了!”那一日,是她的喜宴,她心里怀了只雀儿守在喜房里,等那命定终生的人,等到心焦。只听得院子里几声异响,她太好奇,做姑娘是不该这么好奇的,所以老天罚她。
“难为你竟还记得。”景彻有些心虚,也只有对着她,他是心虚的。
“见过你的人,有多少是可以忘掉的?”这倒是实话。
“你这次回来,是要带他走么?”青青逼视他,坦然无畏,那是她的男人,而她,从不曾做错什么。
“他不会肯的,”景彻黯然:“你是知道的,他不会肯!他早忘了我!”
“忘了你?”青青冷笑:“连我都没来得及忘记你呢!这些年来,他只穿黑色的衣裳,只喝山西的汾酒,你留下的那幅字,他每天要临上一百遍,那方玉,也是你给的吧?”
“真的?”景彻心中狂跳,脸上的喜色如何也掩不去。
“假的!!”青青赌气,眼中一片晶莹,竟滴下泪来:“我纵能哄得了你,又有谁来哄我?”
“你恨我吧?”
“我自是应当恨你的,”青青凄楚的却无奈:“我恨得你,恨不得……可偏偏是你,却又恨不出来似的。王景彻,你便是那个王景彻吧?景彻,我听得他在梦里念这名字,我想说什么人这么厉害,让他念念不忘。想不到,居然是你,那字没落款,贴子上却有王家的徽记。王氏景彻,纵然是我这没见识的,也如雷贯耳的听过,居然是你,我还有什么话好说。”
“夫人,我这次过来,并非为了同你争夺丈夫。”这也是实话,他是从不去旁人手里争夺的人,从来都是他心念动动,一切便是他的了,偏偏他全不在意,今生唯一在意的,他争不到。
“你以为若非他自己有决定,凭我竟可以与你争什么吗?不必这般抬举我,我本这里面最最无足轻重的人!”青青牢牢看定他,忽而带着泪笑开来:“也罢,真到了那一日,记得帮我同他说,莫要骗我。还有,他心重,莫要逼他!”
她一口气说完,狠狠瞪景彻一眼,那眼中不是没有怨毒,却一咬牙,毅然决然的走了。
王景彻怂然动容,何之谦,他爱的男人,娶的妻子果然不是俗品。
(六)
据说卫玠当年从豫章至下都,因为世人久闻其名,整个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