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相馆
1
“啊,怎么现在……”
究竟阿录想说什么。她丈夫谷内初是十分了解的。
话虽如此,他们两人并没有达到“以心传心”的境界。因为丈夫才二十七岁,妻子才二十五岁,夫妻生活过得并不太久。
他们新婚旅行,来到这个山间的温泉镇。
“现在还有这种地方呀。”
谷内初仰视那幢古老的建筑物。
从字体即将消失的看板上,好不容易才读出“小宫照相馆”几个字。
玻璃镜的后面,装饰着无数的全家福照、新娘照、庆祝“七五三”(译注:日本传统节日,为七岁、五岁、三岁的小孩庆祝,简称“七五三”,通常在每年的十一月份举行。)的小孩纪念照……照片有点变色了,反而流露某种怀旧的色彩。
在东京,所谓的照相馆已逐渐变得稀有。但在这个带着乡土气息的市镇里,这样的照相馆却与四周环境十分相称。
“在这前面拍一张吧。”阿录说。
“好哇。但在照相馆前面照相,会不会被人指指点点——糟了!”谷内说。“相机还在旅行袋里。”
“啊?那就改天再拍好了。”
“不,我去拿。马上就回来。”
“可是——”
“难得出来街上散步,没带相机多没意思。等我一下,很快回来的!”
话一说完,谷内已冲下稍陡的斜坡去了。
“别急!”阿录对他喊。
确实没有匆忙的理由。日已西斜,顶多十五分钟左右,天就暗下来了。
小俩口一到旅馆,放下行李,就这样空手到镇上漫步。相机之类的还放在交给柜台保管的旅行袋里。
站在谷内的立场,新婚旅行的第一日,他不想因这种事而破坏阿录的雅兴。他急急往前奔的身影,一下子就看不见了。
阿录独处时,四处眺望无人的斜坡。
当然附近有人烟,多半是忙着预备晚饭的时刻吧,没有闲人出外游荡。
阿录再一次隔着玻璃打量橱窗里并排的相片。
板着睑盯着镜头看的威严父亲;穿着长袖和服露出生硬笑容拍相亲照的少女;结领带拍入学典礼纪念照的顽皮男孩的困惑表情;婴儿在中央,两边微笑的新任父母……
每张照片都说出不同的人生故事。
阿录正在仔细浏览时,一个声音说:
“有什么事吗?”
“啊……没什么事。”阿录望望那名白发老人。“我在等朋友……”
“是吗?住在下面的旅馆?”
“是的,住‘K庄’。”
“哦,那是个待人亲切的好地方。”
连下巴的胡须都白了,晒得很黑,大约六七十岁了吧,身体健壮。
“你是照相馆的人吗?”阿录问。
“嗯,小姓小宫,小宫悟士。你从东京来?”
“是。来度蜜月。”
说完,脸都红了。
“那真恭喜……要不要拍照纪念?”小宫老人笑了。“最近嘛,除了有节日以外,拍全家福照片的也少啦。”
“是吧。”阿录说。“咦,这张照片——”
突然,记忆中的某些东西闪了一下。
“怎么啦?”
“不……没什么……”阿录皱眉。“我好像在哪儿见过这张照片——对了,一定是……”
“啊,好舒服。”
晴美刚洗过澡,烫得脸红红的,穿着浴衣(译注:一种单和服睡袍)走进房间。
“哥!你在干吗?
“唔……睡觉。”片山义太郎在榻榻米上翻个身。他把两片坐垫折起来当枕头睡。
“真是的!你是来干什么的?”晴美把湿毛巾掠开。“快到晚饭时间啦。还不去洗澡?”
“你已经洗好了?”片山坐直身子,打个大哈欠。“睡眠不足,没法子。”
“来到温泉不去洗澡,像什么话?”
晴美也知道,哥哥这几天睡不好——身为警视厅搜查一科刑警的片山,进了特别专案小组后,无法好好睡一觉。
案件在昨天急转直下,破案了,这才可以一起来温泉度假的。其实晴美只想带福尔摩斯来。
“快去泡泡水吧,会马上清醒过来的。”
“嗯……也好。”片山站起来,伸个懒腰。“福尔摩斯呢?”
“它到走廊散步去了。”
虽然它不是一只普通的猫,但总不至于泡温泉就是了。
“怎么,已经天黑啦。”
看看窗外,片山吓了一跳。
“这条毛巾给你。”
“谢了……啊——”
片山又打哈欠,“咯啦”一声拉开房门——
“片山兄!”
“哗!”
片山被来人吓得脚下一滑,跌个屁股蹲儿。
“你没事吧?”
“石津……你来干什么?”片山翻白眼。“是不是想跟晴美幽会?”
“什么幽会。我是来吃牛肉汉堡的!”石津刑警说。
“噢,我没告诉你吗?”晴美说。“石津无论如何都想跟着一起来的关系。”
“你什么也没说过!”片山气鼓鼓地说。唉,他已习惯被漠视的感受了。
“隔壁房间也拿了。我和福尔摩斯睡隔壁。”晴美说。“难得来了,石津陪你去洗吧。”
是晴美的吩咐,于是刚刚洗完澡回来的石津,又跟片山一起走向大澡堂……
起初只有他们两个。
“这水好舒服啊!”
石津的声音在大澡堂中回响。
“嗯……”
“片山兄,请别睡着了沉下去啊。”
“没关系。沉下去就会醒的。”片山说得也相当马虎。
两人在擦身体时,门“咯啦”地打开,有个年轻男子走进来。
片山飞快地瞄了一眼那名映现在镜中的男子……大概疲倦了吧,脚步有点蹒跚。
没事吧?是不是喝醉了?
若是公司旅行的话,在抵达目的地以前的巴士或火车上,早已有人完全“进入状况”了。
可是,那男子又好像不是醉酒的样子。
他直直走上前来,也不先冲干净身子,就这样跑进热水池里去了。
“一洗澡就肚子饿啦。”石津说。“虽然不洗也会饿。”
“你尽情地吃吧。”片山摇摇头。“我会尽情地睡!”
“福尔摩斯小姐也爱泡温泉吗?”
“你去问它本人好了。”
说着,片山望望镜子……
咦?刚才那年轻人呢?
浴池和洗身体的地方都不见人了。
“石津。刚才有人出去吗?”
“没有。片山兄,你看到了?”
“不……如果有人出去的话,一定察觉的。”
片山往浊白色的温泉浴池瞄去——一块毛巾浮在水面。
“石津,那个人沉下去了。”
“啊?”
“潜入水底啦。”
“是不是在玩潜水游戏?”
片山看了片刻,知道事情并不寻常。
“他溺水了!拉他上来!”
片山对石津大喊着,冲上前去。
“在哪儿?”
“看不见,水太浊了。适当地找找看!”
“是!”
石津用脚在浴池中到处探索。他怕正面踢动的话,反而令对方致死,何况那是在奇热无比的水中。
“有了!”
石津弯下腰去,从水中把那男子拉上来。
他先把那人抬到更衣处,做人工呼吸——是“石津式”的人工呼吸法,却有效用,那人终于睁开眼睛。
“嗨,你醒啦。”片山窥视他的眼睛。“不要紧吧?”
“啊……”年轻男子眨眨眼,问:“这里是天国吗?”
2
“太太跑了?”晴美反问。“可是——你们不是来这儿度蜜月的吗?”
“正是如此。”那男子——谷内初垂头丧气地说。“今天刚到的。尽管如此……”
“那也用不着寻死呀。”片山说着,用筷子敲一敲晚餐的火锅。
“对嘛。”石津用力点点头。“不管发生什么,人生只要有吃的乐趣,就有办法活下去的。”
“那是你而已。”
“哦。”
福尔摩斯也分到锅里的鱼片,等它冷却了才吃。
“可是——有什么头绪吗?例如吵架之类。”
“完全没有。所以不知如何是好。”
“发生怎样的事情?请说说看。”
“嗯……谢谢关心。”
看来是个心地很好的人。虽然心情沮丧并想寻死,晚餐却吃得很多。
谷内说明了他们抵达旅馆后,见天色还亮,于是和妻子阿录说:“到街上走一走。”然后把行李交给柜台,两人就出去了,来到照相馆前面,发现没带相机,于是谷内跑回旅馆拿相机。
“回来时,刚好有个十几人的团体报到,柜台的人一直没空帮我把行李拿出来。好不容易找到了相机,回到原来的地点时,已经过了十五分钟以上了。”
谷内边回想边说。
“可是。那里没了阿录的影子。我以为她等太久生气了,跑去别的地方,于是我在那一带找了一遍,怎么也找不着。不久天就黑下来了,想到可能在路上走失了,我就回到旅馆……”
谷内从口袋掏出一张信纸。
“她留下这个。”
“那么说,你太太也回来过了。”晴美说。
“看来是的,她一定是不想见我。”
晴美接过那封信,摊开来看。上面只有简单的几行字。
阿初:
我觉得对你不起。毕竟,我不能跟你结婚。原谅我,什么也不要问。
阿录
片山也读了那封信。
“这样子,什么也搞不明白呀。”他侧侧头。
“是不是肚子饿了?人呀,一饿就——”
“肚子饿了,就要离婚吗?”片山白了石津一眼。
福尔摩斯向谷内“呱嗒呱嗒”地走过去,衔住那个摆在榻榻米上面的信封,带到晴美面前。
“信封怎么啦?”
晴美注视那个没写收信人名字的信封——突然凑近鼻子去闻味道。
“这味道……谷内先生,这是阿录小姐用的香水吗?”
“啊?呃,怎样呢?”谷内用力嗅着味道。“不,完全不懂。”
“不可能嗅得出来的。”片山苦笑。“连我也不知道你涂的香水味道。”
“福尔摩斯好像有印象啊。”
见到福尔摩斯想出走廊的样子,晴美站起来。
“谷内先生,把这封信交给你的,是谁?”
“在正面玄关的男人。”
“哦。那么首先不是那个人的味道了。这是女人用的香水。”
晴美打开房门,福尔摩斯率先出去了。
“请你在这儿等。”
说完,晴美快步走出房间。
“交给舍妹办,没事的。”片山说。
“呃……可是,我想不会那么顺利的。”
谷内完全死心的样子。“因她非常可爱,在公司里也很受欢迎。有时我也在想.她怎会跟我结婚……”
片山并非不能理解谷内的心情。可是,一旦碰到“爱情”时,人的心情就不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了。
“总之,不要胡思乱想。”片山说。
“对对。”石津说,但一点也起不了安慰作用。
福尔摩斯止步,轻叫了一声。
“呀,好可爱的猫。”
那女子弯下身去,轻抚福尔摩斯的头。
浴衣打扮的女性年约三十多岁,有某种雍容的气质。
“呃……”晴美上前打招呼。“对不起,你是在这儿下榻的客人吗?”
“啊?噢,你是跟这猫一块儿的——片山小姐吧?”
“是的。”
“我是这间旅馆的经营者,我叫安士弘子。”
“哦,失敬失敬。”
“这种装扮真失礼了。”她伸手掩一掩浴衣的胸前。“刚才有个大宴会。冒了一身汗,我刚去匆匆地洗了个澡回来。”
“是吗?其实,我想知道一下,你对这个信封是否有印象。”
那女子注视手中的信封。
“嗯……这个跟我抽屉中摆着的好像一样。”
“有无给过一名女客?”
“嗯——对了,我记得把它给了……一位叫谷内的客人的。”
她记得所有客人的名字。
“没错。那个人说要来做什么呢?”
“不记得了……当时外面……快天黑啦。我忙着分配一个团体客人的房间——这是相当麻烦的事儿——回来柜台时,那位太太来了。”
“太太?”
“是来新婚旅行的。”女人微笑。“非常可爱的太太——她说她要一个装信的信封,我就拿给她了。”
“是否有什么异样的表情呢?”
“不清楚……我问她,要不要帮你把信寄出去,她说不用。”
“是吗?”晴美点点头。“其后,她好像离开了。”
“离开了?不可能!”
晴美说出内情时,安土弘子皱皱眉。
“那种情形嘛……时间上也很怪。”
“怎么说?”
“天黑以后,就没火车或巴土出这个市镇了。她应该不能到任何地方去才是。”
“肯定吗?”晴美不由问。
是这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