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换你心





    丁逊君决定放人一马,图个干净了结,她还有小山似的文件堆在跟前赶着批阅,每晚都捱至九点多钟,走在平时闹哄哄的百惠广场上时,已是水静河飞,那种感觉并不好!    
    方坤玲如释重负,应了一句:    
    “就这样一言为定!”    
    连半句多谢也欠奉,就走了。    
    丁逊君不是不生气的。只要自己稍微刁难,只怕这婆娘就要俯伏在地地求。整件事放到益丰每周董事与高级经理联席会议上头讨论,她的面子往哪儿放?    
    然,丁逊君心头的气,只持续了几小时,就消掉了。    
    当她赶完一大堆公事文件,步出办公室时,老远就看到方坤玲瘦削的身影,出现在办公大楼的长长走廊上,那么缓慢地一步一步走,间中还拿手略扶一扶墙。    
    天!丁逊君突然间打了一个寒噤!觉得……觉得那是自己的影子!    
    一天又一天地在益丰干活下去,一眨眼就葬送了这辈子的青春!像方坤玲,跟在董劲一身边二十年,不也是勤勤力力地工作,又如何?一样要为着自己情急而犯的错,受尽初出道的小子窝囊气。如今,她和丁逊君再加汤明轩跑到董事局去据理力争,不论谁对谁错,都只会是她的错,因为老板明白找人取代她容易,换掉丁汤二人难!    
    一个孤军作战的女子,收场就是如此!她现今踯躅回家去,家里头又有张开双臂、欢迎她回来,支持她奋勇作战的人吗?没有。跟丁逊君的情况一样,没有!    
    抚心自问,人生舞台上,谁不把自己看成正派角色,而视对手为歹角?


第二章第20节

    丁逊君在今天所发生的伟诚车行事件上,自然觉得自己大公无私。然,在董植康心目中,必觉得她食古不化,不识好歹。威武不能屈的角度下,丁逊君是勇士,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大前提下,摇身一变,丁大小姐只是愚顽之流而已!    
    同样,在张家平事件当中,丁逊君觉得方坤玲不可理喻,难道方坤玲又会心服口服,真正认为丁逊君有理?差不多可以肯定,方坤玲暗地里恨死了这个世界里头充塞着长江后浪推前浪的霸气,埋怨自己不住辛苦经营,仍然徒劳无功!    
    一人一票之下,彼此彼此,红脸白脸,老是打个平手!    
    公事上头的成败,只不过是指顾间事,对所有劳工阶层,尤其职业女性,苦缠不休的是岁月催人,营营役役,到头来,连表面风光亦是过眼云烟,只有身心的疲累与寂寞,永无休止!    
    丁逊君如是,方坤玲如是!    
    原来同是天涯沦落人,还要执戈相向,凄凉更添一层!    
    每念及此,更无斗志,更觉自己是人生路上的可怜人!    
    目送方坤玲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丁逊君差点没有流下眼泪!    
    “她已走了,我陪你同行如何?”    
    耳畔的说话,把迷惘中的丁逊君唤回来。微微的惊骇,回转头来,竟见着汤明轩。    
    “你还没下班?”    
    “同一条船上的人,谁的劳累不一样?”    
    丁逊君眼内真有点温热。一句简单的话说到心坎上去,顿成知己似。    
    明轩很自然的,微微托了一下逊君的手臂,轻声地说:    
    “我们走吧!”    
    两人都无话,互有默契地朝同一方向走向停车场。    
    “今次送你回家去,应该晓得路!”    
    几个月前的圣诞,明轩首次充当护花使者,把车子兜了几个圈,才转得到丁逊君家居的那条小街。    
    逊君独居于中环荷里活道旁边的小横街,一幢古老而有性格的旧唐楼内。    
    车子快要到家门时,汤轩明问:    
    “你肚饿吗?”    
    丁逊君知道这么一句极为普通的话,意味深长,可以是后患无穷的开端。    
    然,人生已然疲倦不已,还添重重顾虑,怕要在下一分钟就倒下去了,何必苦撑?    
    于是丁逊君毅然决然地点了头。    
    “那我们到附近餐馆去吃一顿好不好?”    
    “不好了,老想早点回家去,随便下个面,充饥好了!”    
    汤明轩没有回答。    
    丁逊君亦不做声。    
    两个人其实都心如鹿撞,惴惴不安。    
    车子停在丁逊君住的那幢旧洋楼前。    
    逊君仍坐在车子里,车内那两秒钟的沉默,长如整个世纪。    
    逊君自问经过了相当艰辛的心理挣扎,才再出得口说:    
    “我的厨艺十分幼稚,实难登大雅之堂,下个面充饥倒还可以应付得来,请别见怪我没有什么珍馐美味招呼你!”    
    汤明轩应该心花怒放,可仍然维持一派沉静,说:    
    “如果你连面食都应付不来,我晓得烤多士!”    
    两个人笑了。这一笑倒好,去掉了适才的尴尬。    
    丁逊君家在四楼,也就是顶楼。    
    “走完了这楼梯,我的食量更惊人!”汤明轩说,声音里透着很大的愉快与轻松。    
    开门走进去,是间楼底极高的客厅,垂了一把黑色的吊扇,配合着满房深啡色典雅的古旧家私,和那丢了一地的、各种彩色图案砌成的大软垫。墙角放着一个米缸似的花瓶,插着好几枝极端肥厚的莲叶,伴着两三枝未开的莲花:散放在小几上的石头、陶器等小摆设,并不格外矜贵,却有趣、有心思。    
    整间房子的性格都相当突出。    
    可见女主人的品味高洁。    
    厨房是西式的,跟小饭厅相连,中间没有墙,只一个四英尺多高的酒吧作为隔离。    
    丁逊君并没有客气地招呼汤明轩,由着他自由自在地满屋走。她慌忙围上围裙,在橱柜内翻出了两包即食面,立即烧水,三分钟内弄出了一顿晚饭!    
    他们干脆坐到酒吧的高凳子上去吃面。    
    “对不起,原本想下两条青菜在面里,谁知莱蔬放在雪柜内太久,霉了!”    
    “不相干,没有绿叶扶持的牡月,并非理想,然,已足够吸引力,大快朵颐!”    
    那碗热腾腾的面,蒸气向上涌,弄得丁逊君的脸煞地转红。    
    汤明轩眼角瞟到了没有?不知道,只见他低头拚命地吃,非常虔诚,非常专注,这种神态把丁逊君吸引着,没由来地深深感动!    
    一碗面,三分钟的功夫,可以使一个拥有如许条件的男人刹那间俯首称臣。这种默默的以行动代替语言的欣赏,有力地震撼心弦。    
    在工作岗位上,逊君常受赞叹,不是不高兴,但总觉得理所当然,受之无愧。只这一次,她觉得自己得着太多,异常地兴奋。    
    吃完面,逊君泡了茶。二人改坐到客厅的软垫上,沉默地捧着茶,设法找话题。    
    逊君终于开口说:    
    “一天之内,要你拔刀相助两次,真是惭愧!”    
    “江湖上老是虎狼当道,奈何!”    
    “方坤玲不算虎狼!她大概是情不得已!”    
    “何必欺侮小辈?说得过去吗?”汤明轩略感奇怪地望住丁逊君:“你竟不怪她?”    
    “一时气盛,无心之失,弄到最后,自己摔了一交,也是够惨的!”    
    汤明轩没有移开望住丁逊君的眼神,肆意地把对方望得有点不好意思。逊君微垂眼,轻轻呷口茶,遮掩着一份有畅快感的难为情。


第二章第21节

    “你要小心!”汤明轩郑重地说。    
    “什么?小心方姐?”    
    “不,小心自己!”汤明轩略顿一顿,继续说:“无端心软,犯了江湖大忌!易地而处,姓方的不一定会对你留手!”    
    丁逊君没答腔,心头突然牵动一下,不辨悲喜,或许二者兼备。既开心汤明轩对自己的关怀,又觉得对方多了一点点的残忍!    
    男人很难看得见女人的愁苦事,汤明轩无法明白一个孤军作战的女人所承受的压力,太多午夜梦回的清冷,绝对会把一颗原本善良的心变酸。男人真的不明白,因而难以寄予适当的谅解与同情!    
    又或者,男人只愿意明白他心目中愿意去了解与相帮的女人!    
    因而方坤玲在汤明轩眼内必成歹角,而她,丁逊君呢?……    
    丁逊君的心卜卜乱跳。    
    “多谢你提点!”逊君赶快答以简单的一句话,防止自己再胡思乱想下去。    
    汤明轩微笑着:    
    “我是有点偏心,这叫没法子的事。    
    丁逊君的心差点跳出胸口。    
    没有男人在她面前如此含蓄地露骨过!    
    丁逊君自出道以来,当然遇过想跟她吃完一顿饭就上床的男人,也有人约会她,算是尝试走在一起凡两三个月,结果彼此连谈话兴趣都无法维持,又是不了了之。    
    只这一次,跟汤明轩是不同了。    
    丁逊君陶醉于那份朦胧若梦的感情,舍不得放下似是而非、欲拒还迎的挑逗感觉。    
    丁逊君知道她越来越想入非非,如果对方不走,是否下逐客令,还是顺水推舟,水到渠成?    
    浑身在这一刻血脉澎湃!不能再往下想了!    
    “很晚了,我得走啦!”汤明轩竟说了这话。    
    “好,送你!”丁逊君立即反应,心随之而有刹那的麻木。    
    “不,别客气,你送我下楼去,我又不放心你独个儿再上楼,如此这般,怕要走上走落几十次,还没收场?”    
    “那么,不送了!”    
    丁逊君站起来,开了大门,笑着:    
    “慢走!小心楼梯既高且直!”    
    “微醺的人还能把持,晓得路!”    
    门关上后。    
    丁逊君咬碎银牙。一种意犹未尽、心心不忿的无奈袭上心头,很委屈的感觉!    
    她躺在床上,恨自己没有能力一睡不起!不再受这种自讨回来的没趣!    
    再想深一层,不是不恐惧的:她下意识地明白需要伙伴的迫切感原来已在蚕食全身,如一窝蚂蚁爬行在细胞内,令她惴惴不安,有殷切寻求解决的冲动。    
    这姓汤的,显然下了饵。本来愿者上钩,也是你情我愿的事,只是捕鱼人又轻轻放过猎物,让自投罗网的她,徒剩一阵挥之不去的失落。    
    自尊心微微地受创。    
    肯定又是无眠的一夜。    
    失眠的人,当然不只丁逊君。    
    在这事件上受牵累的还有盛颂恩。    
    汤明轩回家去后,夫妇二人狠狠地吵了一场架,不是丁逊君所能想像的。    
    “明轩,我一直等你回来吃晚饭!公司的护卫员说你九点左右离去了!”    
    明轩没有答,把领呔外衣逐件除下来后,钻进被窝去。    
    “明轩,我有权查问你的行踪吗?”    
    盛颂恩用力揭开了盖着丈夫的棉被。    
    汤明轩伸手把棉被取回,重新好好地盖上,答:    
    “当然,你有权问,我有权答,”明轩背转身:“或者不答。”    
    “你没有一个完满的答案,所以不敢答。”    
    明轩不再做声。    
    “明轩,你这是跟我斗定了!”盛颂恩猛摇明轩的肩:“你说,你说啊!”    
    “太多人要跟我斗定了,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你的态度令我厌恶!”盛颂恩突然放声嚎哭。    
    “颂恩,请让我睡去,明天早上你可以睡至日上三竿,我还是要大清早爬起来上班的!”    
    “对,你是一家之主,你有自由权处理自己的时间、行为,甚至感情、思想。上班时生龙活虎是为了家计,下子班回到家来,闷声不响地蒙头大睡,也是为了家计,我应该忙不迭地感恩图报。你有没有想过,我也对家庭作出贡献,我也可以理直气壮地讨回我的一份应得的奖赏吗?”颂恩呜咽着:“我只不过希望你早点回家来,跟我好好闲话家常,我有错吗?”    
    “没错,你没错,错的是我!”    
    “你这是赌气!”    
    明轩当然是赌气的,他委实有气在心头。刚才跟丁逊君独处一室,如果真要把持不住,只怕现在还是软玉温香抱满怀,就因为千钧一发之际,感念夫妻恩情犹在,不好横生枝节,硬把一腔热情压下去,丹田下那股温热被强迫于刹那间冷凝,顶难受!    
    汤明轩在想,为什么女人的委屈才是委屈,男人的受罪却老是活该?    
    很不容易让理智战胜情感,心上仍留着苦苦挣扎的创痕,现今正想稍事歇息,还要受尽噜苏闲气!实在有冤无路诉,有苦自己知!    
    他的难受,无从向妻子解释!正如他也不容易感受到对方所承受的压力一样!    
    颂恩今晚是大大地发了脾气,只为今午从电视的下午茶节目学了一款菜式,立即下厨照办煮碗,意图取悦明轩。然,自黄昏开始,菜是凉了再热,热了再凉,一分一秒地捱着过去,直盼至八时多九时,摇电话到办公室去问,那答案竟是:    
    “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