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西风凋碧树
李纲以为,即使车驾不还京都,行幸之所也应以关中为上,襄阳次之,而建康最下。皇上纵不能行上策,亦应去襄阳,以示不忘故都之心。李纲用历史教训作例子道:
“自古中兴之主,起于西北者则足以据中原而有东南,起于东南者则不能复中原而有西北。中原一失,东南不能必无其事,虽欲退保一地而不可得也。”
史实昭在,斑斑可证,这个道理确实不容置疑。而李纲提出的另一条理由更使天子无话可答:“陛下已降诏许留中原,人心为此悦服,奈何诏墨未干,遽失大信于天下?!”
尽管李纲暂时打消了天子退避东南的念头,但并不能从根子上抹去帝国君臣怯战怕事的普遍心态。当金兵于这年九月进犯河阳、汜水,有南侵之意时,高宗立即下诏择日巡幸淮甸,并命淮浙一带增修城堡,招抚民兵,以备皇驾。另外又发布诏书以示圣意坚决:銮驾暂往淮甸,捍御稍定即还京阙;有敢妄议惑众沮挠巡幸者,许告而罪之,不告者斩。十月初一,天子登舟赴扬州,同时下令:以勤王为名擅募民兵溃卒者,并令遣散;有擅募者,帅宪司按劾以闻。从这一天起,帝国的天子就永远告别了中原大地,并无情地抛弃了两河之地坚守国土、引颈南望的忠义之臣和黎民百姓。
也难怪后人为之感慨不已。假如天子不走,留在中原腹地明诏抗战,未必就不能扭转帝国的覆败之局。最低限度,也能与金人划河而治,保住黄河以南的土地。
确实,形势虽然很严峻,但毕竟金兵主力已退,正倾其全力收剿黄河东、北未下诸城,对黄河以南地区的正面压力已有所减轻。同时,河东、北真正失陷者也才十余郡,余皆固守不降,成为金廷的绝大负担。宗泽已在东京抚循军民、修治楼橹;并屡挫敌军的挑衅;沦陷区内奋起保家卫国的忠义民兵,多则数万,少则数千,结寨山泽伺机出击,也在很大程度上牵制了金军兵力。就是不少宣和以来苦于苛政铤而走险、啸聚山林的盗寇,也纷纷来归,至于“行在”者即有十余万人,若善用其力,也是一支不容低估的力量。
忠而有谋的李纲本已在各个方面开始了整顿,短短两个多月的时间里,举凡机构建置、募兵买马、军士训练、国赋税收等政治、军事、财政诸般措施,无不卓有成效。在李纲的倡议下,张所、傅亮、孙昭远分别受命置司河北东路、陕西路及京西北路,招谕山寨,养民为兵。一段时期内,三人政令之出,响应不绝,取得了极大的收益。如果李纲不去,使政令措施得以坚持,结果委实是很难预料的。
民心士气亦有可用者。张所部下的将领王彦,率七千人渡河而战,一举收复新乡,后突破金人重围,领七百部曲进入共城西山。部众皆面刺“赤心报国、誓杀金贼”八字,号称“八字军”,两河山寨民兵归之者达十余万人,所控区域绵亘数百里,成为金人的心腹之患。各地特别是河朔一带的守臣兵民,大都协心并力,率励不懈,急切盼望着恢复,更不乏宁死不屈效忠赴义者。设若天子志在雪耻复仇,进君子而退小人,不惑于求和自安而勇于激励天下之气,国事之败断不至手发展到卒无可为的程度。
但这毕竟是后来人的一厢情愿。我们这个堂堂帝国的颓势并非是一朝一夕酿就的,这个道理不言而喻。本朝从来都不乏懦弱的皇帝,高宗皇帝也不例外,他的突出之点在于,严酷的现实使他一步步学会和掌握了聪明天子们所必备的法宝,那就是只有首先保全自身,才能最后庇护国家臣民。帝国的中兴君主从父兄的悲惨遭遇中更加深切地体会出了这个道理。
四
整个建炎时期的四年,是帝国历史上最不平凡的一页,是一个彻底打破旧有格局,催生新兴之势的时代。历史的魔法以它惊人的创造力,看起来就好像是在刹那之间,就把大宋王朝的故事从东京汴梁转移到了钱塘临安。地理变迁虽然不是世事演化的惟一结果,但却是一切沧海桑田的最好表征。
建炎元年(公元1127年)四月张邦昌被废后,金人即有意南下,九月二十五日张邦昌被宋廷赐死,不过是金室再度进兵的借口。十月,当高宗南之扬州的消息传到北方后,金军左副元帅宗翰即受命于金太宗,开始规划约集诸路金兵南侵事宜。至十二月,果分中、东、西三路大举南下。中路由宗翰率军从大同府下太行;东路由右副元帅宗辅及宗弼领军,由燕京取道沧州攻山东,同时分兵趋淮南;西路则由娄室等率大军自河中府经同州进攻陕西。这一次南进的规模和范围都是前所未有的,三路大军先后渡河,京西、陕西、山东诸路为之震撼。
三路金兵中,娄室所部西路军最顺利,十二月自韩城履冰渡河,陷同、华二州,攻破关中门户潼关,继而于建炎二年(公元1128年)正月包围并击破永兴军所在地京兆府古城长安,此后一路南下,又陷均、房二州。娄室得势后,复又鼓噪西进,开始向熙河一带进犯。
中路、东路的金兵也势如破竹,建炎二年(公元1128年)正月,宗翰已破邓州、郑州;东路宗辅部也已攻陷潍州、青州,并分成二部,一部继续攻进山东诸郡伺机南下淮甸,一部由宗弼率领向中路军靠拢,试图对中原地区形成夹击之势。
第三部 半壁河山第6节 中原已经无望了
但独守东京的宗泽成功地遏制住了金军的势头。宗泽自去年六月出任东京留守后,一方面联络义兵扩大力量,另一方面抚慰军民整治战备,使东京汴梁成为了一个强固的军事要塞。在金人的大规模入侵中,各地州县纷纷陷落,惟有汴京两河一带岿然不动,百姓安堵如旧。在起初的一两个月里,宗泽数度击退金军的进攻,使金人在一段时间里不敢再犯汴梁,只得采取正面对峙、侧翼迂回的战术。建炎二年(公元1128年)二月份,宗翰屯兵西京洛阳,与东京遥遥相峙,而宗弼自郑州抵达白沙镇,离汴梁已不到百里之地。可金军先后数次的进攻全被众志成城的开封守军击溃,并因此遭受到重大的损失。宗泽声威日著,以至于金军士兵闻名丧胆,私下呼宗泽为“宗爷爷”,这对于一向骄悍气盛的金兵来说,无疑颇为难得。宗翰自度东京既不能下,江淮则未可轻入,于是在三月份焚掠西京,驱迫十数州宋地百姓迁往河北,退兵还大同。东、西两路也分别在四五月份受挫而退。
然而宗老爷子能保住东京,击走来犯之寇,却无法唤回高宗的抗敌之心。在天子驾幸扬州后的近一年时间里,宗泽先后表上二十四道《乞回銮疏(表)》,殷切盼望着皇上能辍巡南服,回驾汴都。在一道道奏表中,忠心耿耿的宗泽愤怒地指责御前宵小之辈的优游苟安行径,细致地分析了帝王之都在政治、军事上的重要性,特别是恳直地指出:假如独怀忠愤、力抗贼锋的两河军民久阙王师之援助,必然怀疑天子和朝廷已置两河于度外,最终因失望而解体。不用说,这是极其危险的事情。
在建炎二年(公元1128年)的五六月间,宗泽再一次向高宗提出了出师渡河、恢复故地的详细方略,并保证说若能在当前敌势穷蹙的有利条件下乘胜而进,必能缚金人而臣之,使二圣天眷有归,两河故地得复。他在最后一道奏表中无限感慨地说:
“臣犬马之齿,今年七十矣。勉竭疲笃,区区愚忠,所见如此。臣愿陛下早降回銮之诏,以系天下之心。臣当躬冒矢石,为诸将先。若陛下听从臣言,容臣措画,则臣谓我宋中兴之业必可立致;若陛下不以臣言为可用,则愿赐骨放归田里,讴歌击壤,以尽残年。”
但这一切已丝毫打动不了我们的天子。悲愤交加的宗泽终于郁郁成疾,六月间疽发于背,不幸病倒。建炎二年(公元1128年)七月十二日,这位七十岁的老人在连呼“过河!过河”中病逝于东京。
孤直的宗泽也许不愿意相信,但现实却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那就是京城和两河乃至维系天下安危的中原早就不在高宗的眼里,眼下他最关心的是帝位的安稳。即使宗泽能守住京师,天子也从不认为国家剩余的实力足以抵挡夷狄的猖獗,彼强我弱,又岂能激怒敌夷而再招祸乱?在驾幸扬州之前,高宗业已三令五申地宣敕江南一带增治城隍,治兵完备,并派遣人员营缮金陵,复遣官奉迎太后六宫过江以往,早就有退避三舍的意思。此刻驻跸已定,正在扬州这个繁华之城逍遥自在,又如何能听从宗泽的回銮之请而去冒险?五月份天子倒是下了一诏,信誓旦旦地表明要回师东京恭谒宗庙,但言之凿凿,却始终没有起驾的意思。
原来,宣和七年(公元1125年)随童贯去大同府谈判的那位马扩在金人首次南下时兵败被俘后,佯示降意,换得金酋宗望的优容,开了间酒店,但私下里一直与敌占区的义军暗中来往。建炎二年(公元1128年)携亲从数人成功地从敌人眼皮底下逃跑,进入太行山以东的五马山一带。马扩此人很有斗争策略,当有一个人自称是乘敌不备从金地潜回的信王赵榛时,马扩立即就奉其为领袖,并以此号召远近,很快发展了一支近十万人的起义队伍,给金人制造了很大的麻烦。这年四月,马扩带着“信王”的手书秘密渡河请求朝廷给予支援,先是来到东京,然后在月底赶到扬州。
这件事着实让天子震动不小。信王乃今上亲弟,与父兄同时被掳北行。假如他果真从金地逃回并在五马山率众抗御,这必然对北方军民产生强大的号召力,这种影响绝对不能低估。黄潜善、汪伯彦两人始终不相信马扩带来的手书,高宗也一度有点怀疑,然而他认得这位皇弟的手迹,不由得不信。于是发布诏书命信王为“河北兵马都元帅”,迁马扩为“元帅府马步军都总管”,准其过河以后便宜从事。然而黄、汪二人多少做了点手脚,只以一支乌合之军付予马扩,并且还暗中派人侦伺。马扩刚走,五月初一这一天,宗泽请求回驾的奏书又到,高宗犹未加理睬。但第二天,突然传来了信王赵榛有意渡河入汴梁的消息,这使得天子极为尴尬,为扭转被动局面不能不赶紧表态,所以才有了上面的那道回京之诏。不过,事情来得快也去得急,时局一变化,回归九重的诺言自然随风而去。事实证明,马扩的南来不是一个明智之举,他的求援不仅没能取得效果,相反却使金军加紧了对五马山的围剿。马扩尚未能渡河,五马山寨就被攻破。
宗泽一死,东京义军便十散五六。朝廷没有接受东京士民的请求任用宗泽之子宗颖,却委任了好大喜功、短于谋略,为人残忍好杀的杜充继任开封府尹、东京留守。杜充到任,既无恢复之志,文不能抚御人心,于是众怀疑沮,集于宗泽旗下者散之殆尽,两河山水寨亦不听节制,宗泽的预言不幸成为现实。
中原已经无望了。
自从李纲走后,天子行在竟在许多方面保持着十分惊人的一致。这种一致若非来自于君臣之间的同心协力,便是臣子们阿谀曲折、随意所向的结果。很明显,朝廷目前的状况属于后者。两位宰相黄潜善、汪伯彦就可以说是地道的无聊之徒,保宠邀禄专权恣睢之外,略无大志,只知道以蒙蔽欺骗的低劣伎俩来打发时日。要知道,金人的刀枪剑戟可并不理会这些,不会因为我宋室君臣的慷慨大度而与人为善。宗泽殁后的建炎二年(公元1128年)七月间,金兵再次分道南下。此次进军经过了金廷上下的充分酝酿,明确了两大目标:一是平定陕西五路,一是追击宋帝,而尤以后者为要。西路渡河后连陷丹州、延安府直至、坊二州;东路径袭庆源之五马山,大破其寨后又败马扩援军,再陷濮州、滑州、开德及北京两府,并转而与中路大军会合。宗翰所率中路军本以奔袭为主,因此长驱直入,直指高宗而来。
扬州方面居然无动于衷。统领御营军的将帅之一张浚提出早为预备,黄、汪两人竟一笑置之。直到扼守淮阳的大将韩世忠不敌而走,敌军下彭城、淮东直趋泗州后,黄潜善尤认为不足为虑。正所谓栋宇将焚,燕雀在堂,可见黄汪之流不仅庸懦无伦,而且荒唐透顶。
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正月底,宗翰攻破楚州后,以主力居后,径遣数百骑往南突击高宗行在。在一片慌乱惊惧中,拥有近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