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第07期





  我们走在其中,
  用行动切割它的身体。
  使其被我们的意志不断改变面貌。
  在今天我们用我们并不英勇的行动,
  切割着它们。使它们显得平庸。
  这不能不说是我们的悲哀。而在昨天
  在昨天日本鬼子切割着我们的时间。
  使每一秒钟都显示着战刀屠城的可能
  并使我们的生活,
  像铡刀下的脖颈。甚至切割
  我们的精神。屠宰我们的灵魂。
  这是为什么?
  
  仿佛所有天良的眼睛,
  都一如这桥栏杆上石狮的眦目圆睁:
  什么都在目力范围,
  却什么也没看见。
  我因此没有去数,
  这座桥上,有与没有一样的石狮。
  没去。还是没去。
  
  可以饮一口酒,
  而后,细细地想一想所有的人类战争。
  想一想颜色不周的英勇顽强。
  那些红色的。红得多么壮丽。
  那些灰色的。灰得多么凄惨。
  仿佛历史永远都在等待一种真诚的目光
  一种透视自己的勇敢。
  
  十四
  
  战争是什么?
  战争是东条英机或希特勒、墨索里尼
  灵魂深处最怕人提起的一个庞大的隐私
  他们的野心在这里很少收缩不断扩张。
  像贪心的孩子,一使劲——
  彩色的气球吹破了。
  而罪恶的战争随即诞生。
  
  我因此命令你——军人们。
  用你们的勇敢和体魄,
  正步走进从这座桥上滚过的战争。
  并在其中撕开它的肉皮,
  调皮而又严肃地钳出它的隐欲。
  并介绍给我们。
  使我们整个人类都看清这一切,
  看清这一切是如何巧妙地成为口号。
  标语。社论。
  成为激动人心的演说。
  成为墨索里尼《意大利人民报》
  优秀的撰稿人。成为
  希特勒《我的奋斗》黑色的封面。
  成为东条英机“剃刀将军”辉煌的“荣誉
  军人们。军人们!
  当这一切摆放在阳光明媚的早晨,
  你能说你看穿了战争?
  
  半个世纪过去了。
  我在黑石桥上寻找昨天的弹洞
  我没有找到,我想起诗人梁小斌著名的
  呼唤——中国,我的钥匙丢了!
  弹洞在哪儿?不要让我的目光踯躅桥身,
  不太平庸的思想继续流浪。
  让我轻轻走进弹洞。坐在其中。
  并点燃柴火,借着火焰映红的穴壁,
  像北京猿人那样,
  仔细地看看自己的四肢。
  人的四肢。直立行走的蓝田亚种,你说:
  弹洞在哪里?
  
  十五
  
  昨天,也就是刚才。
  我发现它躲在波德莱尔的《恶之花》里,
  为谋求一次晋升的机会,
  通宵达旦地写着无中生有的匿名信件。
  在关键人物的耳边吹风播雨。
  为一句不中听的闲话埋下仇恨的种子。
  嫉妒成性。
  且憎恨朝气四溢的青春少年。
  具有忍受的天赋,
  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特异功能。
  得意时做伟人状指手画脚;
  失意时自己砍下自己的尾巴。
  一旦抓住战机,
  立即动员群众。
  
  苍茫历史曾经留下过这种弹洞。
  这种弹洞。这种弹洞在今天,
  是暗夜之后的咖啡馆中,
  缠绕在大腿之间的轻音乐。
  是一句调情的话激怒的另一个
  裹着性冲动的拳头。于是
  武夫被崇拜。阿飞做派,
  在大街上流行。并伴随着春风秋雨
  渗入大地。大地黑水奔流,
  雄师百万迎着枪林弹雨横渡长江。
  血海浮出。
  英雄逝去。
  高耸的纪念碑在都市怀念荒野中倒下去的躯体。
  
  我于这无声的弹洞听见历史悲怆的箫鸣。
  
  战争听见了吗?听见之后
  可曾将这幽幽箫鸣拿起来掂量掂量?
  然后放在桌上认真地看看。
  仔细地想想?
  可曾?可曾幡然猛省。
  对明天的行为进行否决。可曾?
  与地震不同。与地震的结果一样。
  与山洪不同。与山洪的性质一样。
  灾民无家可归。
  伤残的大地衣不遮体。
  贫困的更加贫困。掠夺的更为疯狂。
  伴随人性之恶的不断繁衍,
  人祸一如天火越烧越旺。
  
  这沉重的箫鸣
  我无言以对。
  在蓝色的箫鸣拽住蓝月的时候,
  我深深地感受着早已冰凉的野骨。
  看见它们在深秋的黑夜放飞流萤的情景
  我不哭。我理解了——
  什么是真正的牺牲。
  
  牺牲就是在巨大的历史框架中的,
  一种奉献。
  
  对于动荡的世界。
  对于渴望开发的我贫困的祖国。
  奉献像倒在血泊中的五四青年。
  像黑石桥畔献身的二十九军的弟兄
  它在未来历史巨大的屋宇之中,
  每一根抽出来,
  都可以当作脊梁。
  
  脊梁啊。
  
  十七
  
  和平需要英雄。
  需要一座座战争也炸不烂的黑石桥
  要是这座桥不能说话的话,
  这个宁静的蔚蓝的夏夜。
  和未来的春夏秋冬。雨雪雷电。
  都会替它对和平老人说:
  石头。石头
  是这种砸不烂的石头。
  
  惟有坚贞是历史埋不住的珍珠。
  我因此确信:
  一个民族不可凌辱的依据,
  与整个人类持久的和平。
  是一种蓝色的珍贵。
  深邃有如海水。
  庞大有如穹隆。
  它在寻常的每一个瞬间,
  都可能诞生无法收拾的掀天冲动
  
  伟大的反法西斯战争
  就是这样胜利的。
  因此。请  你  热 爱 蓝 天
  
  十八
  
  于是,伴随着对往事的记忆,
  我来到这座蓝月上的黑石桥。
  悲哀感受着悲哀。
  然后揣着双倍的悲哀,
  乘坐日产的大客车返回住处。
  蘸着一股莫名的激情,
  点横勾竖地写着
  三倍悲哀的蓝色诗句。
  
  我说:正视这首诗的金属性质。
  正视有了旋律意味的蓝色悲哀。
  抚摸抚摸它冷冷的足音。
  丈量丈量它走过的道路。
  它已经走过了多少个村庄和城市,
  还将穿越多少个世纪,
  才肯驻足回首。才肯对诗人说:
  回去吧。已经没有多少真实的意义
  诗艺在哪里?
  
  这需要慢慢体悟。
  需要将黑石桥颠过来再倒过去。
  扯长再拉宽。
  切开再组合。
  反反复复地投入心灵深处,
  使其石质腐烂。
  化为蓝水。
  自大地胸膛缓缓流出,
  流成一缕白云。
  在和平的月光下,
  浮出跨越世纪的黑石桥的轮廓。
  那是蓝月之上的黑石桥,
  又名:卢沟桥。
  
  公元一九九○年七月七日
  我于困倦中走过它。而后。
  认识了自己。


诗人自选诗
■  阳 飏
  阳飏,1953年生于北京,现在兰州市文联工作,上世纪80年代初开始在《诗刊》、《人民文学》、《散文》、《天涯》等刊物发表大量诗歌、随笔文字,曾获《星星》诗刊跨世纪诗歌奖,为甘肃省文学院荣誉作家。
  
  想念黑马河
  
  黑马河,青海湖边的一个小镇
  雪山太白,天空太蓝
  太多太多的蜜蜂,太多太多的黄金戒指
  吐蕃公主千年以前的手太凉
  放蜂人背过身去一副回鹘酋长模样
  低低盘旋着的一只鹰
  会不会在某个时辰突然奔跑成一匹黑马呢
  黑马河,如果我不在中途下车
  就会又一次见到你了
  如同见到一位信誓旦旦的朋友
  然后,我们合力从一条河水的泡沫中
  牵出一匹马来
  
  沙枣花已经开过
  
  沙枣花已经开过
  如同一群失踪的少女
  我怀疑她们因为腋下香气的诱惑
  最终迷失了自己
  
  这个世界每天都有失踪的人
  每天都有蜜蜂一样寻找黄金秘密的人
  一群少女离黄金有多远
  这其中的黑暗无人看见
  
  天空下的敦煌
  
  飞天女
  
  女人都飞了起来
  女人飞的时候
  没有肉体
  
  战争休息的间隙
  牛去犁地
  一部分男人就去挖窟
  
  女人闲着
  闲女人都飞了起来
  
  唐高髻女子
  
  一个朝代拓疆扩域的梦想
  使女子们的发髻越梳越高
  
  题一尊魏晋佛像
  
  小麦已经收割
  包谷已经收割
  一大片高梁昂首站着
  替一位丢失了脑袋的佛
  站着
  
  女性吹螺者
  
  抱螺而吹
  犹似从她袒露的乳房发出的声音
  为了哺育
  时间把沙吹得更细
  仿佛母亲一粒一粒挑拣的一样
  
  九色鹿
  
  多像一个人
  穿着花衣服
  有谁系紧了僧鞋
  说要跟她走
  
  狼
  
  上千公里的青藏公路线
  没见一只狼,
  真想见一只旷野中的狼啊
  远远的,最好跛一条腿
  更有英雄气概
  晚云腥红
  恍若狼族为这个世界贡献的血
  这只狼沿着山脊缓缓走去
  一跛一跛地驮负着过于沉重的天空
  额上有刀伤的落日
  用一个王朝的历史删改了自己
  一种被奉为神鹰的飞翔动物
  用比黑夜更黑的翅膀删改着死亡
  一只跛腿的狼
  行走在西藏的天空下
  仿佛替人类驮负着
  某种光荣与罪过
  
  纳木湖
  
  海拔接近五千米的纳木湖
  神和羊秘密联姻的圣湖
  ——纳木湖属相是羊
  恍若一面镜子里的镜子
  从镜子里向外凝望的纳木湖
  人类创世纪初的某个早晨
  蓝得失去了重量
  念青唐古拉山或是一位代代相传的银器匠
  打霜打雪打时间白银
  把这个薄薄的秋天打制成
  镂空花饰的纳木湖的形状
  纳木湖,十万只白羊从你十万片经石中
  侧身回到人间
  其中一只失群的白羊
  正从念青唐古拉山风雪兼程地往下赶着
  
  小小村庄
  
  小小村庄
  坐落在世界最高处
  像是大地上随便的一块石头
  凿出门和窗户
  佛和人住进去
  人把一粒青稞种成一万粒青稞,把一只羊养成一百只羊,然后掰着指头计算:青稞够了,羊也够了……
  佛不说话,一碗清水也就够了
  
  小小村庄
  仿佛一堆云彩就能卷走
  
  风起额济纳
  
  1
  
  从酒泉上车,八个小时的长途颠簸,我被包袱一样卸在了额济纳
  一路上风沙已经提前拥抱了我
  一路上,只见沙丘、荒滩、枯死的胡杨树…… 望得见额济纳了,红柳花开,胡杨树叶则一片一片地黄了、红了,这注定是一位类似于人间油漆匠的神的杰作
  我靠近了你,暖颜色的神
  额济纳,我还认定,今晚浩渺的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就是你美丽的痣,乌娜其其格额心的痣,格日勒额心的痣
  
  2
  
  自语着“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的那人呢溺死于一滴水珠的那人,被居延海的白天鹅用比白天还白的羽翎加冕,用盐加冕,用生锈的铁加冕
  那人,水珠一样清澈的脸一闪,历史的沧桑就蔓延到了我的脸上
  霍去病抗击匈奴万骑扬旄飞沙的地方,成吉思汗鏖兵河西挽弓射雕的地方……
  额济纳,上百万棵胡杨树还是上千万棵胡杨树生长或者死亡的地方
  我听见,一大群阿拉善白绒羊和一个骑在高峰骆驼上的牧羊人,把心跳的声音混淆在一起的声音
  隔着一条想象的汹涌澎湃的大河,我听见了这些声音……
  额济纳的声音,将被一头血祭的羯羊凄壮地喊出来
  关于居延汉简,关于西夏黑城,关于额济纳土尔扈特蒙古回归……我看见一条花尾巴蜥蜴钻入沙土倏忽之间就不见了
  我看见那么多表情装束怪异的人,从自己早已风化成沙的骨骼上坐起身来
  我看见一塔,像是迎风举起一根指头;我看见二塔,像是迎风举起两根指头
  我还看见——
  风,把我们同行的五个人吹成五根指头
  五根细小的指头,风吹,愈细愈小了
  风如果不吹,一棵棵胡杨树靠什么呼吸
  树根下埋伏千年的氏族部落,还有匈奴人、西夏人,谁能剥夺他们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