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第07期
风中流泪的鱼、阳光中暴晒的鱼、空气中悬挂的鱼、沙漠中蒸溜的鱼、海岸上搁浅的鱼，油锅中煎熬的鱼、烈火中烤炙的鱼、沸水中翻滚的鱼、酱汁中腌制的鱼、铁板上干煸的鱼、食盐中揉搓的鱼、猎叉戳过的鱼、弹片中飞翔的鱼和硫酸中浸泡的鱼，幸运得多。沧海桑田的变革来临之时，海底
像干燥的空气
像炽烈的沙漠
像滚烫的油锅
像焚烧的火焰
像透彻的硫酸
是鱼就好。游弋
成千成万的鱼群，展开幻想的翅膀开始打磨精制生命的石板。它们光亮的躯体以一道一道银色的闪电，瓦解分离着无边无际的大海。蔚蓝色的海面，电闪雷鸣。灰黑色的海底被击穿了，山崩石烂，海底漏水了，火山爆发了。它们鼓动腮帮、摇头摆尾地自如生活，无怨无悔，直到作古
它们来不及死亡，或者还没有死亡
它们也无法死亡，或者不懂死亡
就失踪在石板上，成为石板，另一种石板
成为石板亿万斯年的珍藏，成为生命
成为生命在石板上的涅槃
早晨的味道
不透明的天空和透明的阳光使早晨溢满火热的粉气
脸色灰郁的工厂咬着粗劣的雪茄
汗流浃背的建筑队只顾埋头在地上挖大坑挖大沟
公路常常被拦腰砍断，大桥在一夜之间坍塌
自来水管道也被挖断，泥水四溅
这是关于一幅废墟与新市的水粉画
画家坐在草坡上。看了看陌生的自己
然后，把一根草茎塞进嘴里轻轻地嚼着
天空的味道。水泥的味道。砖头的味道。大桥的味道
公路的味道。泥巴的味道。汗水的味道。烟尘的味道
味味皆来，在他的嘴巴里游来游去
而眼前的水粉画仅仅是一张刚刚揩过嘴的餐巾纸
李树底下
成熟的果实被风吹落，蜜汁四溅
果核瞬间脱离了果肉，裸露在大地
风起尘落，果核被埋进土壤
在黑暗的深层世界，它伺机发芽
一只路过的虫捕捉了它，虫打开它的屋门蚕食了它
还霸占了它金碧辉煌的家，李树看到了这一切
窗外的声音
无数种声音，在窗外，我还是分拣出一种画眉鸟的叫声
在所有直来直去的嗓音中，它婉转地直来直去
我把头伸出窗口，看不见这只呜叫的画眉鸟
在灰茫茫的天空中，鸟笼比天空还灰茫茫
如果，它能跃出笼樊，高鸣在天空多好
那时，天空会裂开一个口子，闪电会蹦出来
阴云也被赶走，太阳将会从云中透出脸蛋
把脆脆的阳光洒满人间和阳台
然而，这声音越来越小，人家的窗子关紧了
原来，天空越来越冷了，我也关严窗子吧
免得把原先跑进来的鸟鸣冻感冒了
睡莲及其他（组诗七首）
■ 谯达摩
睡莲（一）
睡吧。让花瓣闭拢，裹住天空
云朵覆盖着你的缝隙
而月亮钻进来
而小小的月亮又钻出去
睡吧。让花瓣闭拢，裹住蜜蜂
草原散发着你的气息
睡吧。睡吧
让蜜蜂在你的茫茫草原上采花酿蜜
睡吧。让花瓣闭拢，裹住春风
湖泊倒映着你的碧绿
而一条鱼为你带来大海
而一条鱼竟然让整个世界悄悄颤栗
睡吧。让花瓣闭拢，裹住彩虹
裹住内心的闪电和霹雳
睡吧。睡吧
让天空下雨，让天空施展它的巫术和暴雨
睡吧。让花瓣闭拢，裹住天空
裹住一生的点点滴滴
睡吧。睡吧
裹住狂喜。裹住寻寻觅觅。裹住惨惨切切
睡 莲（二）
寂静的湖，空洞，空虚。湖泊是空的
水是多么的空啊
在空中，我不知道你如何与这个世界对话
存在是虚无的
白天和夜晚都是水
而水，水是多么的空啊
在空中，你的一生唯有凌空蹈虚
所谓软着陆，所谓泡沫经济
你的一生注定在万物的倒影中花瓣凋零
注定死无葬身之地。所有的湖泊
都是一样的空
想想看，还有什么东西比水更空啊
空就空吧。在空中，在空气中
我们沉睡，我们酣睡
睡吧，空对着空，我们是多么幸福啊
睡 莲（三）
如果抽掉水，你就将置身于沼泽地
甚至万丈深渊。群山沉默
群山沉醉。如果抽掉水
我就会找不到归宿，找不到历史
如果湖泊倾斜过来，如果鹰
被悬崖挂住。我会坠落
我会面对你凄凉的残局
收拾那些零散的花瓣，收拾一盘棋
如果抽掉经脉，也许你会被鱼群
编织进水里。岁月如梭
鱼群也许被你编织进梦幻
也许在某个时辰，我注定被你的月光
在池塘的绸缎店挽留。如果抽掉骨髓
抽掉花蕊。如果再次抽掉水
我想，大海会叹息
所有的沙滩将堆满苍白的盐，苦涩的盐
睡 莲（四）
湖上美人，它的名字叫睡莲
雾霭笼罩着水中的皇后
至于谁是皇帝，这肯定是一个秘密
湖上美人，它的红花瓣和白花瓣遮掩着
多么羞怯的宫殿。它的宫殿
被温柔的水彻底弥漫。它的宫殿其实就是水
湖上美人，它的水统治着这个池塘
雾霭笼罩着水中的皇后
它在悄悄沐浴，它知道什么叫出水芙蓉
湖上美人，它的蕊在颤栗
多么羞怯的宫殿
它的宫殿在朦胧的月光下倾斜
湖上美人，它的蕊支配着它的花盘
而花盘总是环绕着它的宫殿
多么羞怯的宫殿，羞怯中隐藏着皇后的威严
湖上美人，它的名字叫睡莲
雾霭笼罩着水中的皇后
至于谁是皇帝，我想，我应该随时准备登基
睡 莲（五）
对它而言，睡眠是一种生活方式
它在天光云影中
观察世界。它随风起舞。它天生的柔若无骨
对它而言，睡眠是一种恋爱方式
在水里出生，在水里成长
除了它，没有谁能够一尘不染和情人幽会
对它而言，睡眠是一种工作方式
做梦，开花，结果
再做梦，再开花，再结果
对它而言，睡眠是一种娱乐方式
设计潜水艇，制造驱逐舰
它甚至用性感的花瓣编织一艘皇家游轮
对它而言，睡眠是一种交往方式
而夜游症与它无关
偶尔听鸟唱歌，或用红酥手测量月光的温度
对它而言，睡眠是一种修行方式
沿未拈花微笑就已顿悟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琥珀
多少年过去了，情人的树杈
长出一盏灯。又多少年过去了
情人的灯瓶才长出一滴油
多少年过去了，我想起应该买一盒火柴
准备点灯。又多少年过去了
树杈间的灯才亮，情人的灯才亮
多少年过去了，情人的灯瓶
还是那滴油。又多少年过去了
情人的树杈还是那盏灯，那盏万年灯
枯叶蝶
是没有翅膀的。它们出没于秋天
在风中悄悄打猎或随风而逝
灌木丛是它们的家，九月的森林
是它们的宫殿。这些恋爱中的枯叶蝶
仿佛真的没有翅膀，其实它们的超短裙
和披肩已秘密藏入鲜花的衣柜
它们舞蹈，面对月光舞蹈
它们反复排练自己的节目：如探戈，如伦巴
偶尔它们也踮起脚尖儿跳跳芭蕾
高山之巅的芭蕾。可以说它们是一群天使
无边无际的树林是它们的帐幔，八月的星光
是它们的床：它们想睡就睡，想醒就醒
在睡与醒之间，它们常常回忆起七月
黄金的七月它们长出小小的翅膀
纯净，透明，像蓝天下操纵飞机的小小的两翼
绝对控制云朵，控制全世界的云朵
而所有的云朵都会降雨。那时是六月
六月的蛹是它们的母亲
勤劳，善良，不害怕分娩
而父亲是谁，这是伴随它们一生的问题
现在让我们回到九月的森林，没有翅膀的
森林。这些恋爱中的枯叶蝶
怀抱枯树却做着遥远春天的梦
在梦中，它们发现梅花儿和雪花儿截然不同
生活手记（组诗五首）
■ 胡 弦
影子
他们总这样招呼我：
“一个人来的呀，你”
可走到哪里，我都带着我的影子
……一直一直，是影子帮了我
把周围照亮
没有光的时候，我把它
折叠在体内
当我起身，走动
才把它抽出
——我喜欢这种感觉
像抽出了体内的一小部分黑暗
像用过的感情或个人主义
像把柄
——但没有谁能抓住它
我离去，它也从复杂的形势中
脱身出来
真实，秘密，变形……像灵魂的
双重居所
晃晃荡荡的影子
对我的稳定已足够了，当睡眠
把我们紧紧压在一起
——我更喜欢合而为一
做梦，就是享用，而回忆
等同于消失
——连阳光也无法把我们分开
我携带着
一座灵魂的修道院
一种比光更虚无的物质
果园
幸福来得太猛烈了……
黑暗中，一只苹果
离开了枝头
“昨夜，谁的心咚的猛跳了一下？”
有人在雷雨中眩晕
细小的阴影
在大地上一闪即逝
——夏日果园，闪亮的光斑
始终跟随在身旁
树下，我侧耳倾听
洁净的果肉里，小溪冲刷
我体会到：幸福是缓慢的
需要我一再放轻脚步
树枝伸展，果园的绿浪在安静地卷动
那时，苍老的果农告诉我
他有时梦见自己已死去，像苹果落地
我瞿然一惊，抬头看见
古老的凉意在空中微响，缓缓下落……
他还说，每到下雨他就会
同时拥有三颗心：
一颗在腐烂
一颗是小心提着的小桶
一颗，是在暗夜中飞奔的晶亮雨滴
旧书摊
风吹日晒，什么在改变？
笔记，语录，过了时的
配方和地图
发霉的故事一直不为人知
蒙着灰尘的大道理
需要拍打拍打重新掌握
旧书摊上，书页
继续泛黄，像时间的暗影
那么多事件在其中沉沦
那么多文字，渐渐解散内心的结构
趋于模糊
总有一天，黄的要发黑，恢复
时间的本色
爱和恨将在那中间消失
动荡不息的心
将在那里获得安宁
但今天，阳光很好
旧书摊弥散着古旧的气味
阳光在书的封面上停留
被自己制造的光芒迷醉
但它并不能拯救什么
——它加剧着纸张的黄和脆
让我惊讶的是一阵轻风，将书页掀起
文字和插图都动起来
插图中的人，好像从睡眠中
突然被惊醒，活转
要趁着风从书页里走出来
——但这是徒劳的
看书摊的老人拿起一粒石子
轻轻压在封面上
他多从容啊！
他躺回藤椅上，一切
又都恢复了平静
车过隧道
我爱这隧道
爱这隧道中五分钟的寂静
它的出口由小变大，越来越白亮
我爱它外面刺眼的阳光
我爱这都市的早班车
爱它车厢内混浊、温热的空气
有人往玻璃上哈着白气
有人手抓吊环，眼中的蓝雾渐渐退去
我爱这早晨、薄霜、黄叶
山坡上兴化禅寺金色的檐顶
我爱这进城的农民工
爱他卷曲的头发，大包裹
我还原谅了
他奔向座位时偶尔的粗口
我爱我现在爱着的心情
爱这售票员。年初
闹非典，她戴着口罩
现在已露出清秀脸庞
我甚至爱上了售票盒里的磁石
爱它的黑、亮、坚定
小小的引力
将生活的零币一一吸附
长江公园即景
晚上六点，长江公园热闹起来
有人遛狗，有?